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寒烟安静地坐在一旁,手中捧着那盏温热的云雾茶,目光在历千撤与苏酥之间不着痕迹地流转。
她虽入宫不久,性子因出身医药世家比较清冷,但并非不懂察言观色,她见过太多病人与家人之间的情绪流动,她对人心的细微变化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
皇上看似在品茶,目光也偶尔会落在亭外的景致上,但他周身那股低沉的气压,以及那几乎不受控制、屡次投向苏酥的视线,都像无声的宣言,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那眼神,复杂得紧,有审视,有探究,有被忽视的愠怒,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于孩童赌气般的执拗。
这怒火,并非冲着她,也并非因为朝政,源头分明就是那位自打入亭后便如坐针毡、恨不得化作一缕青烟消失的苏嫔。
慕寒烟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丝了然的笑意,原来如此,这位年轻的帝王,自己恐怕都还未曾理清,他那份莫名的情绪,并非厌恶,而是……在意,是因对方的疏远而产生的失落,是因捉摸不透而滋生的烦躁,是一个习惯了被热烈注视的人,突然被冷落后产生的强烈不适感,这哪里是不喜?分明是喜欢而不言明,或者说,不愿承认。
她心下觉得有些好笑,这深宫之中的男女之情,有时竟也如那病理一般,表象与内里往往截然相反。
苏酥能感觉到历千撤灼热的视线和不悦的压迫感,她背脊挺得愈发僵硬,指尖微微蜷缩,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方寸之地,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漫长,桌上的精美茶点在她口中味同嚼蜡。
她必须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才能克制住立刻起身告退的冲动,不能失仪,不能给他任何发作的借口。
思绪纷乱间,一个更紧迫的念头攫住了她,过几日,太后便要举办赏梅宴了!前世那场让她万劫不复的阴谋,正是借着赏梅宴的由头展开,慕寒烟小产,庄妃构陷,证据确凿……她不能再重蹈覆辙!必须想办法避开,无论如何都不能参加,装病?还是……她心念急转,思索着脱身之策,对亭内短暂的沉默几乎毫无所觉。
历千撤见她这副魂不守舍、明显在神游天外的模样,胸口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慕寒烟,语气刻意放得平和:“婉嫔,太医嘱咐你要静心休养,御花园风大,若是觉得凉了,便早些回去。”
他看着她,心下却想起了裴玄,裴玄与他自幼一同长大,是情同手足的挚友,少时在宫中,裴玄是他的伴读,也是他唯一可以稍稍卸下心防的人,无论是习文练武,他都在他的身侧,如今,裴玄为了替他肃清西南残敌、查探更深层的隐秘,不惜以身犯险,行那卧底之事,此事关乎朝局安稳,乃是绝密。
也正因如此,他才将慕寒烟接入宫中,名为封嫔,实为保护,既是保全挚友所爱,也是稳住裴玄之心,前几日慕寒烟在御书房晕厥,也是忧心过甚所致……这些,他不能宣之于口,尤其是当着苏酥的面。
“臣妾谢皇上关怀,身子还不觉得冷。”慕寒烟微微颔首,方才与皇上低声谈及裴玄在西南的近况,话至一半,便被苏酥的到来打断,此刻皇上这句看似寻常的关怀,实则是之前话题的延续,是让她安心,亦是提醒,她养好身子,便是对裴玄最大的支持,这份嘱托她心下自是明白。
苏酥虽垂着眼,却也听到了历千撤对慕寒烟的叮嘱,那份自然而然的关切,与她这边如同冰封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她心中并无嫉妒,只有一片冰凉的领悟,看,这便是爱与不爱的区别。一个被细心叮嘱,一个被冷眼审视。
而他们三人在这沁芳亭中的交谈,早已被刚刚不远处假山石后,一双窥探的眼睛尽收眼底。
那是长秀宫的宫女丫鬟,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身形,看清亭内情形后,脸上露出一丝得意色,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后,沿着来时的小路,飞快地朝长秀宫方向跑去告知庄妃。
静默了好一会,苏酥准备鼓足勇气开口告退,结束这场煎熬时,一道娇柔却带着几分刻意拔高音调的声音响起:
“臣妾给皇上请安!远远瞧着像是皇上和两位妹妹在此,没想到真是呢!这般好兴致,怎的也不叫上臣妾一同赏景?”
苏酥的心猛地一紧!
话音未落,一身玫红色宫装、珠翠环绕的庄妃,已扶着宫女的手,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明媚笑容,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飞快地在苏酥和慕寒烟身上扫过,最终,牢牢钉在了苏酥脸上。
见她进来,苏酥与慕寒烟依照宫规,从石凳上起身,垂首向她行礼:“给庄妃娘娘请安。”
庄妃脚步微顿,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从两人低垂的头顶缓缓扫过,看着昔日曾与她平起平坐、甚至风头更劲的苏酥,以及如今圣眷正浓的慕寒烟,此刻都不得不规规矩矩地站在自己面前低头问安,她心中那股因苏酥晋封而起的郁气,总算消散了些许,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受用而矜持的笑意,这种地位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压制,远比言语上的讥讽更让她畅快。
“都起来吧。”她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带着施舍般的意味,她目光先是快速扫过历千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却见到历千撤在看苏酥,随即,那淬了毒似的眼神便再次牢牢地钉在了苏酥身上。
“几日不见,苏嫔妹妹这气色……倒真是养回来了不少呢,看来这长信宫虽偏远了点,倒是挺养人的。”她刻意加重了“偏远”二字,讥讽苏酥被贬至那等角落。
苏酥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庄妃娘娘妙赞了。”
见她如此平静,庄妃心头火起,笑容却愈发灿烂:“说起来,妹妹这次能晋位,是皇上的恩典,只是姐姐我听说,妹妹在长信宫里,又是养鸡,又是种菜的,这知道的,说妹妹是体验民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皇家苛待了妹妹,竟让一宫主位亲自操持这等贱役呢!岂不是惹人笑话?”
她掩口轻笑,眼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亭内空气瞬间又冷了几分,春兰和秋菊在苏酥身后,气得脸色发白,却又不敢出声。
历千撤执杯的手顿了顿,他自然听到了庄妃这极为刻薄的话,他下意识地看向苏酥,心中竟隐隐生出一丝期待,期待她会像从前一样,受了委屈便红着眼眶看向他,哪怕只是流露出一点求助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