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的黑暗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沈砚秋握着镇魂尺,站在棺材和门之间,耳力全开。院外的脚步声消失了,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还在——就像有人趴在墙头,屏着呼吸,透过窗纸的破洞往里看。
他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狗吠停了,风也静了。只有棺材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味,混着线香燃尽后的焦灰气,在空气里慢慢沉淀。
沈砚秋没点灯。他摸黑走到供桌边,从抽屉里找出半截蜡烛,就着长明灯残余的灯油点燃。烛火跳起来,昏黄的光勉强撑开一小圈光明,刚好够照亮棺材和供桌这一片。
他举着蜡烛,重新走到棺材边。
尸体还是那个姿势,双手交叠,掌心朝上。但沈砚秋注意到,尸体的右手——就是有印记的那只手——手指的弯曲角度变了。刚才还是自然微曲,现在食指和中指绷得笔直,指尖微微上翘,像是在指什么东西。
顺着那方向看,是供桌上的引魂幡。
沈砚秋的后颈冒起一层寒意。他放下蜡烛,从桌上拿起引魂幡。竹竿入手冰凉,竿头那串纸钱无声晃动。他仔细检查,幡杆、纸钱、系绳……没发现异常。
正要放下,指尖忽然触到竹竿中段一处微微凸起。
他凑近烛光看。那是竹节的位置,但有一节颜色特别深,像是被反复摩挲过。他用指甲刮了刮,刮掉一层薄薄的包浆,露出底下刻着的字。
字很小,刻得也浅,是隶书:
江行十九日,夜泊三斗坪。
沈砚秋盯着这行字,脑子里飞快地转。引魂幡是祖传的,少说也有百八十年了。爷爷用过,父亲用过,现在传到他手里。这字是什么时候刻的?谁刻的?三斗坪——赵管事说,尸体就是从三斗坪那段江湾捞上来的。
巧合?
他回头看了一眼棺材。尸体的手指依然笔直地指着引魂幡的方向。
“你想告诉我什么?”沈砚秋低声问。
尸体自然不会回答。但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棺材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是错觉。真真切切,像是有人累极了,从胸腔最深处吐出一口气。那声音带着水泡破裂的湿响,在寂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
沈砚秋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猛地转身,烛火跟着一晃。棺材里,尸体的嘴巴微微张开了——刚才明明是闭着的。从张开的嘴唇间,能看到里面黑洞洞的,舌头肿胀地抵着牙齿。
更诡异的是,尸体的眼皮在动。
不是睁开,而是眼皮底下的眼球在转,左右,左右,缓慢而规律,像在寻找什么。
沈砚秋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放下引魂幡,从桌上拈起一枚定骨钉。钉子乌黑冰冷,钉头的云雷纹在烛光下泛着暗哑的光泽。他走到棺材左侧——按归骨人的规矩,定骨第一钉,钉左肩井穴,镇三魂。
左手按住尸体左肩,触手冰凉湿滑。他找准位置,肩峰下一寸,锁骨窝深处。右手捏着定骨钉,钉尖抵住皮肤。
“尘归尘,土归土。”沈砚秋低声念诵祖传的镇魂诀,“三魂在此,七魄听令。今日以钉定骨,以骨安魂——”
话音未落,尸体的左手突然抬起,五指如钩,猛地抓向他的手腕!
沈砚秋早有防备,左手一翻,镇魂尺狠狠拍在尸体的手背上。桃木尺击中皮肉,发出沉闷的“啪”一声,像打在浸水的棉絮上。尸手触电般缩回,但指甲还是在沈砚秋手腕上留下了三道白痕——再深半分就要见血。
就这一耽搁,尸体的眼睛睁开了。
没有瞳仁。整个眼眶里是两团浑浊的乳白色,像凝固的鱼油。那两团白色缓缓转动,最后“盯”住了沈砚秋。
沈砚秋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但他手上动作没停,右手的定骨钉对准肩井穴,狠狠扎了下去!
钉尖刺破皮肤,没入半寸。
尸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不是挣扎,而是某种更诡异的、波浪般的震颤,从肩膀开始,蔓延到胸腔、腹部、四肢。棺材板被震得哐哐作响,麻绳绷紧到极限。
沈砚秋左手死死压住尸体肩膀,右手继续发力。钉子一寸寸往里进,乌黑的钉身逐渐没入皮肉,只留下钉头的云雷纹露在外面。
当钉子完全钉入的瞬间,尸体的抽搐停了。
那双乳白色的眼睛缓缓闭上。张开的嘴也合拢了。只有右手还保持着那个姿势,食指中指笔直地指着引魂幡的方向。
沈砚秋松开手,退后两步,额头上全是冷汗。
第一枚钉子钉下了。按规矩,要连钉七枚,封住七大穴,才能彻底镇住尸身,定住魂魄。但现在看来,这具尸体比想象中还要凶险。
他从桌上拿起第二枚钉子,走到棺材右侧。这次钉右肩井穴,定七魄。
有了刚才的经验,他动作更快。钉尖抵住皮肤,念诀,发力。钉子顺利没入,尸体只是轻微地痉挛了一下,没再反抗。
第三钉,膻中穴,镇心脉。
第四钉,气海穴,锁丹田。
第五钉,左膝鹤顶穴。
第六钉,右膝鹤顶穴。
每钉一钉,尸体的“活气”就弱一分。到第六钉钉下时,尸身已经完全僵直,皮肤那种诡异的弹性也消失了,变得和寻常溺尸一样绵软。
只剩最后一钉——印堂穴,封灵台。
这是最关键的一钉。印堂是魂窍所在,钉好了,万事大吉;钉不好,可能激起最后的反扑。
沈砚秋拿起第七枚钉子,走到棺材头部。他俯身,看着那张泡胀的脸。尸体的眼睛紧闭着,但眼皮底下,眼球还在微微转动。
他深吸一口气,左手拇指按在尸体的眉心,感受着皮肉下那点微弱的搏动——不是心跳,是某种更细微的、类似水波荡漾的律动。
右手捏着定骨钉,钉尖对准印堂正中。
“天清地明,魂归其位。”沈砚秋的声音低沉而稳,“今日定骨,来日归乡。若有执念,钉下可诉。”
这是归骨人最后的慈悲——给亡魂一个开口的机会。
话音落下,棺材里忽然响起水声。
咕噜,咕噜,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尸体的胸腔里翻滚。紧接着,尸体的嘴巴再次张开,一股浑浊的江水从喉咙里涌出来,带着泥沙和水草,流到下巴,滴进棺材。
而在那水流声中,夹杂着一个极其模糊的音节:
“……救……”
沈砚秋的手一顿:“救谁?”
“……父……”
救父?
沈砚秋的呼吸一滞。他想追问,但尸体的嘴巴已经合拢,再没声音。只有那双眼睛,眼皮剧烈地颤动,仿佛里面的眼球想要拼命睁开。
来不及细想了。沈砚秋咬咬牙,右手发力,最后一枚定骨钉狠狠钉入印堂!
钉子入肉的瞬间,尸体猛地弓起背,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那声音又高又锐,穿透堂屋的瓦顶,在夜空中传出去老远。
院外,不知谁家的狗被这声音惊着,疯狂地吠叫起来。
一息,两息,三息。
尸体的背缓缓落回棺材。尖啸停了。眼皮不再颤动。所有异象都消失了。现在的它,就是一具普通的、被钉了七窍的溺尸。
沈砚秋松开手,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在发抖。他后退几步,靠在供桌上,大口喘气。蜡烛烧到了底,烛泪堆成厚厚一滩。
七钉定骨,成了。
但他心里没有半分轻松。刚才尸体说的那两个字,像两根刺扎进耳朵里。
救父。
这具尸体认识父亲?还是说,它知道父亲在哪,需要人去救?
沈砚秋走到棺材边,俯身仔细检查。七枚定骨钉钉得很稳,只露出钉头。在印堂那枚钉子的周围,皮肤泛起一圈不正常的青黑色,像是淤血,又像是墨汁渗进了皮肉。
他伸手,轻轻触碰尸体的右手——那个水波纹印记。
触感冰凉。印记本身没有温度,但沈砚秋指尖刚碰到,就感觉到一股细微的吸力,仿佛印记底下是个小小的漩涡,要把他的手指吸进去。
他猛地抽回手。
再看自己的指尖,皮肤上沾了一点极淡的靛蓝色,像是颜料。他用拇指搓了搓,搓不掉,那颜色像是渗进了指纹里。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不轻不重,三下。然后停住。
沈砚秋警惕地看向门口。这个点,谁会来?
“谁?”
门外沉默了几秒,响起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沈师傅,是我,老周。”
沈砚秋愣了愣,走过去拉开门闩。
老周站在门外,还是那身蓑衣,但头上的斗笠摘了,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他看上去六十上下,花白的头发剃得很短,脸上那道从嘴角到耳根的疤痕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孔是浑浊的灰黄色,看人的时候没有焦点,像是在看你,又像在看别处。
“你怎么回来了?”沈砚秋问。
老周没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院子角落。
沈砚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院墙根下,躺着一个人。
是个年轻男人,二十出头,穿着黑色的紧身衣,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身下一滩暗红色的血正在慢慢扩大。
“怎么回事?”沈砚秋快步走过去。
老周跟在他身后,打着手势:翻墙,偷看,我抓了。
手势很简洁,但意思清楚。
沈砚秋蹲下身,把那人翻过来。一张陌生的脸,面色惨白,嘴唇发紫。脖子上有一道极细的勒痕,已经发黑——是被人用钢丝或鱼线之类的东西勒的。人已经没气了,尸体还有余温,刚死不久。
他在尸体身上摸索,从怀里摸出几样东西:一把匕首,刀身泛蓝,淬过毒;一包用油纸裹着的粉末,闻着有股刺鼻的腥味;还有一块铜牌,巴掌大,上面刻着一条盘绕的蛇,蛇头咬着自己的尾巴。
“蛇衔尾。”沈砚秋盯着铜牌,脸色沉了下来。
这是“水龙帮”的标记。长江沿岸最大的私帮,专做见不得光的买卖:走私、捞尸、盗墓,偶尔也接杀人的活。父亲失踪前,曾提过这个帮派几次,每次都是眉头紧锁。
水龙帮的人,为什么会来窥探这具尸体?
沈砚秋站起身,看向老周:“你杀的?”
老周点头,又摇头。他打手势:他要杀你,我先动手。
“他看见什么了?”
老周指了指堂屋里的棺材,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意思是,他看见了棺材,必须死。
沈砚秋沉默了。他看着老周那双浑浊的眼睛,忽然问:“你到底是谁?我爹让你跟着我,还是赵管事让你跟着我?”
老周沉默了很久。最后,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沈砚秋,然后两只手的食指勾在一起。
——我和你,是一边的。
“怎么证明?”沈砚秋盯着他。
老周慢慢解开蓑衣的系带,脱下外衣,转过身。
沈砚秋倒抽一口冷气。
老周的后背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有刀伤,有烙伤,最触目惊心的是脊椎两侧,各有五个碗口大的圆形疤痕,疤痕中心皮肉焦黑凹陷,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吸掉了血肉。
而在那些疤痕之间,隐约能看到淡蓝色的纹路。
水波纹。
和老周手掌心的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淡,几乎要融入皮肤。
老周重新穿上衣服,转过身,打手势:三十年前,我和你爹,一起中的印。他撑了二十年,撑不住了。我撑到现在。
沈砚秋的心脏狠狠一跳:“我爹……也有这个印记?”
老周点头,又摇头。他指指自己的后颈,然后摆摆手——沈怀山中的位置不一样,程度也不一样。
“这印记到底是什么?”
老周的眼神暗了暗。他抬起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最后指向长江的方向。然后,他做了个“很多很多”的手势,双手合拢,又猛地炸开。
——很多很多人,都被这东西缠着。天、地、江,都是它的网。
沈砚秋还想再问,老周却摆了摆手,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又指了指院子外头。
该处理这个了。
两人合力,把尸体抬到板车上。老周从院角杂物堆里翻出几块破油布,把尸体裹严实了,又压上几捆柴禾。做完这些,他看向沈砚秋,打手势问:怎么处理?
沈砚秋想了想:“扔江里。既然是他们水龙帮的人,就让长江收了吧。”
老周点头,拉起板车,吱呀吱呀地出了院子。
沈砚秋站在门口,看着板车消失在巷子口。夜风刮过来,带着江水特有的腥味。他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又躲进云里了,只剩几颗星子稀疏地亮着。
回到堂屋,棺材静静地躺在那里。七枚定骨钉钉得很牢,尸体再无异动。
但沈砚秋知道,这只是开始。
水龙帮的人已经盯上来了。老周身上的印记。尸体说的“救父”。还有引魂幡上那句“江行十九日,夜泊三斗坪”……
所有这些碎片,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这趟去重庆的路,不会太平。
他走到供桌前,吹灭蜡烛。堂屋重新陷入黑暗。
在彻底熄灭的光线里,他最后看了一眼棺材。
然后他转身,推开里屋的门,和衣躺倒在床上。
眼睛闭上,却睡不着。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尸体那个湿漉漉的声音:
“……救父……”
父亲到底在哪?他还活着吗?这具尸体,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窗外,远远传来江水拍岸的声音,哗——哗——,像一声声叹息。
沈砚秋翻了个身,手无意间碰到枕边的东西——是那个牛皮纸信封。他摸黑抽出一张钞票,指尖摩挲着纸张的纹理。
五百块。足够普通人家过一年。
赵管事背后的雇主,肯花这么大价钱运一具尸体,真的只是为了“送到地方”这么简单?
还有老周。那个沉默的、背着一身伤疤和印记的马夫。他说他和父亲是一边的,但沈砚秋不敢全信。在这行里活久了,他知道一个道理:有时候,最危险的未必是明面上的敌人。
想着想着,意识渐渐模糊。
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唱歌。
是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很柔,调子古怪,断断续续:
“……月出江心照白骨……舟行千里不归乡……郎君若问何处去……三斗坪下水中央……”
沈砚秋想睁开眼,眼皮却沉得抬不起来。那歌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贴着他耳朵在唱。歌声里,他看见一片茫茫的江水,江心有一轮惨白的月亮,月亮底下,密密麻麻的全是浮尸,一具挨着一具,随波起伏……
他猛地惊醒。
天还没亮,窗外一片漆黑。堂屋那边静悄悄的,棺材没有异动。
刚才那是梦?
沈砚秋坐起身,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手碰到脸颊,湿漉漉的——不是汗,是水。
他愣了愣,凑到鼻尖闻了闻。
江水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