如今虽遭贬谪,所幸尚有转圜之机,家人平安,此生惟愿身边之人顺遂安康,余愿足矣。至于自身,既已禁足,位分低微,纵知宁王幼子之死疑点重重,亦无力追查真凶,只盼能觅得一线生机,逃离这重重宫阙,方不负重生一场。若终究离不得这深宫,便做个安分守己的透明人,静待岁月流逝,若能熬至陛下百年之后,得一太妃之位安度余生,也算善终。
秋菊见我怔忡不语,轻声道:“小主昏睡这许久,可觉着饿?灶上温着粥菜,您好歹用些罢。”
话音未落,春兰已端着食案进来,欣喜道:“小主总算醒了!奴婢们守了一整日,心一直悬着呢。”
看着眼前这两个自幼相伴的丫鬟,想到前世她们为我付出性命,如今竟能重聚,恍如隔世。这一世,我定要护她们周全。
食案上,一碗清粥薄可见底,映着晨光泛出寡淡的米色,两个馒头干瘪发硬。虽被贬为答应,内务府碍于太后颜面,尚不敢送馊冷饭食。想起前世冷宫中挖树根、嚼草皮的日子,眼前这碗薄粥已是难得。
我抓起尚带余温的馒头,就着清粥囫囵咽下,麦香尚在齿间,思绪却已飘远——爹爹与兄长待我极好,前世莫不是为了救我,才被人设计陷害,落得通敌叛国的罪名?此事定有蹊跷。眼下虽风平浪静,但府中难免有异心之人。须得尽快与爹爹通上消息,嘱他们千万稳住阵脚,万事谨慎。
至于将来慕寒烟小产一事,必要远远避开。从今往后,愿如檐下蛛网,不惹风雨,不沾是非。待时机成熟,再图离宫之策。
见我肯用膳,秋菊与春兰这才松了口气,轻声道:“小主慢些用。”
如今首要之事便是筹措银钱,既要打点宫人传递家书,也要为日后离宫做准备。我别无长处,唯女红尚可,以绣品换银钱倒是一条出路。前世贵为贵妃时,将赏赐尽数散与下人,不曾积攒分文,及至贬为答应,竟连传信之资都无处筹措,实在可叹。
用过膳后有了些精神,我让秋菊取来丝线绣针。二人见我拿起针线,秋菊忍不住问道:“小主是要给陛下绣香囊么?上回陛下见您给老爷和少爷绣的,还特意讨要呢。”她心里暗想:若是送去香囊,或许能引得陛下来探望。
是啊,那时历千撤见我给父兄绣香囊,竟也开口讨要,当时还以为他是在吃味。如今想来真是自作多情,不日他便会携慕寒烟回宫,自有得宠的婉嫔为他缝制。
我轻抚绸缎,对二人缓缓道:“这些绣活不是为陛下做的。从今往后,我再不会做任何讨他欢心之事。这些丝帕是要送到绫罗庄售卖的,如今这般境况,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得早作打算。”
秋菊与春兰对视一眼,虽不明白小主为何突然转变,但见她神色坚定,便不再多问。二人齐齐坐下:“奴婢们帮小主一起绣。”
春兰指尖银针在素绢上翻飞,语气坚定:“奴婢绣活虽不及小主精巧,但拿出去卖还是成的。”
秋菊也连忙穿针引线:“奴婢也会。”
青丝垂落掩住半张脸,却掩不住眸中跃动的光。见小主不再消沉,二人手下动作愈发利落,绣绷上渐渐绽开并蒂莲纹。
一日过去,案头已叠起数十方丝帕,苏酥悠悠起身时。秋菊抬眸,只见小主虽身着素白答应常服,肌肤却更显胜雪,滑若凝脂的脖颈随着舒展的动作微微仰起,衣料下娇躯柔若无骨,恰似春风里新抽的柳枝。当她抬手拢发时,领口微露的雪色云锦随呼吸起伏,宛如含苞的牡丹将绽未绽,秋菊不觉看痴了。
小主自幼便是如此美艳动人,眸光流转间自带妩媚。也难怪陛下宠幸小主时,总是爱不释手,每每招小主侍寝,总要缠绵到天明方肯罢休,那床榻吱呀作响,竟能持续整夜,惹得在外守夜的丫鬟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又不敢出声,只得强忍着耳根发烫,将这一幕幕旖旎之声尽数听入耳中。
想到此处,秋菊不由攥紧手中丝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暗忖:陛下究竟是何心意?小主一片痴心竟遭如此辜负,实在令人心寒。那日小主昏迷不醒,也未见圣驾亲临……
秋菊满腔愤恨,苏酥自是无从知晓。她此刻心头所系,唯有如何从这深宫牢笼中脱身。思忖片刻,她忽然出声吩咐:“秋菊,去备些纸墨笔砚来,我要抄写佛经。”
苏酥忆起前世此时,西南国频频挑衅犯境,皇上已暗中筹备征讨事宜,无暇分心后宫。再过数月,大将军裴玄便会率兵出击,大获全胜。待到太后寿辰,恰逢将士凯旋,宫中定会大赦天下,释放年长宫女出宫,届时,她便可借机向太后恳请,以去普光寺为国运祈福、为太后凤体祝祷为由,离开宫禁。待岁月流转,帝王与太后渐渐将她淡忘,便是海阔天空,任她逍遥之时……
御书房内,皇帝正伏案批阅奏折,大内总管太监沈高义垂首侍立在一旁,神情谨慎,如履薄冰。自苏妃——如今该称苏答应——被贬之后,皇上心情愈发阴郁难测,不仅宫中侍从个个屏息凝神,连朝堂上的官员也察觉圣颜不豫,行事皆格外小心。
旁人或许看不透,可沈高义自幼随侍皇上,却隐约明白几分。皇上虽表面冷峻,待谁都不假辞色,但对这位苏答应,到底有些不同。虽说因她是太后侄女,皇上时而若即若离,可自登基以来,后宫之中唯独召过苏答应侍寝。每每夜里数次叫水,天明方歇,其中恩宠,不言而喻。想来,苏答应在皇上心中,终究是占着一处特别的位置。
“皇上,您歇一歇,用口茶吧。”沈高义轻声劝道。自苏答应被贬之后,皇上不仅日夜追查当日之事,还要应对西南国的战事筹划,几乎未曾好好安寝,更不曾踏足后宫。往日苏答应常来御书房,虽偶有任性闹腾,甚至摔盏争宠之事也做得出来,却反倒为这九重深殿添了几分鲜活气;而今只剩一片冷清,皇上亦下旨不准任何嫔妃前来打扰。
“她近日在做什么?”皇上蓦地开口,声线低沉,听不出情绪。
沈高义心下一顿,不必多问,也知这“她”指的是谁。
“娘娘——呃,苏小主近来一直闭门抄写佛经,想来是在静心思过。”他躬身回话,语气谨慎,如今已不是贵妃,这称呼这一不小心给叫错了。
皇帝执笔的手倏然停住,一滴浓墨坠在奏折上,泅开一片晦暗的痕。他蹙紧眉头,指节按上额角,只觉一阵裂痛——抄经?她何时变得这般规矩?哪一回禁足,她不是变着法子递消息、送东西,非要闹得他心软不可?
沈高义见皇上默然不语,也不敢多言,心中却暗忖:这回苏答应确实反常。禁足这些时日,不传话、不喊冤,连碗羹汤都未曾送来,竟安安静静地抄起佛经来……莫非经此一事,她当真学了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终于懂得收敛了?
历千撤下令将她软禁一月,命其闭门思过。自她入宫以来,行事未免骄纵,才招致今日祸端。如今虽已遣暗卫暗中彻查,但还未有回音。而眼下,更迫在眉睫的是边关战事。裴玄即将出征,他既已应允对方,会将慕寒烟接入宫中照料,以安其心。此事关乎边陲安稳,断不能令裴玄分心。几日后,他将以出巡为由亲自安排此事。如此看来,将她禁足宫中反而是上策,关起来,也省得再生波澜。
苏酥早已绣好一叠手帕,只等秋菊寻个可靠的太监,借出宫采买之机将其变卖,换些银钱以备不时之需。
这日,她正静心抄写佛经,春兰轻步进殿,低声禀报:“小主,奴婢已寻到采买太监小安子,将手帕交予他去处置。他感念小主昔日恩情,答应必会办得稳妥。”
小安子?苏酥笔尖微顿,想起初入宫时那段往事。那时小安子不慎弄脏了皇上赏给庄妃的衣裙,被拖去杖责,待她路过时已气息奄奄,再打下去只怕性命难保,她当即出声阻拦,行刑太监皆知她背后有太后撑腰,不敢违逆,只得悻悻回去复命。也正是从那日起,庄姝宁看她眼神如刀,两人结下梁子,明争暗斗再未停歇。
小安子伤愈后,苏酥又替他打点,调往御膳房当差。他倒也争气,一步步谋得采买职位。前世她沦落冷宫,他曾冒险送食接济,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如今托他办事,自是放心。
禁足的日子悄然已过一月有余。这月总算小有收获,饮食上也得以略作改善,今日,她特意托小安子从御膳房悄悄备齐了食材,打算包一顿饺子,算是庆贺。
秋菊将食材在桌上摆开,瞧着自家小主眉眼舒展的模样,心里也跟着轻快起来。自入宫以来,主子因皇上而患得患失,终日陷于争风吃醋之中,何曾有过这般松快从容的时刻?如今虽被禁足,眉眼间的笑意日渐多了起来。
主仆两人正围着桌案包着饺子,有说有笑,却见春兰慌慌张从外头跑进来,脸色发白,语气急促:“小主,不好了!皇上出巡归来……竟带回一名女子,已下旨封为婉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