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黑着一张脸,手里捏着我那封匿名信,出现在了我的渡口。
他几乎是咬着牙叫出我的名字,“这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我心脏狂跳,但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委屈:“赵捕快,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大字不识一箩筐,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怎么会写这么文绉绉的信?您可别冤枉好人啊!”
我故意把“文绉绉”三个字咬得很重,暗示这信跟我的身份不符。
“你还装!”,赵小虎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把信纸抖得“哗哗”响。
“整个汴河渡口,就你林晚渡的船,三天两头跟各种命案现场扯上关系!昨天陈铁的尸体刚在附近被发现,今天一早府里就收到了这封指名道姓的匿名信!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你真当我赵小虎是傻子不成?!”
“巧合,又是巧合。”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耍赖。
“你……!”赵小虎被我噎得一时语塞,他狠狠瞪着我,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在极力控制着不把手按到刀柄上。
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怒火,换上了一副更加严肃、甚至带着点审讯意味的表情,向前逼近一步,压低声音:
“好,林氏,就算这信不是你写的。那我问你,信里提到的‘黑沙帮’,还有那本‘账册’,你究竟知道多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我警告你,知情不报,也是罪!”
“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我摇头三连。
赵小虎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在我脸上盯出个洞来。我们就这么僵持着,气氛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
“林晚渡,”最终,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语气里带上了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混合着无奈、挫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的味道。
“我不管你这封信是打哪儿来的,也不管你究竟知道多少。但我明白告诉你,就凭这么一张没头没尾、来路不明的纸,我,开封府捕快赵小虎,不可能,也绝不会,就这么去查抄一个在城里盘踞多年、关系盘根错节的‘黑沙帮’!”
“为什么?!”我还没说话,我身边的陈铁鬼魂先急了,他冲着赵小虎怒吼,可惜对方根本听不见。
“为什么?”我也忍不住质问道“信里说得清清楚楚,人命关天啊!”
“就因为人命关天,我才不能轻举妄动!”
赵小虎的声音也提了起来,他那张严肃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激烈的情绪波动“这只是一封来路不明的匿名信!没有署名,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你让我凭着这么一张纸,就去查一个在开封府根深蒂固的帮派?万一这是个圈套呢?万一这是有人故意想挑起帮派争斗,让我们官府当枪使呢?万一我们打草惊蛇,让真正的凶手跑了,让关键的证物被毁了呢?”
他一连串的反问,把我问得哑口无言。
“办案,靠的是这个!”赵小虎用力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眼神锐利如鹰,“还有这个!”他又握拳捶了捶自己的心口,语气斩钉截铁,“靠的是扎扎实实的证据,是靠滴水不漏的勘验,是靠合乎律法的程序!不是靠一封来历不明的信,更不是靠什么捕风捉影的猜测!
我们捕快手里握着的是刀,是锁链,是能定人生死的权力!用错了,就是草菅人命,就是最大的不公!这是规矩!是对所有人的责任!你明不明白?!”
我愣住了。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愣头青,不是单纯的“轴”,不是不懂变通。他有他自己的一套、坚不可摧的行事准则。
我的肩膀垮了下来,先前那股兴师问罪的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
“那……那现在怎么办?难道就……就这么干等着?等着你们按部就班,一条线索一条线索地去查?”我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绝望。
“赵捕快,有些事……真的等不起啊!”
我们谁都没错。
错的是,我们站在了完全不同的立场上。
“我会去查!”赵小虎的语气异常坚定,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
“我会加派人手,盯紧‘黑沙帮’的一举一动。我会重新排查陈铁的社会关系,走访所有可能知情人。我会从这桩命案本身入手,寻找现场可能遗漏的蛛丝马迹!只要让我找到能够指向‘黑沙帮’、指向那本账册的确凿证据,我赵小虎第一个带人冲进去拿人!”
他说得斩钉截铁,但我听得心都凉了。
等他按程序走完这一套,黄花菜都凉了!刘三怕是早就被“黑沙帮”的人剁成八块,沉到汴河底喂鱼了!
“不行!太慢了!”陈铁的鬼魂在我耳边咆哮,他的身影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闪烁起来,周身的煞气让空气都变得粘稠“我三哥等不了那么久!”
我也急了,顾不上会不会暴露,冲口而出:“赵小虎!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等你找到确凿证据,黄花菜都凉了!会死人的!真的会死人的!”
“没有证据,我无能为力。”赵小虎固执地摇了摇头,他收起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林晚渡,如果你真的知道什么,就堂堂正正地来开封府报案,做人证。否则,就不要再用这种方式,干扰我们办案。”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气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规矩,规矩,狗屁的规矩!规矩能救人命吗?!
“怎么办……怎么办……”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陈铁的鬼魂更是狂躁不安,他手中的长枪幻影已经凝如实质,煞气四溢,引得河面上阴风阵阵。
就在我一筹莫展,几乎要绝望的时候,那个熟悉得让我牙根痒痒的清冷声音,又一次在我身后响起了。
“区区一个凡人的安危,就让你乱了方寸?”
我猛地回头,只见解黎重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船上。他就站在船尾,负手而立,月白色的长衫在阴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与这艘小船、这片天地都隔着一层无形的结界。
“你……你怎么又来了?!”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护住了我的钱匣子。
解黎重没有回答我,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了狂躁不安的陈铁鬼魂身上,淡淡地评价道:“执念不错,煞气也够纯粹。可惜,再这么烧下去,不出三天,就要灵智泯灭,彻底沦为只知杀戮的怨魂了。”
陈铁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威胁,发出一声低吼,举枪便要朝他刺去。
“住手!”我赶紧拦在中间“他是敌是友还不知道,别乱来!”
解黎重看着我这副护犊子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怎么?当了几天渡娘,还真当出感情来了?”
“要你管!”我没好气地回怼“你到底想干什么?来看我笑话的?”
“不。”他摇了摇头,从袖中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纸,递到我面前“我是来做生意的。”
那符纸质地古朴,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鬼画符一样的纹路,却隐隐透着一股奇异的力量。
“这是‘惊魂符’。”他用一种“你赚大了”的语气说道“贴在活人身上,能让鬼魂的声音和影像,短暂地被其感知。虽然模糊,但足够让他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了。”
我的眼睛瞬间亮了。
这不就是我需要的吗?!只要让赵小虎“亲耳”听到陈铁的证词,哪怕只有几句,以他的责任心,也绝对会立刻采取行动!
“你……你说的是真的?”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上了颤音,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
“真的能让……让他‘听到’看到?”
“当然。”他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了两根修长的手指“不过,我这东西,可不便宜。”
我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多……多少钱?”
他薄唇轻启,吐出了一个让我差点当场心肌梗塞的数字。
“五十两,白银。”
“你……你他妈怎么不去抢啊?!”我瞬间破防,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了出来“五十两?!你知道五十两能买多少碗肉沫馄饨吗?!你知道我得摇多少趟船才能赚够五十两吗?!你这哪是符啊,你这是金子做的吧!”
我辛辛苦苦攒了那么久,全部家当加起来,都不到十两银子!
解黎重对我泼妇骂街般的反应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地说道:
“一诺,千金不易;一魂,执念难消;一命,危在旦夕;外加一个捕快恪守的‘规矩’,以及……可能被掩盖的真相与迟来的公道。”
他每说一个词,就轻轻屈下一根手指,最后,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我。
“五十两,买这诸多变数,买一个破局的可能。林晚渡,你觉得,是贵,还是贱?”
他顿了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仿佛能洞穿我所有的挣扎和盘算。
“林晚渡,有时候,‘道义’这东西,是很贵的。”
他顿了顿,往前微微倾身,虽然隔着几步远,我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又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还是说,在你心里,你那份小心翼翼攒下的家当,比这些加在一起,更‘重’?”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我心窝最深处,把我所有关于“划算”、“亏本”、“风险”的算计,瞬间击得粉碎。
我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俊美却毫无温度的脸,看着他那双仿佛能看穿我所有虚伪和懦弱的眼睛,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不甘和某种被说中的羞愧感,猛地冲上了头顶。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只是捏着那张价值连城的符纸,静静地等着我的选择。
我看着他手里的符,又看了看身边焦急万分的陈铁,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五十两……那是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巨款。
可如果不买,刘三可能真的会死。陈铁的执念无法化解,最终会变成怨魂。而赵小虎,也会因为他的“规矩”,错过拯救生命的机会。
我的规矩,是赚钱。
赵小虎的规矩,是程序。
陈铁的规矩,是一诺千金。
而现在,解黎重把一个选择,血淋淋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是要坚守我那点可怜的积蓄,还是……去践行一次,那昂贵得离谱的“道义”?
我咬着牙,感觉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最终,我从怀里掏出我全部的家当——几块碎银子,还有一大串铜板,又从船舱里那个带锁的木匣子里,拿出了我藏得最深的、准备用来换棉被的二两银子,全都堆在了他面前。
“给!都给伱!”我红着眼睛,声音嘶哑,指着那堆寒酸的钱。
“我林晚渡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最多……最多不到十五两!剩下的,我给你写欠条!我卖身给你打工!我做牛做马!赚了钱一分不少还你!利息你说了算!”
我几乎是吼出了这些话,胸口剧烈起伏,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但我死死咬着牙,没让它掉下来。
解黎重看着那堆寒酸的钱,又看了看我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似乎……柔和了一丝。
他没有去拿那些钱,只是将手里的符纸,轻轻地放在了那堆钱的上面。
“成交。”
他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在这压抑的夜色中,敲定了一个无法回头的契约。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一步踏出,身影便融入了船舷外的黑暗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船上,只剩下我,一堆可怜的铜钱碎银,一张价值五十两银子的符纸,还有一个等待拯救的鬼魂,和一个刚刚把自己卖了的、前途未卜的渡娘。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