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更新时间:2025-12-13 12:26:44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不是站在船上,而是站在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上。

左边,是赵小虎那双写满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审视目光,他代表着阳间的律法和秩序,能把我抓进大牢里唱《铁窗泪》。

右边,是我船头那位看不见的“客户”陈铁,他周身的煞气已经浓得快要结成冰碴子了,这位代表着阴间的麻烦,一言不合可能就要在我船上表演个“百鬼夜行”预告片。

而正前方,茶楼上那个解黎重,他两边都不代表,他代表着“未知”,是最大的变数。他那副看好戏的悠闲模样,比赵小虎的审问和陈铁的煞气加起来还让我头皮发麻。

我,林晚渡,一个只想搞钱的弱女子,感觉自己随时可能在这三方势力的夹击下,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直接原地去世,魂飞魄散,连那笔劳什子的“阳间债”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林氏!我在问你话!”赵小虎见我眼神飘忽、神游天外,显然认为我在消极抵抗,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向前逼近了一步,靴子踩在船板上的声音异常清晰。

我猛地一个激灵,魂魄瞬间归位,求生欲瞬间飙升至顶峰。

“我……我不认识他啊!天地良心!”我立刻把头摇成了狂风中的拨浪鼓,脸上的表情估计比真正的窦娥还冤,演技在这一刻突破了瓶颈,直达巅峰。

“赵捕快,您看看我,再看看我这条破船!

我一边说,一边用力指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还有船舱里那个掉了漆的旧水壶,极力塑造一个贫穷可怜的底层劳动妇女形象。

“他?”我故意用夸张的语气,手指指向对岸那个风姿绰约的身影,脸上堆满了嫌弃和困惑,“八成是哪个富贵人家里跑出来的、脑子不太灵光的公子哥儿,在这儿对着河水伤春悲秋、吟风弄月,顺便说些谁也听不懂的疯话呢!

“您可是开封府堂堂正正的捕快,青天大老爷一样的人物,可不能信这种神神叨叨的胡话啊!”

“快看那个装逼犯!他多可疑!快去盘问他!别总盯着我这个遵纪守法、胆小如鼠的良民穷追不舍啊大哥!”我心里呐喊道。

可惜,赵小虎的脑回路显然跟我不在一个频道。他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解黎重,又转回头来,眉头锁得更紧了:“疯子?我倒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林晚渡,你最好老实交代!”

我真是哔了狗了。这愣头青怎么就跟我杠上了?

“赵——捕——快——”我深吸一口气,决定祭出终极杀招——卖惨。

瞬间,我的眼眶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鼻音也变得浓重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显得更加可怜无助。

“您……您就行行好,高抬贵手,放过我吧!呜呜……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在这汴河上风吹雨打,起早贪黑,挣这几个铜板,容易吗我?”我一边说,一边用袖子假装擦拭那并不存在的眼泪。

“您说的什么江湖仇杀,什么帮派火并,我……我一个小女子,听都没听过,见都没见过,光是听着就觉得腿软啊!您看看我这细胳膊细腿,”我伸出自己还算结实,但此刻努力装作纤弱的手臂。

“像是能跟人动刀动枪的样子吗?

“我……我连杀鸡都不敢看,见到血就晕啊!”

我说得声泪俱下,就差当场给他表演一个原地晕倒了。

赵小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变脸搞得有些措手不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我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那股子审问犯人的气势到底还是弱了下去。

“罢了。”他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谅你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但这几天,你不准离开渡口,随传随到!”

说完,他便不再理我,转身指挥手下的衙役继续勘察现场。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刚跑完八百米体测。糊弄走了阳间的麻烦,接下来,就该处理阴间的这位了。

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我一回头,就对上了少年枪客陈铁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焦灼中带着浓浓不满的眼睛。他周身的煞气因为我刚才那番“表演”而剧烈波动着,显示出他极不平静的内心。

“你!你为何不告诉他真相?!”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虽然声音只有我能听见,但那意念中的愤怒和不解却如同实质的冲击。

“那些人是‘黑沙帮’的杂碎!是他们杀了人!官府既然来了,就该去抓他们!为民除害!你为何要隐瞒?!”

“大哥,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我跟他说?我怎么说?我也不知道啊!难道我跟他说‘赵捕快,你别查了,凶手是谁,我船上的鬼都告诉我了’?你信不信我话没说完,他人就先把我抓起来,请道士在我身上贴满了符?

“还有,什么是真相?”

“大哥!我的陈铁大哥!你是不是对这个世界有什么误解?”我哭笑不得,也顾不得维持什么形象了,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几分讥诮和无奈,“我跟他说?我怎么说?难道我要走过去,拍拍那位一脸正气的赵捕快的肩膀,然后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喂,赵捕快,你别瞎忙活了,凶手是谁我已经帮你问清楚了,是黑沙帮的人干的,喏,就是站在我船头的这位当事人……哦不,当事鬼亲口告诉我的!’?”

我模仿着那种荒诞的场景,自己都觉得可笑又可悲:“你信不信,我这话还没说完,他第一个要抓的不是什么黑沙帮,而是我这个‘妖言惑众’的林晚渡!到时候,别说帮你查明真相了,我自己就得先被关进大牢,顺便还得请一帮道士和尚来给我驱邪!你觉得到时候他们是信你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鬼,还是信我这个活蹦乱跳、但满嘴胡话的船娘?

陈铁被我噎了一下,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一个耿直的江湖少年,脑子里都是快意恩仇,哪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那……那现在怎么办?”他急得在船头来回踱步,虚幻的身影带起一阵阵阴风“三哥他……三哥他现在一定很危险!那本账册……”

“停!打住!”我赶紧叫住他,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我的小祖宗,你能不能先把前因后果、人物关系给我捋清楚了再说?什么三哥,什么账册,什么张老伯?你这故事没头没尾的,信息量少得可怜,你让我怎么帮你?我连你的执念具体是什么、要害在哪里都搞不清楚,你让我怎么‘渡’你?真当我是神仙啊?”

陈铁停下脚步,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你真能帮我?”

“不保证百分之百成功,但至少我是你现在唯一的选择。”我摊了摊手,摆出一副“爱信不信”的表情“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继续在我船头当个复读机,每天念叨你的承诺,直到魂飞魄散为止。”

这句话显然戳中了他的痛点。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对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信你一次!”

“这就对了嘛。”我松了口气,指了指船舱“坐下说。哦不,你站着就行。开始你的故事吧。”

为了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决定还是启动我的金手指——“共情溯源”。听他自己说,天知道要说到猴年马月,而且鬼魂的记忆大多是碎片化的,远不如我自己“亲身体验”来得直接。

只不过这次任务,死亡率看起来怎么这么高呢。

婆婆还告诉过我,说这玉佩里还有什么什么功法,可是我这摇船几载,毛都没见一个啊!

“天灵灵地灵灵,老天爷你也不希望我这个美少女死吧!阿弥陀佛。”

我再次握紧了胸口的“渡”字玉佩,将意念集中在陈铁的执念——“那个未曾兑现的承诺”之上。

熟悉的失重感传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

当视线再次清晰时,我已经不在我的“无忧渡”上了。

我正坐在一间嘈杂不堪、光线昏暗油腻的小酒馆角落里。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烧刀子的刺鼻气味、汗臭味以及花生毛豆的味道。周围是划拳猜枚、吹牛打屁的喧闹声,震得人耳膜发麻。我的身上,穿着和陈铁一样的黑色粗布短打劲装,布料粗糙,却能感觉到年轻身体蕴含的勃勃生机和力量。我的手中,正紧紧握着一杆沉甸甸的白蜡杆长枪,枪柄被磨得光滑,带着常年累月留下的手汗和体温。

我“变成”了陈铁。

在我对面,坐着一个年纪稍长、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他面容普通,甚至带着几分底层人常见的畏缩和谨慎,正一脸紧张地四下张望着,仿佛随时会有危险降临。他就是陈铁口中那个需要他保护的“三哥”,刘三。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用旧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物件,看形状,像是一本厚厚的册子。

“铁……铁牛,”刘三压低了声音,紧张得嘴唇都有些发白,结结巴巴地说道,“东西……东西真的非得由我们拿着吗?这……这可是能掉脑袋的铁证啊!我……我这心里直打鼓,要不……要不咱们还是找个地方把它埋了,或者……扔河里算了?就当从来没捡到过?”

“扔了?!”“我”的眉头瞬间就竖了起来,属于陈铁的那股子少年义气和热血“轰”地一下冲上了头顶,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引得邻桌的人侧目,又赶紧被他压低下去。

“三哥!你说什么胡话!这可是咱们拼了命从转运使府邸后巷那个死掉的信使身上摸来的!是那狗官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铁证!有了它,我们就能扳倒那个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蛀虫!就能为被他们逼得家破人亡的张老伯,还有那么多像张老伯一样的苦主伸冤!我们答应过张老伯的,一定要把这东西,平平安安地送到京城御史台清官大老爷的手里!”

“可是……可是黑沙帮的人已经像疯狗一样盯上我们了!”刘三的脸色更白了,几乎是惨白,他哆哆嗦嗦地端起桌上的粗陶碗想喝口酒压惊,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酒水洒出来大半。

“他们都……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我们……我们斗不过他们的!为了这本破册子,把命搭上,值得吗?!”

“怕什么!”“我”一拍胸脯,将桌上的酒碗端起来,豪气干云地说道“有我陈铁在,谁也别想动你一根汗毛!三哥,你忘了我们结拜时说的话了吗?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本账册,我们共同守护!我陈铁,对天发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账册和你,有半点损伤!”

刘三看着“我”坚定的眼神,似乎也被感染了,他颤抖着手,端起酒碗,与“我”重重一碰。

“好!同生共死!”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陈铁在说出那句承诺、喝下那碗酒时,胸中那股滚烫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热血和毫无保留的侠肝义胆。那是一种属于少年的、未经世事磋磨的、金子般闪亮的赤诚。在他简单的世界观里,承诺了,就要用命去守。

画面骤然一转,如同被打碎的镜子,瞬间切换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场景。

黑暗,冰冷的黑暗。天上飘着细密冰冷的雨丝,落在脸上,寒意刺骨。“我”和刘三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一条泥泞不堪、弥漫着垃圾腐臭气味的小巷里。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雨水敲打砖石和两人粗重喘息的声音。刘三怀里死死地抱着那个油布包,像抱着自己的命根子,不,比命根子还重要。

突然,巷子前后两端,几乎同时亮起了火把,十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无声地出现,堵死了所有去路。他们手里提着明晃晃的钢刀,刀刃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为首一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他狞笑着,声音像是破锣:

“跑啊?怎么不跑了?把东西交出来,爷赏你们个痛快!”

“三哥,你快走!我来殿后!”“我”没有丝毫犹豫,大喝一声,将刘三用力推向旁边一个可以翻越的矮墙,同时挺枪而上,独自一人迎向了那十几个杀手。

接下来的记忆,是混乱而血腥的。

刀光剑影在黑暗中交织闪烁,金属碰撞的刺耳声、敌人的怒吼声、刀刃砍入血肉的闷响、还有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雨水混着血水,模糊了视线,嘴里尝到咸腥的味道。我能感觉到长枪每一次刺出时肌肉的绷紧,每一次格挡时手臂传来的剧震,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划过皮肉、甚至砍入骨骼时那令人牙酸的触感和撕心裂肺的剧痛。

“我”像一头被困住的猛虎,拼尽了全力,放倒了一个又一个敌人。但对方的人数实在太多了。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从背后传来。

“我”的动作猛地一僵,一股难以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从后心位置炸开,瞬间席卷了全身。力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流失,手中的长枪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掉落在泥水里。

“我”跪了下去,冰冷的泥浆浸湿了裤腿。视线开始模糊,黑暗从四周挤压过来。

在意识彻底陷入无边深渊的前一刹那,“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一点点地扭过头,望向旁边那堵矮墙。

墙头,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雨水,无情地落下。

三哥……他应该……逃出去了吧……

我的承诺……守住了……吗?

……

“呼……呼……”

我猛地睁开眼睛,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肺叶里还残留着那晚冰冷的雨水和血腥味。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四肢百骸无处不在地散发着一种虚脱般的酸软和冰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

那种生命随着血液一点点流逝的绝望和冰冷,还有临死前对兄弟安危的极致牵挂,像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我的灵魂。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还能感觉到握着长枪时的粗糙触感,和生命流逝时的冰冷。

“原来……是这样……”我喃喃自语。

不是简单的江湖仇杀,背后竟然牵扯到了朝廷命官。那本账册,就是一颗烫手的山芋,谁拿到谁倒霉。

陈铁的执念,就是他临死前,都还在挂念着他兄弟和那本账册的安危。他用生命,去践行了那句“一诺千金”的誓言。

我抬头看向船头的陈铁鬼魂。他正一脸期盼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焦急。

“怎么样?你都看到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这张年轻却已失去生气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我明白了,我太明白了。

这下,我彻底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事情的真相,我已经知道了。理论上,我只要想办法找到那个刘三,确认他还活着,并且账册没丢,应该就能化解陈铁的执念,让他安心上路。

但这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刘三现在肯定像只过街老鼠,躲在某个角落里瑟瑟发抖。汴梁城这么大,我上哪儿找他去?

而且,这件事背后是“黑沙帮”和那个什么转运使。这可不是王秀才家的家庭纠纷,这是会死人的!我一个手无寸铁的船娘,贸然掺和进去,怕不是嫌自己命长?

单纯渡魂,还是介入这场凡人世界的危险争斗?

我看着陈铁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又想了想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黑衣人,心里第一次产生了退缩的念头。“你……你怎么不说话?”陈铁看着我变幻不定的脸色,眼中的期盼渐渐被不安和怀疑取代,“你反悔了?你怕了?”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看着他那双虽然已死,却依旧清澈、充满了不谙世事的执拗和信任的眼睛。看着他还带着少年稚气的脸庞。他死的时候,才十七岁。比现在的我,还要小。

我仿佛能看到,在那个雨夜,他浑身是血,却依旧用身体挡在兄弟和账册前面的样子。

我的承诺……守住了……吗?

他临死前最后一个念头,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不是对仇人的怨恨,而是对他那句承诺的牵挂!

我的手指死死抠进船板的缝隙里,指甲几乎要折断。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该怎么办?

这已经超出了我“渡魂”的业务范畴了。

这根本就不是售后服务,这是让我去送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