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更新时间:2025-12-13 17:54:44

消防通道像是城市这座巨大躯体内,一条被遗忘的静脉。空气里漂浮着经年的尘埃与寂静,唯有沈栖压抑的喘息声,和她提着行李箱艰难挪步时发出的细微摩擦声,在逼仄的空间里回响。应急灯幽绿的光,将她前行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扭曲地投在冰冷的混凝土墙上,像一个仓皇奔逃的鬼魅。

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上。她不确定通道的出口是否有人守株待兔,也不确定那辆尾号74C的车,是诺亚方舟,还是通往另一个囚笼的渡船。

当她终于推开那扇沉重的、通向酒店后方窄巷的防火门时,凌晨凛冽的空气如同冰水般泼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瞬间清醒。巷子僻静,路灯昏暗,一辆黑色的普通轿车,如同蛰伏的兽,静静地停在那里。车牌尾号,正是 74C。

没有时间犹豫。她拉开车门,将行李箱塞进后座,自己也迅速坐了进去。车内没有开灯,驾驶座上是一个戴着鸭舌帽、看不清面容的司机,在她关上门的同时,车辆便平稳地滑入了夜色之中,没有一句交流。

沈栖靠在椅背上,心脏仍在狂跳。她透过后窗,紧紧盯着后方,确认没有车辆跟踪后,才稍稍松懈下来,感到一阵脱力般的虚软。

车子没有驶向机场或火车站,反而在城市的脉络中穿梭,最终融入了一片老城区的静谧之中。这里没有CBD的玻璃幕墙,只有斑驳的梧桐树影,和零星亮着暖黄灯光的老式洋楼。

车辆在一扇不起眼的、爬满常春藤的铁艺门前停下。司机依旧沉默,只是用手指了指那扇门。

沈栖道了声谢,声音干涩。她提着行李箱下车,铁艺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便开了。门后是一个小巧的、打理得十分雅致的庭院,鹅卵石小径通向一栋三层高的老洋房,一楼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光晕。

这里,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安全屋。

她走到房门前,门廊的感应灯自动亮起。门上没有门铃,只有一个老式的黄铜门环。她犹豫了一下,抬手叩响了门环。

几乎是立刻,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开门的一位气质温婉、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妇人,穿着素雅的棉麻长裙,鬓角有些许白发,眼神却清澈而宁静。她看到沈栖,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侧身让开。

“沈小姐吧?快请进,外面凉。”

妇人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让沈栖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松弛了几分。她走进屋内,暖意和一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檀香气息包裹了她。

室内的装修是中西合璧的风格,老旧的实木地板,满墙的顶天立地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柔软的沙发,温暖的壁炉(虽然是装饰性的),一切都透着一种沉静、安稳的年代感。

“我姓文,你可以叫我文姨。这里是‘阅微’,一个给朋友准备的读书会所,平时很安静。”妇人轻声介绍着,引她到沙发坐下,又为她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你先喝点茶,暖暖身子。房间在二楼,已经准备好了。”

沈栖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的寒意被一点点驱散。她没有多问文姨的身份,也没有问这里是何处。那个加密电话背后的人,能将她安置在这里,文姨必然是其信任的核心成员。

“谢谢您,文姨。”沈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文姨只是慈爱地看着她,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沧桑。“什么都别想,先好好休息。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这一夜,沈栖躺在二楼客房里柔软舒适的床上,听着窗外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宁静。虽然谜团依旧浓重,危机并未解除,但这个临时的避风港,给了她一丝喘息之机。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沈栖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整理着混乱的思绪,以及那些如同碎片般的证据。文姨体贴入微,从不打扰,只在她用餐时出现,安静地准备好精致的餐点,然后又悄然离去。

第三天下午,沈栖终于鼓起勇气,走下了二楼。文姨正坐在窗边的摇椅上,就着午后的阳光,安静地翻阅着一本厚厚的古籍。看到她下来,文姨微笑着合上书。

“睡得还好吗?”

“好多了。”沈栖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文姨,您……认识那个联系我的人吗?”

文姨的目光越过窗格,看向庭院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树,眼神有些悠远。“他啊……是一个不愿意看到悲剧重演的人。”她答得含蓄,随即转向沈栖,眼神变得郑重,“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说,这是苏晚留在瑞士酒店保险箱里的东西,也是他能提供的、最后的关键线索。”

说着,文姨从身旁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个薄薄的、以牛皮纸包裹的方正物件,递给了沈栖。

沈栖的心猛地一跳。她接过那物件,触手比想象中要轻。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牛皮纸,里面露出的,竟是一本护照大小的、深蓝色天鹅绒封面的素描本。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掀开了封面。

扉页上,用清秀而熟悉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致阿衍:愿你的世界,永远晴朗。——晚”

是苏晚的字!和她照片背后的笔迹一模一样!

沈栖的手指微微颤抖,继续翻了下去。

素描本里,并非全是素描。里面夹杂着一些随笔、剪贴的植物标本,甚至还有几页乐谱。但更多的,是铅笔勾勒的画作。

大量的,都是顾衍。

年轻的顾衍在图书馆凝眉沉思的侧影;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瞬间;在树下安静读书时,阳光穿过叶隙落在他发梢的模样……笔触细腻,情感饱满,充满了作画者满腔的、几乎要溢出纸面的爱慕与温柔。

这些画作,与顾衍笔记本里那个狂热爱恋着的少年形象,隔着时空,完美地重合了。

然而,沈栖的目光,最终凝固在素描本靠后的几页上。

那里的画风,陡然一变。

不再是充满爱意的写实肖像,而是一些扭曲的、充满不安感的意象。

一幅画中,一个少女的背影站在悬崖边,脚下是翻涌的、深不见底的黑色云雾。

另一幅,画的是一只被关在精美鸟笼里的金丝雀,鸟笼的门外,却盘踞着一条吐着信子的、阴影构成的蛇。

还有一幅,是用凌乱的线条勾勒出的、两个纠缠拉扯的人影,充满了挣扎与痛苦……

而在这些压抑的画作旁边,用更加潦草、甚至带着些许颤抖的笔迹,写着一些零碎的句子:

“他爱的,究竟是我,还是他想象中那个完美的幻影?”

“窒息的温柔,比恨更可怕。”

“瑞士,会是出路吗?还是……另一个陷阱?”

“我好像,没有力气再飞了……”

最后一句,写在一幅未完成的、被泪水晕染开些许的铃兰素描旁边,日期标注,距离她发生“意外”,仅仅不到一周。

沈栖合上素描本,闭上了眼睛。

一股巨大的、复杂的悲恸席卷了她。

透过这冰凉的纸页,她仿佛触摸到了苏晚在那个时期,那颗充满了迷茫、恐惧、挣扎乃至绝望的灵魂。

顾衍笔记本里那个阳光灿烂、充满了纯粹爱恋的苏晚,是真实的。

眼前素描本里这个被无形压力折磨、感到窒息和无力的苏晚,也是真实的。

顾衍所执着怀念的,或许只是他记忆中那个美好的部分,那个停留在校园林荫道上的侧影。他拒绝接受,或者根本未曾察觉,他深沉而偏执的爱,早已在时光中变质,成了将苏晚推向深渊的、温柔而又残忍的枷锁。

他爱的,确实是一个幻影。一个被他过滤掉所有痛苦、只留下美好的、名为“苏晚”的符号。

而她沈栖,甚至连这个符号本身都算不上,只是一个承载符号的、更为劣质的容器。

这一刻,她对顾衍的恨意中,莫名地掺杂进了一丝怜悯。一个活在自己编造的深情剧本里,却连所爱之人真实的痛苦都看不见的男人,何其可悲。

但同时,一个更深的寒意,也从心底升起。

苏晚在最后的日子里,显然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那个“他”,指的仅仅是顾衍吗?还是……那个在瑞士与她“并非独自入住”的同行者?

这本素描本,是苏晚无声的呐喊,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的求救信号。

沈栖将素描本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能感受到那个逝去灵魂残存的温度与战栗。

真相的轮廓,在这纸页的余温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狰狞。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好,梧桐叶的影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一片岁月静好。

而她深知,在这片静好之下,汹涌的暗流,即将冲破最后的堤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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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