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镇的码头比宜昌的简陋许多,青石垒成的台阶被江水常年冲刷得光滑发亮。几十条木船挨挨挤挤地泊在岸边,船身大多斑驳,挂着渔网和鱼干。空气里弥漫着鱼腥、桐油和柴火烟混合的气味,这是长江沿岸小镇特有的气息。
顺风号缓缓靠岸。罗老大抛下缆绳,码头上的帮工熟练地接住,套在木桩上。阿福和阿贵跳下船,搭好跳板。
沈砚秋站在甲板上,看着这座依山而建的镇子。房子都是老式的木结构,黑瓦白墙,层层叠叠地从江边一直延伸到半山腰。时近黄昏,不少屋顶已经升起炊烟,街上行人不多,显得有几分冷清。
但冷清中透着古怪。
沈砚秋注意到,几乎每户人家的门楣上都贴着符纸,黄底朱砂,画的不是寻常的镇宅符,而是一种扭曲的水波纹图案。有些门口还挂着风铃,铃铛是黑色的,风一吹,发出沉闷的响声,不清脆,反倒像呜咽。
“这地方不对劲。”老周走到他身边,低声说。
沈砚秋点头。他指了指那些符纸和风铃:“这些都是辟邪的东西。而且不是一般的辟邪,是专门防水的。”
“水鬼?”老周问。
“恐怕不止。”沈砚秋想起昨晚江面上那些惨白的人脸,还有巫峡山洞里那个苍老的声音。“先找地方安顿吧。棺材不能一直放在船上。”
两人正说着,一个穿着灰色短褂的中年男人匆匆从码头上走来。他径直走到罗老大面前,抱了抱拳:“罗老大,一路辛苦。”
罗老大回礼:“李管事,久等了。货已送到,剩下的运费……”
“已经备好。”李管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沉甸甸的,递给罗老大,“按规矩,尾款在此,请点一点。”
罗老大接过,掂了掂,没打开,直接塞进怀里:“李管事办事,信得过。”
李管事笑了笑,目光转向甲板上的棺材,又看了看沈砚秋和老周:“这两位就是送货的师傅?”
“是。”罗老大介绍,“沈师傅,周师傅。这位是巫山镇的管事,李德全。”
沈砚秋朝李德全点了点头。对方四十来岁,相貌普通,但一双眼睛很亮,看人的时候习惯性地眯着,像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被阳光晃出的毛病。他的左手小指缺了一截,切口平整,像是被刀砍断的。
“沈师傅,周师傅,辛苦了。”李德全说,“棺材就交给我吧,镇上已经备好了地方,暂时安置在义庄。两位的住处也安排好了,就在码头附近的悦来客栈,干净,清静。”
“不必。”沈砚秋说,“棺材我们要自己看着。麻烦李管事带我们去义庄,我们在那里守着就行。”
李德全愣了愣,笑容有点僵:“这……义庄那地方阴气重,两位何必委屈自己?客栈已经……”
“规矩如此。”沈砚秋打断他,“归骨人接了活,就要把尸首送到地头。中途离手,不合规矩。”
李德全看了看罗老大,罗老大摊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那……好吧。”李德全无奈,“我这就带两位去义庄。不过沈师傅,我得提醒一句,巫山镇这几天不太平,夜里最好别出门。”
“怎么了?”
“明天就是三月廿四,镇上要办‘水神祭’。”李德全压低声音,“祭典前后,江里……东西多。尤其是晚上,没事别在江边晃悠。”
水神祭。
沈砚秋心里一动。他想起了赵管事说的“水纹印”,想起了父亲失踪前调查的事情。看来这巫山镇,确实是关键所在。
“多谢提醒。”他说,“我们会小心的。”
李德全不再多言,转身带路。沈砚秋和老周抬起棺材——七钉定骨之后,棺材轻了不少,但那股阴冷的气息还在。两人一前一后,跟着李德全走上码头台阶。
码头上的人纷纷让路,看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恐惧。沈砚秋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主要落在棺材上,而不是他们身上。
仿佛这口棺材,比他们这两个活人更值得注意。
义庄在镇子西头,靠近山脚。是个独门独院的青砖房子,院墙很高,墙头插着碎玻璃,防止有人翻墙。大门是厚重的木门,包着铁皮,已经生锈了。门楣上挂着一块匾,字迹模糊,勉强能认出是“永安义庄”四个字。
李德全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霉味、石灰和草药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院子不大,正中是青砖铺地,两侧有回廊。正对着大门的是三间正房,门都关着,窗户用木板钉死了。
“左边那间是停尸房,右边是守夜人住的地方,中间是香堂。”李德全介绍,“棺材就停在左边那间。我已经让人打扫过了,还算干净。”
沈砚秋点点头,和老周把棺材抬进左边那间房。
房间很宽敞,但空荡荡的,只有靠墙摆着几张停尸板,上面铺着草席。窗户都被木板封死,只有门缝透进一点光。空气里除了霉味,还有一股淡淡的石灰味——是用来防潮和消毒的。
他们把棺材放在屋子正中,沈砚秋检查了一遍定骨钉,确认没有松动。老周则去检查房间四周,看有没有异常的孔洞或者缝隙。
李德全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他看着棺材,眼神有些复杂,像是敬畏,又像是恐惧。
“沈师傅,棺材就交给你们了。”他说,“我就住在码头那边,有事可以去那里找我。另外,镇上有规矩,义庄这边……晚上过了亥时,最好不要出入。”
“为什么?”
李德全犹豫了一下:“亥时是阴阳交替的时候,义庄这种地方,容易……招东西。尤其是这几天,水神祭要到了,江里不安生。”
沈砚秋明白了。他点点头:“多谢,我们会注意。”
李德全又交代了几句,无非是注意火烛、门户之类的,然后匆匆离开了。脚步声远去,大门重新关上,院子里恢复了寂静。
老周检查完房间,走到沈砚秋身边,打手势:屋子干净,没有不该有的东西。
沈砚秋松了口气。他走到棺材边,手按在棺盖上。冰冷的触感传来,但这次没有那种诡异的脉动。定骨钉和血符起了作用,棺材暂时安定了。
“先收拾一下住处。”沈砚秋说,“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得有个能睡觉的地方。”
两人去了右边那间房。是守夜人住的,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床上没有被褥,只有一张破草席。桌上有个油灯,灯油剩的不多。
老周从随身行李里拿出两床薄被——这是他早上在船上准备的,说是“有备无患”。现在果然用上了。铺好床,又点了油灯,昏暗的光勉强照亮房间。
沈砚秋坐在床上,从怀里掏出那几张从尸体身上找到的牛皮纸图纸,在灯下细看。
图纸一共三张,每张画的是不同的区域。第一张像是江底地形图,标注着水深、水温、水流方向。第二张画的是一个建筑结构——不是房子,更像是洞穴或者墓室,有甬道、石室、还有一处标着“祭台”。第三张最奇怪,画的是一些符号和文字,不是汉字,也不是常见的少数民族文字,倒像是某种密码。
“能看懂吗?”老周问。
沈砚秋摇头:“只看出大概。第一张应该是三斗坪附近的水下地形,你看这里,”他指着图上一个漩涡状的标记,“这个位置,和昨晚我们遇袭的地方差不多。”
老周凑过来看,点头:“第二张呢?”
“像是地下建筑。”沈砚秋说,“长江沿岸有很多古代遗迹,有些是墓葬,有些是祭祀场所。这个结构……我好像在哪见过。”
他努力回忆。父亲的书房里有很多古籍和拓片,其中有一本《江源考异》,里面记载了长江上游一些古代祭祀遗址的构造。其中有一种叫“水府”,是古代巴人祭祀水神的场所,建在水边或者水下,结构就和这图上画的类似。
“会不会是水神庙?”老周说,“巫山这一带,自古就有祭水的传统。水神祭不是现在才有的,听老人说,至少传了上千年。”
沈砚秋心中一动。他收起图纸,从怀里掏出那块青铜碎片。对着灯光,碎片上的龙纹更加清晰,盘绕的形态,仰首的姿势,还有柱子上的水波纹……
“老周,你说这龙符是镇水用的。那水神庙里,会不会也有类似的东西?”
“有可能。”老周说,“镇水龙符一共九块,分布在长江各段。传说每块龙符都对应一处水神庙,两者相辅相成,共同镇守水脉。”
沈砚秋盯着碎片,脑子里各种线索开始串联:尸体身上的水纹印、三斗坪的水鬼、巫峡山洞的声音、水神祭、镇水龙符、水神庙……
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核心:长江水底,藏着某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和父亲失踪有关,也和这具棺材有关。
窗外传来梆子声。一慢两快,是戌时了。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院子里没有灯,只有他们这间房透出一点微弱的光。远处的镇子里,零零星星亮着灯火,但大多数人家都早早熄灯了,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寂静中。
“今晚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沈砚秋说。
老周摇头:你休息,我来守整夜。
“不行。”沈砚秋坚持,“明天还有事要办,我们都得保持清醒。轮流来,公平。”
老周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他让沈砚秋先睡,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眼睛盯着停尸房的方向。
沈砚秋和衣躺下。木板床很硬,被子很薄,但他实在太累了,闭上眼睛没多久,意识就开始模糊。
迷迷糊糊中,他又听见了那首歌谣。
这次更清晰,像是有人在院子里唱:
“……月出江心照白骨……舟行千里不归乡……郎君若问何处去……三斗坪下水中央……”
女人的声音,哀怨,绵长。一句一句,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沈砚秋想睁开眼,但眼皮沉得像灌了铅。他想坐起来,身体却动弹不得。
鬼压床。
他经历过,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归骨人常和亡魂打交道,偶尔会遇到这种情况,一般是亡魂有未了之事,托梦或者传话。
他放松身体,不再挣扎。意识沉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歌声停了。
然后,他“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直接出现在脑海里的画面。
一条长长的甬道,石壁上长满青苔,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甬道尽头,是一扇石门,门上刻着盘龙纹。门缝里透出蓝色的光,幽幽的,像鬼火。
石门缓缓打开。
里面是一个石室,很大,正中有一个石台。石台上躺着一个人,穿着黑色的长袍,看不清脸。石台周围,跪着十几个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低着头,像是在祈祷。
然后,石台上那个人,缓缓坐了起来。
他转过头,看向沈砚秋。
沈砚秋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那张脸……是父亲。
沈怀山。
但又不是他记忆中的父亲。这张脸惨白,没有血色,眼睛是两个黑洞,嘴唇是青紫色的。他的胸口,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从前面能看见后面,窟窿边缘是焦黑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烧穿了。
父亲张开嘴,说了句话。
没有声音,但沈砚秋看懂了口型:
**快走。**
画面消失了。
沈砚秋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喘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冰凉一片。
“做噩梦了?”老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沈砚秋抹了把脸,点点头。他看了看窗外,天还是黑的,应该刚过子时。
“我听见歌声了。”他说,“然后,看见了……”
他把梦里的画面说了一遍。老周听完,脸色沉了下来。
“你确定是你爹?”
“确定。”沈砚秋的声音有点发颤,“但他……不是活人。那个样子,像是死了很久。”
老周沉默了很久。最后,他缓缓开口:“三十年前,我和你爹在三斗坪水底,见过类似的景象。一个石室,一个石台,台子上躺着一个人。但我们没看清那人的脸,当时出了意外,我们差点死在那里。”
“什么意外?”
“水。”老周说,“石室突然开始进水,速度很快。我们拼命往外游,但还是被卷进了暗流。你爹为了救我,被一块落石砸中胸口……就是梦里那个位置。”
沈砚秋的心脏狠狠一抽。
“你是说,我爹当年在三斗坪水底受过伤?”
“对。”老周点头,“但不是致命伤。我们逃出来之后,他养了三个月才好。那个伤疤,就在胸口正中。”
沈砚秋回想起小时候,有一次给父亲擦背,确实看见他胸口有一块圆形的疤痕,颜色很深,像被烙铁烫过。他问过,父亲说是年轻时不小心烫的,现在想来,那分明是贯穿伤。
“梦里那个石室,可能就是你们当年去的地方。”沈砚秋说,“父亲让我快走,是警告我,不要靠近那里?”
“应该是。”老周说,“但你爹既然托梦,说明他现在的处境……很不妙。那个画面,可能是他现在的样子,也可能是他预见的未来。”
两人都沉默了。
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光线忽明忽暗。院子里传来风声,吹得门窗吱呀作响。远处,长江的涛声隐约可闻,像某种巨兽的呼吸。
就在这时,停尸房那边,传来了动静。
不是棺材里的声音,而是……敲门声。
很轻,很有规律:咚,咚,咚。
三下,停一会儿,又是三下。
像是有人在敲停尸房的门。
沈砚秋和老周对视一眼,同时站起身。老周从腰间抽出那根黑竿,沈砚秋则握住了镇魂尺。
两人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口,推开一条缝,看向院子。
月光很淡,勉强能看清院子里的轮廓。停尸房的门关着,门口没有人。
但敲门声还在继续:咚,咚,咚。
是从门里面传来的。
有人在停尸房里敲门。
老周做了个手势,示意沈砚秋守在原地,他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滑出房间,贴着墙根,摸向停尸房。
沈砚秋屏住呼吸,盯着老周的背影。老周的动作很轻,像猫一样,几乎没有声音。他摸到停尸房门口,侧耳听了听,然后缓缓推开门。
吱呀——
门开了。
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敲门声停了。
老周举着黑竿,一步一步走进去。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沈砚秋等了几息,没有动静。他握紧镇魂尺,也跟了过去。
停尸房里,比外面更冷。不是温度低,而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冷。油灯的光照不了多远,只能勉强看清棺材的轮廓。
棺材还停在原地,没有移动。
但棺盖……开了。
不是全开,是开了一条缝,大约两指宽。从缝里看进去,里面黑漆漆的,看不见尸体。
沈砚秋的心提了起来。他记得很清楚,离开房间前,他检查过棺盖,定骨钉和血符都完好,棺盖严丝合缝。
现在怎么会开了一条缝?
老周站在棺材边,黑竿指着棺盖,脸色凝重。他打手势:没有脚印,没有人影。
也就是说,不是有人从外面撬开的。
是棺材自己开的。
或者说,是里面的东西,把棺盖推开了一条缝。
沈砚秋走到棺材边,低头看向那条缝隙。阴冷的气息从里面涌出来,带着江水特有的腥味。他摸出火折子,晃亮,凑近缝隙。
火光映照下,他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尸体还在,平躺着,双手交叠在腹部。但尸体的脸……转向了门口的方向。那双闭着的眼睛,眼皮在微微颤动,像是在努力想要睁开。
而尸体的右手,从交叠的状态松开了,手掌摊开,掌心朝上。那个水波纹印记,在火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
印记的纹路,又变了。
这次不再是地图或者文字,而是一个清晰的图案:一条蛇,衔着自己的尾巴,形成一个圆环。
蛇衔尾。
和水龙帮的标记一模一样。
沈砚秋的后颈一阵发麻。他猛地直起身,看向老周。老周也看见了,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它在……回应。”老周嘶哑地说。
“回应什么?”
“回应水龙帮的人。”老周指着那个蛇衔尾图案,“这印记能感应到同源的力量。水龙帮的人就在附近,而且,他们身上也有类似的印记。”
沈砚秋想起了李德全。那个码头管事,缺了一截小指,眼神锐利。他会不会就是水龙帮的人?
或者,整个巫山镇,都在水龙帮的控制之下?
“先把棺盖合上。”沈砚秋说。
两人合力,将棺盖重新推回原位。沈砚秋检查了定骨钉,发现钉在印堂的那一枚,确实松动了大约半寸。他取出一把小锤,轻轻敲打,将钉子重新钉紧。又用朱砂在缝隙处补了一道符。
棺材重新封好。
但那种不安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沈砚秋走出停尸房,站在院子里,环顾四周。夜色深沉,远处的镇子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灯火。长江的方向,涛声阵阵。
他忽然想起了李德全的警告:水神祭前后,江里东西多。
明天就是三月廿四,水神祭正式开始的日子。
这口棺材,在这个时候送到巫山镇,是巧合吗?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老周,”沈砚秋低声说,“明天一早,我们去镇上打听打听水神祭的事。还有,找找捞尸人。”
老周点头:“你怀疑这具尸体,和水神祭有关?”
“不是怀疑。”沈砚秋说,“是确定。尸体掌心的印记会变化,会感应水龙帮的人,会在水神祭前夕出现异动……所有这些,都指向同一个结论:这具尸体,是祭品。”
老周的眼神一凛:“你是说,水神祭要用活人……或者死人献祭?”
“可能比那更复杂。”沈砚秋想起梦里那个石室,石台上的父亲,还有那些跪拜的白衣人。“但我需要更多信息。明天,我们分头行动。你去打听捞尸人的下落,我去镇里看看水神祭的准备情况。”
“你一个人太危险。”
“所以才要分头。”沈砚秋说,“两个人一起,目标太大。我一个人,反而容易混进人群。”
老周还想说什么,但沈砚秋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就这么定了。天快亮了,你先去睡会儿,我守着。”
老周拗不过他,只好回房休息。
沈砚秋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夜风吹过,带着江水的湿气。他抬头看了看天,月亮被云层遮住,只透出一点朦胧的光。
棺材暂时安静了。
但沈砚秋知道,这种安静不会持续太久。
水神祭,就像一根导火索,已经点燃了。
而他和这口棺材,正站在炸药桶的边上。
天边,泛起了一丝灰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巫山镇的秘密,也将随着晨光,一点点揭开面纱。
# 第七章 水神祭(上)
天刚蒙蒙亮,巫山镇就醒了过来。
不是寻常市镇那种慵懒的苏醒,而是带着某种紧绷的、仪式感的忙碌。沈砚秋站在义庄门口,看着镇子的方向。炊烟比平时更早升起,街道上已经有人走动,大多是男人,穿着深色的衣服,脚步匆匆,表情严肃。
空气里弥漫着香火的气味,混着江水特有的腥气。远处隐约传来锣鼓声,时断时续,像是在排练。
水神祭要开始了。
老周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两个馒头,递给沈砚秋一个。馒头是昨晚在码头买的,已经凉了,硬邦邦的。
“我打听过了。”老周一边啃馒头一边说,“捞尸人住在镇子东头的江神庙附近。那边有个小村子,住了十几户人家,都是干这一行的。领头的是个姓孙的老头,七十多了,在这一带捞了五十年尸。”
沈砚秋点点头:“我去江神庙那边看看。水神祭的主祭场应该就在那里。”
“小心。”老周说,“我刚才在门口看了,街上多了很多生面孔,不像是本地人。穿的都是黑色短褂,腰里鼓鼓囊囊的,带着家伙。”
水龙帮的人。
沈砚秋心里有数了。他换上那件深灰色的旧夹克,把镇魂尺别在腰后,又往怀里塞了几张符纸和一包药草粉。
“你也是。”他对老周说,“捞尸人那行当,规矩多,脾气怪。说话注意点,别起冲突。”
老周点点头,没说话。他换了一身更破旧的衣服,脸上抹了点灰,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赶车老头。这是他的本事——只要愿意,他能把自己完全伪装成另一个人。
两人分头出发。
沈砚秋走出义庄所在的巷子,拐上主街。街道两边,家家户户门口都摆出了香案,上面供着鱼、米、酒,还有纸扎的船和灯。香案前插着香,烟气袅袅。
人们沉默地忙碌着,脸上没有节庆的喜色,反倒透着一种压抑的虔诚。沈砚秋注意到,几乎每个人的手腕或者脚踝上,都系着一根红绳,绳子上串着一颗黑色的珠子——和他从尸体身上找到的那种定水珠很像,但更小,光泽也更暗。
他走到一个卖香烛的摊子前,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脸色蜡黄,眼神躲闪。
“大娘,请问江神庙怎么走?”沈砚秋问。
妇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手指了指东边:“顺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头左拐,再走一里地,看见一棵大槐树就到了。”
“多谢。”沈砚秋摸出几个铜板,买了一束香,“今天祭典,人多吗?”
妇人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声音压得很低:“外乡人,听我一句劝,看看热闹就行,别往前凑。尤其是……别靠江太近。”
“为什么?”
妇人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才凑近一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今年……要送新娘。”
说完,她立刻缩回去,低头整理香烛,再也不看沈砚秋。
送新娘。
沈砚秋心里一沉。长江沿岸有些地方,确实有“嫁河神”的旧俗,把年轻女子投入江中,祈求风调雨顺。但那是几百年前的陋习了,早就被禁止。没想到巫山镇居然还在延续。
他道了声谢,继续往东走。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江神庙。越往前走,气氛越压抑。没有人说话,连小孩子都安静地跟着大人,不哭不闹。
空气中香火的气味越来越浓,还混着一种特殊的草药味——是艾草和菖蒲混合燃烧的味道,用来驱邪。
走了大约一刻钟,沈砚秋看见了那棵大槐树。
树很老了,树干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树冠如盖,遮天蔽日。树下就是江神庙,一座青砖灰瓦的建筑,规模不大,但很古朴。庙门开着,里面香烟缭绕,隐约能看到神像的轮廓。
庙前有一片空地,已经搭起了临时的祭台。台子用竹子搭成,高一丈,宽三丈,上面铺着红布。台子正中摆着一张长桌,桌上供着猪头、全羊、鲤鱼,还有五谷和水果。桌子两侧,立着两根柱子,柱子上缠着红绸,绸子上用金粉画着水波纹图案。
祭台周围,围满了人。沈砚秋粗略估计,至少有五六百,把整个空地挤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面朝祭台,神情肃穆。
他在人群外围站定,观察着。很快,他发现了几个特别的人。
首先是祭台上方,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中年男人。五十岁上下,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手里握着一柄桃木剑,正在指挥几个年轻人布置祭品。看气质,应该是主持祭典的法师。
然后是祭台右侧,一个穿着黑色绸缎马褂的老者,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一串念珠。老者身边站着四个精壮的汉子,都是一身黑衣,眼神凌厉,警惕地扫视着人群。这应该就是水龙帮的头目,或者至少是巫山镇的话事人。
最后,是祭台左侧,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年轻人。
沈砚秋的目光定格在这个人身上。
不是因为他特别显眼——恰恰相反,他穿着普通,站在人群里并不起眼。但他手里提着一盏灯。
鲤鱼灯。
竹篾编的骨架,糊着红纸,做成鲤鱼跃龙门的形状。灯没有点亮,但沈砚秋一眼就认出来了。
重庆朝天门码头,穿蓝布衫、提鲤鱼灯者接。
这个人,应该就是接应的人。
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巫山镇的水神祭上?而且提前了这么多天?
沈砚秋的心跳加快了。他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继续观察。蓝布衫年轻人似乎也在观察什么,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落在了沈砚秋这个方向。
两人的目光,隔着几十个人,对上了一瞬。
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即移开视线,转身混入了人群。
沈砚秋想跟上去,但人太多了,根本挤不动。而且他注意到,有几个黑衣汉子已经注意到了他的举动,正朝他这边靠拢。
他放弃了追踪,转而把注意力放回祭台上。
法师已经布置完毕,走到祭台中央,举起桃木剑,开始念诵祭文。声音洪亮,但用的是当地方言,沈砚秋听不太懂,只捕捉到几个词:江神、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祭文念完,法师从桌上拿起一个陶罐,打开罐口,将里面的东西倒入一个铜盆。沈砚秋离得远,看不清是什么,但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是血。
新鲜的,还冒着热气的血。
人群骚动了一下,又迅速安静下来。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法师接下来的动作。
法师端起铜盆,走到祭台边缘,面朝长江。他深吸一口气,将盆里的血,缓缓倒入江中。
血水落入江水,没有立刻散开,而是凝聚成一股,像一条红色的蛇,在墨绿色的江水里蜿蜒游动,最后消失在水深处。
然后,江面起了变化。
原本平静的江水,开始翻滚。不是大浪,而是一个个漩涡,从江心开始,向外扩散。漩涡不大,但数量很多,密密麻麻,像是一锅烧开的水。
人群发出低低的惊呼。有人开始跪拜,有人喃喃祈祷。
沈砚秋紧紧盯着江面。他能感觉到,江底有什么东西,被那盆血唤醒了。不是昨晚那种水鬼,而是更庞大的、更古老的存在。
法师放下铜盆,转身,朝着人群做了一个手势。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八个壮汉抬着一顶轿子,从江神庙里走了出来。轿子是红色的,绣着金色的水波纹,轿帘紧闭,看不见里面的人。
但沈砚秋知道,里面就是“新娘”。
轿子被抬上祭台,放在正中。法师走到轿前,掀开轿帘。
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少女,低着头,缓缓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最多十六七岁,身材瘦小,嫁衣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头上盖着红盖头,看不见脸,但能看见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法师扶着她,走到祭台边缘,面朝长江。
然后,他摘下了她的红盖头。
沈砚秋看清了她的脸。
苍白,稚嫩,眼睛很大,但空洞无神,像是被药物控制了,或者……被什么力量摄住了心神。她的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说什么,但没有声音。
“江神在上!”法师高声喊道,“今有巫山子民,献上新娘,祈求江神庇佑,保我一方平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人群齐声应和:“江神庇佑!风调雨顺!”
声音震天。
沈砚秋的拳头握紧了。他看着那个少女,又看了看周围狂热的人群,心里涌起一股怒意。但他知道,现在不能冲动。这里至少有几十个水龙帮的人,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法师。硬来,不但救不了人,自己也会陷进去。
他强迫自己冷静,继续观察。
法师从桌上拿起一根红绸,一端系在少女的腰上,另一端……系在了一个沉重的石锁上。
那是要把她和石头绑在一起,沉入江底。
沈砚秋的后背冒出冷汗。他快速扫视四周,寻找可以利用的地形或者机会。祭台三面都是人,只有背面靠江。如果要从江里救人,必须熟悉水性,而且要在少女沉下去之前,切断红绸。
但他不会水。老周会,但老周不在。
怎么办?
就在他焦急思考的时候,人群后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年轻女人冲了进来。
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穿着浅灰色的衬衫和长裤,头发扎成马尾,脸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手里拎着一个布包,包上绣着“民俗调查”四个字。
“住手!”她大声喊道,声音清脆,带着北方口音,“你们这是封建迷信!是违法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法师皱起眉头:“哪里来的野丫头,敢扰乱祭典?”
“我不是野丫头,我是省城来的民俗调查员,苏挽月。”女人举起一个证件,“你们这个所谓的‘水神祭’,根本就是残害人命的陋习!马上停止,否则我报警!”
人群哗然。
几个黑衣汉子立刻围了上来,想要把她拖走。但苏挽月很灵活,左躲右闪,居然从他们的包围里钻了出来,直接冲上了祭台。
“姑娘,你快走!”她一把拉住那个少女的手,“别怕,我带你离开这里!”
少女呆呆地看着她,没有反应。
法师的脸色沉了下来:“把她给我拿下!”
更多的黑衣汉子冲上祭台。苏挽月一个人,根本抵挡不住,很快就被抓住了胳膊。但她还是拼命挣扎,嘴里喊着:“你们这是犯罪!放开我!”
沈砚秋看着这一幕,心里快速权衡。
这个苏挽月,莽撞,但勇敢。而且她的身份——民俗调查员——或许可以利用。如果和她联手,也许能搅乱祭典,找到救人的机会。
但风险很大。一旦暴露,他和老周在巫山镇就待不下去了,棺材也可能保不住。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祭台上,异变突生。
一直呆呆站着的少女,忽然动了。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苏挽月。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诡异的蓝光。
然后,她张开嘴,说了句话。
声音很轻,但清清楚楚,传遍了整个祭台:
**“姐姐,你来了。”**
苏挽月愣住了:“你……你说什么?”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容很诡异,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她的眼睛完全变成了蓝色,像两团幽深的火焰。
“不好!”法师脸色大变,“她被附身了!快,按住她!”
几个黑衣汉子扑上去,想要按住少女。但少女的力气大得惊人,手臂一挥,就把两个壮汉甩了出去。她挣脱了红绸,一步一步走向苏挽月。
苏挽月吓坏了,连连后退:“你……你别过来……”
少女继续笑,声音变成了双重音,像是两个人在同时说话:
**“我等你好久了……姐姐……我们一起……去见江神吧……”**
她伸出手,抓向苏挽月的脖子。
就在这时,沈砚秋动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包药草粉,撕开纸包,朝着祭台的方向,用力一扬。
粉末在空中散开,被风一吹,飘向祭台。药草辛辣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法师和黑衣汉子被呛得咳嗽连连。
少女的动作顿了一下,那双蓝色的眼睛,转向了沈砚秋的方向。
沈砚秋趁机冲上祭台,一把拉住苏挽月的手:“跟我走!”
“你是什么人?”苏挽月挣扎。
“救你的人!”沈砚秋低吼,“不想死就闭嘴!”
他拉着苏挽月,跳下祭台,钻进人群。身后,法师的怒吼和黑衣汉子的追赶声传来。但人群太密集了,他们一时半会儿挤不过来。
沈砚秋带着苏挽月,左拐右拐,钻进一条小巷。巷子很窄,两边是高墙,没有出口。
“死路!”苏挽月喘着气说。
沈砚秋没说话,抬头看了看墙。墙高一丈多,普通人绝对翻不过去。但他不一样——归骨人常年在野外奔波,翻山越岭是常事。
“踩着我的肩膀,上去。”他蹲下身。
苏挽月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她踩着沈砚秋的肩膀,双手扒住墙头,用力一撑,爬了上去。
沈砚秋后退几步,助跑,蹬墙,手扒住墙头,一个翻身,也上了墙。动作干净利落。
墙那边是另一条巷子,更偏僻,没有人。
两人跳下墙,沈砚秋拉着苏挽月继续跑。跑了足足一刻钟,确认身后没有人追来,才在一个废弃的柴房前停下。
苏挽月靠着墙,大口喘气,脸色苍白,眼镜都歪了。
“谢……谢谢你。”她喘着气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砚秋没回答,而是反问:“你真是民俗调查员?”
“是。”苏挽月从布包里掏出证件,递给沈砚秋,“省民俗研究所的研究员,专门调查长江流域的民间信仰和祭祀习俗。我来巫山镇,就是听说这里有‘水神祭’,想记录一下。没想到他们居然真的要用活人献祭……”
沈砚秋看了看证件,是真的。他把证件还回去:“你胆子不小,一个人就敢闯祭典。”
“我本来以为就是个仪式,拍几张照片就走。”苏挽月苦笑,“谁知道他们来真的。那个女孩……她怎么了?为什么眼睛会变成蓝色?”
沈砚秋沉默了一下。他不能说实话,至少现在不能。
“可能是被吓的。”他敷衍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报警。”苏挽月说,“镇上应该有派出所吧?我要去报警,让他们制止这种违法行为。”
“没用。”沈砚秋摇头,“你还没看出来吗?整个镇子的人都参与了祭典,包括那些穿黑衣服的,估计就是本地帮派的人。派出所……说不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苏挽月的脸色更白了:“那……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孩被淹死吧?”
沈砚秋没说话。他在想那个少女眼睛里的蓝光,还有她说的那句话:“姐姐,你来了。”
那不像是一个即将被献祭的少女该说的话。倒像是……认识苏挽月?
“你以前来过巫山镇吗?”他问。
“没有,第一次来。”
“那有没有亲戚朋友在这里?”
“也没有。”苏挽月摇头,“我家在北方,跟这边没关系。”
沈砚秋皱起眉头。那就奇怪了。
“那个女孩,你认识吗?”他换了个问法。
苏挽月仔细回忆了一下,还是摇头:“不认识。但我总觉得……她有点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沈砚秋心里一动。他想起李德全说的“送新娘”,想起尸体掌心的印记,想起水神祭的种种诡异。
或许,这个苏挽月,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样,和这件事毫无关系。
“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他说,“那里相对安全。等天黑了,我们再想办法。”
“去哪里?”
“义庄。”
苏挽月的眼睛瞪大了:“义庄?停尸房?”
“对。”沈砚秋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水龙帮的人,不会想到你躲在那里。”
苏挽月犹豫了几秒,一咬牙:“好,我跟你去。”
两人离开柴房,绕着小路,朝义庄的方向走去。沈砚秋走得很小心,专挑偏僻的巷子,避开大路。
路上,苏挽月忍不住问:“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祭典上?”
沈砚秋想了想,觉得瞒着也没意义,迟早要知道。
“我叫沈砚秋,是个归骨人。”他说。
“归骨人?”苏挽月愣了愣,“是……送尸骨回乡的那种?”
“你知道?”
“我在文献里看到过。”苏挽月的眼睛亮了起来,“长江上游有些地方,确实有这种职业,专门帮客死异乡的人送遗体回乡安葬。但据说这个行当很神秘,规矩很多,而且……会一些特殊的法术?”
沈砚秋看了她一眼:“你知道的不少。”
“我是研究民俗的嘛。”苏挽月说,“那你来巫山镇,也是送尸骨?”
“对。”沈砚秋没有多说。
“那具尸骨……和水神祭有关吗?”
沈砚秋的脚步顿了一下。这个苏挽月,很敏锐。
“可能有关。”他模棱两可地说,“具体还不清楚。所以我要调查。”
苏挽月点点头,没再追问。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快到义庄的时候,沈砚秋忽然停下脚步。
前面的巷口,站着一个人。
穿着蓝布衫,手里提着一盏鲤鱼灯。
正是祭台上那个年轻人。
他看着沈砚秋,又看了看苏挽月,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沈师傅,”他开口,声音很年轻,“我等你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