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宫寂静得可怕。
珊瑚发出的蓝光在青石甬道上投下摇曳的影子,空气里有股潮湿的、类似海藻腐烂的气味。沈砚秋站在甬道入口,死死盯着那个跪在龙首下的人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十五年的漫长寻找,一千多个日夜的辗转反侧,无数次梦见父亲归来却又在醒来时面对空荡的房间。现在,那个人就在眼前,穿着明朝的服饰,背对着他,像是在另一个时空里凝固了。
胡道长站在沈砚秋身边,握紧了桃木剑,警惕地看着四周。老周也游进来了,看到沈怀山的背影时,这个沉默的老人浑身一震,几乎要跪下去。
苏小荷在沈砚秋怀里动了动,她掌心的印记又开始发光,和龙宫里的蓝光共鸣。
“沈……沈师傅?”胡道长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跪在龙首下的人缓缓抬起头,转过身来。
确实是沈怀山。
比沈砚秋记忆中的样子老了二十多岁,但眉眼的轮廓没变,只是多了许多深刻的皱纹。他的头发全白了,在脑后松松地束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孔是淡金色的,像琥珀,又像是……龙的眼睛。
他看着沈砚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砚秋。”沈怀山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回音,像是在很深的地底说话,“你来了。”
沈砚秋的腿发软,几乎站不住。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爹?”
沈怀山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像是很久没活动了。他身上的明朝服饰已经很旧了,但还算完整。沈砚秋注意到,他的左手一直藏在袖子里。
“二十五年了。”沈怀山走到沈砚秋面前,伸出右手,似乎想摸儿子的脸,但在半空中停住了,“你长大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砚秋的声音在颤抖,“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回家?”
沈怀山收回手,转身看向那座巍峨的宫殿:“回家?我回不去了。从二十五年前我踏入龙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回不去了。”
他走到龙首雕塑旁,抚摸着冰冷的玉石鳞片:“你们是为了救那个女孩来的吧?完整的龙王印……终于出现了。”
胡道长走上前,行礼:“晚辈茅山胡天罡,见过沈前辈。敢问前辈,这龙宫里可有解除印记的方法?”
沈怀山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昏迷的苏小荷:“方法有,但很危险。需要进入龙宫核心,取出龙珠,用龙珠之力反冲印记。但龙珠有龙魂守护,想拿到它……”他顿了顿,“九死一生。”
“我愿意试试。”沈砚秋立刻说。
沈怀山转身看着他,淡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和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因为我是归骨人。”沈砚秋挺直脊背,“送人归乡,助人解脱,这是沈家的规矩。”
沈怀山笑了,笑容里满是苦涩:“规矩……是啊,沈家的规矩。我当年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和老周来了九江,进了地宫,最后……被困在这里二十五年。”
他指了指龙宫深处:“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跟我来。”
沈怀山在前引路,众人跟在后面。甬道很长,两侧的珊瑚越往深处越密集,发出的蓝光也越亮。空气越来越潮湿,温度在下降,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
走了约一刻钟,甬道尽头出现一扇巨大的石门。门是青黑色的,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表面光滑如镜,倒映出众人的身影。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两个掌印——左手的掌印完整清晰,右手的掌印却是残缺的。
“这是龙宫的第一道门。”沈怀山说,“需要两个人同时将手掌按上去,而且必须是一个完整的龙王印,一个残缺的。完整的开门,残缺的……作为代价。”
他伸出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左手。
沈砚秋倒吸一口冷气。
那只手从手腕处齐根断了,伤口早已愈合,留下一个光滑的疤痕。而在断口处,隐约能看到淡蓝色的纹路——是水纹印,从断腕一直延伸到小臂。
“二十五年前,我和老周来到这里。”沈怀山平静地说,“我手上有完整的印记,老周是残缺的。我们不知道开门的代价,以为只是普通的机关。结果……”他苦笑,“门开了,但我的左手留在了门上,被龙宫吸收了。”
老周走过来,跪在沈怀山面前,重重磕了个头。他的肩膀在颤抖,这个沉默的老人此刻终于流露出压抑了二十五年的愧疚。
沈怀山扶起他:“不怪你,老周。那是我的选择。而且,如果不是我失去一只手,我们俩可能都死在这里了。”
他转向石门:“现在,你们面临同样的选择。那个女孩是完整的印记,你们当中谁愿意献出一只手,作为开门的代价?”
所有人都沉默了。献出一只手,意味着终身残疾。这个代价太大了。
“我来。”陈青忽然开口。
沈砚秋看向他:“你?”
“我手上有印记,虽然不完整,但应该符合条件。”陈青伸出右手,掌心的水纹印在龙宫的蓝光下清晰可见,“而且……这是我欠你们的。如果不是我爹,你们不会卷入这些事,那个女孩也不会变成这样。”
沈怀山看着他:“你是陈清河的儿子?”
陈青点头。
“你爹……他还活着?”
“活着,而且在外面等着。他想要龙珠,想要龙魂的力量。”
沈怀山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变。当年我们一起来九江调查水纹印,他就表现出了对龙魂力量的渴望。我警告过他,那不是凡人能驾驭的东西,但他听不进去。”
他看向石门:“既然你愿意,那就准备吧。开门后,龙宫的核心区域就会出现。但我要提醒你,失去一只手只是开始。龙宫里还有很多机关,很多……不该存在的东西。”
胡道长从褡裢里拿出几样东西:金疮药、止血散、绷带,还有一小瓶麻沸散。
“含着这个,能减轻疼痛。”他把麻沸散递给陈青。
陈青接过来,却摇了摇头:“不用。我要清醒地记住这个教训。”
沈砚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
陈青笑了笑,笑容有些苍白:“沈师傅,如果我出不去,麻烦你告诉我爹……我不恨他,但我走的路,和他不一样。”
说完,他走到石门前,将右手按在那个残缺的掌印上。掌印和他的手完美契合,仿佛就是为他准备的。
沈怀山抱起苏小荷,将她的右手按在完整的掌印上。女孩还在昏迷,但掌心的印记自动亮了起来。
石门开始震动。
不是剧烈的震动,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共鸣。门上的两个掌印同时发出蓝光,光芒沿着门上的纹路蔓延,很快覆盖了整个门面。
然后,门缓缓向内打开。
开门的过程没有声音,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门内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呼吸。陈青的右手被牢牢吸在掌印上,他想抽回来,但做不到。
“坚持住!”胡道长喊道,“门完全打开就好了!”
但情况不对劲。
陈青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只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像冰块融化一样,从指尖开始消失。不是断裂,是消失,仿佛被石门吸收了。
“啊——!”他忍不住惨叫出声。
沈砚秋想冲上去,但被老周死死拉住。沈怀山抱着苏小荷退后几步,脸色凝重。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十息。当石门完全打开时,陈青的右手从手腕处彻底消失了,断口平整光滑,没有流血,像是被最锋利的手术刀切断。伤口处覆盖着一层淡蓝色的光膜,阻止了血液流失。
陈青瘫倒在地,疼得浑身抽搐,但硬是没再叫出声。胡道长赶紧上前给他包扎,撒上金疮药和止血散。沈砚秋扶住他,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在剧烈地颤抖。
“代价……付出了。”沈怀山看着打开的门口,“现在,可以进去了。”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殿堂。
比之前看到的广场还要大,高约十丈,长宽都有三十丈以上。殿堂的穹顶是拱形的,上面镶嵌着无数发光的珠子,像夜空中的星辰。地面是整块的黑玉石,光滑如镜,倒映着穹顶的光。
殿堂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水池。池水是深蓝色的,清澈见底,但看不见池底——池子太深了。水池周围立着九根石柱,每根柱子上都盘绕着一条玉雕的龙,形态各异。
而在水池中央,悬浮着一颗珠子。
拳头大小,通体透明,内部有蓝色的光晕在缓缓流动,像云,又像水。珠子散发出柔和的蓝光,照亮了整个殿堂。即使隔着几十丈远,沈砚秋也能感觉到珠子蕴含的庞大能量。
那就是龙珠。
沈怀山走到水池边,指着池水:“龙珠有龙魂守护。想拿到它,必须穿过这片‘弱水’。”
“弱水?”胡道长皱眉,“传说中鸿毛不浮的弱水?”
“比那更可怕。”沈怀山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扔进池里。石头没有沉下去,而是在接触到水面的瞬间,直接消失了——不是溶解,是字面意义上的消失,连个水花都没溅起。
“弱水能溶解一切实体,除非……”沈怀山看向苏小荷,“除非有完整的龙王印保护。印记的力量能在弱水表面形成一层保护膜,让人短暂通过。”
“你能过去吗?”沈砚秋问。
沈怀山摇头:“我现在的印记已经和龙宫同化了,过不去。必须是她。”他看向苏小荷,“但以她现在的状态,就算过去了,也没力气拿龙珠。”
“我背她过去。”
“你扛不住弱水的侵蚀。就算有印记保护,也只能保护她一个人。”
就在众人犯难时,苏小荷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是清醒的,不再是之前那种空洞的蓝色。她看着沈砚秋,轻声说:“沈大哥……放我下来。”
沈砚秋小心地把她放下。苏小荷站稳身体,虽然还很虚弱,但眼神坚定。
“我自己过去。”她说。
“不行,太危险了。”苏挽月抓住她的手。
“姐姐,这是我自己的事。”苏小荷笑了笑,笑容苍白但平静,“我的印记,我的命运,应该由我自己去面对。而且……”她看向水池中央的龙珠,“我能感觉到,它在叫我。”
沈怀山看着她,淡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赏:“小姑娘,你有胆量。但你现在的身体,恐怕走不到池中心就会倒下。”
“我可以的。”苏小荷深吸一口气,掌心的印记亮了起来,“我能感觉到,龙珠在给我力量。”
确实,随着她掌心的印记发光,龙珠的光芒也变得更亮了,两者之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连线。
苏小荷一步一步走向水池。当她踩上池边的台阶时,弱水自动分开,在水面形成一条窄窄的通道,刚好容一人通过。她踏上去,水面微微下陷,但没有让她沉下去。
众人屏住呼吸看着她。
女孩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显然很吃力,但一直在坚持。走到水池三分之一处时,她停下歇了歇,回头看了一眼,对苏挽月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继续前进。
走到一半时,异变突生。
水池周围那九根石柱上的玉龙,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是红色的光,像燃烧的炭。紧接着,九条玉龙同时张口,喷出九道水柱,不是射向苏小荷,而是射向水池上空。
水柱在空中交汇,形成一个巨大的水幕。水幕上,浮现出一个画面。
是一条龙。
真正的龙,不是雕塑,不是幻象。它盘踞在江底,身躯庞大如山,鳞片是深青色的,在幽暗的水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龙首高昂,龙目紧闭,像是在沉睡。
但最震撼的,是龙身上缠着九条粗大的锁链,每条锁链都连接着一根石柱——正是龙宫里这九根石柱。锁链深深勒进龙身,几乎要嵌进鳞片里。
“这就是被镇压的龙魂本体。”沈怀山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堂里回荡,“三百年前,张天师将它锁在江底,用锁江楼镇住,用九根镇龙柱锁住它的魂魄。而龙珠……是它的力量核心,也是封印的关键。”
画面继续变化。
龙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巨大的、金黄色的眼睛,瞳孔竖立,像蛇。眼睛里没有情绪,只有纯粹的、古老的威严。它看着水幕外的人,或者说,看着苏小荷。
然后,它开口说话了。
不是声音,是直接响在所有人脑海里的意念:
**“钥匙……终于来了……”**
苏小荷站在弱水通道上,仰头看着水幕里的龙。她的眼睛又变成了蓝色,和龙的金色眼睛对视。
**“过来……到我这里来……把龙珠带给我……我赐你永生……”**
龙的意念充满了诱惑。沈砚秋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在直接影响苏小荷的心智。女孩的眼神开始涣散,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龙珠的方向加快。
“小荷!别听它的!”苏挽月大喊。
但苏小荷似乎听不见。她走到龙珠前,伸出手,就要去拿。
就在这时,沈怀山动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正是之前罗三爷发的“买命钱”,用力掷向水幕。铜钱穿过水幕,打在画面中的龙身上。
画面扭曲了一下,龙的意念中断了。苏小荷身体一晃,清醒过来,手停在离龙珠只有一寸的地方。
“别碰!”沈怀山吼道,“碰到龙珠的瞬间,你的印记就会和它完全连接,你会成为龙魂新的容器!”
苏小荷的手僵在半空。
**“沈怀山……”**龙的意念再次响起,这次充满了愤怒,**“你困了我二十五年,还要阻挠我的新生吗?”**
沈怀山走到水池边,对龙说:“我不是困你,是在救你。三百年的镇压,你的神智已经混乱了。你以为找一个容器就能重生,但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那个女孩会死,你会以扭曲的形态复活,最后还是会消散。”
**“那又如何?至少我自由了!”**
“这不是自由,是疯狂。”沈怀山平静地说,“张天师当年镇压你,不是因为你作恶,而是因为你失控了。龙魂的力量太强大,凡人无法承受,你自己也无法控制。三百年过去了,该放下了。”
龙沉默了。水幕上的画面开始波动,像是情绪不稳定。
苏小荷站在龙珠前,转头看向沈怀山:“沈伯伯,我该怎么做?”
“用你的印记接触龙珠,但不是吸收它,而是……净化它。”沈怀山说,“完整的龙王印能沟通龙魂的本源。你要做的,是引导龙魂残余的清明神智,让它自愿散去执念,重归天地。”
“这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但这是唯一的方法。”沈怀山看向沈砚秋,“砚秋,你愿意帮她吗?”
沈砚秋毫不犹豫地点头:“怎么帮?”
“进入弱水,到池中心去。你的归骨人血脉,能暂时抵御弱水的侵蚀——虽然会受伤,但不会死。到了那里,你要用镇魂尺护住她的心神,防止她被龙魂吞噬。”
沈砚秋看向那片诡异的池水,深吸一口气:“好。”
“我也去。”胡道长站出来,“茅山法术对魂魄有效,我能帮忙稳定龙魂。”
“还有我。”老周打手势。
沈怀山看着他们,点了点头:“小心。弱水会溶解一切,你们只能坚持一刻钟。超过时间,就会像那块石头一样,彻底消失。”
沈砚秋脱下外衣,只穿单衣。他取出镇魂尺,咬破舌尖,将血抹在尺身上。镇魂尺发出淡淡的红光,这是归骨人以血祭器的方法,能短暂提升法器的威力。
胡道长也做好准备,桃木剑上贴满了符纸。老周则从腰间解下那根黑竿,竿身泛起乌光。
三人对视一眼,同时跳入弱水。
接触水面的瞬间,沈砚秋感觉像跳进了沸腾的油锅。剧烈的疼痛从皮肤传来,弱水在疯狂侵蚀他的身体。他能看见自己的手臂在迅速变红,起泡,像被强酸腐蚀。
但归骨人的血脉确实起了作用。腐蚀到一定程度后,速度慢了下来,皮肤表面形成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膜——是血脉中蕴含的、代代相传的守护力量。
胡道长和老周的情况也类似,但比沈砚秋更糟。胡道长靠符咒护体,老周则完全靠黑竿散发的乌光抵挡。三人都疼得脸色发白,但咬牙坚持,快速游向池中心。
弱水很重,游起来格外费力。每划一次水,都像在推动水银。但距离不远,他们很快就游到了苏小荷身边。
女孩看到他们,眼眶红了:“对不起……连累你们了……”
“别说傻话。”沈砚秋挤出一个笑容,“抓紧时间。”
四人围在龙珠周围。那颗透明的珠子悬浮在离水面三尺的高度,内部的蓝色光晕缓缓旋转,美得惊心动魄,也危险得令人心悸。
苏小荷伸出手,掌心朝上。完整的龙王印完全亮起,蓝光几乎要实质化。她将手掌慢慢伸向龙珠。
在指尖触碰到龙珠的瞬间——
整个世界,变了。
沈砚秋感觉自己被拉进了一个巨大的意识空间。
四周是茫茫的江水,深不见底。前方,那条被锁链缠住的巨龙盘踞在水底,但它不再是画面中的影像,而是真实的存在。他能感觉到龙身的庞大,感觉到锁链的沉重,感觉到龙魂深处那积累了三百年的痛苦和愤怒。
苏小荷站在龙首前,小小的身影在巨龙面前像一粒尘埃。但她掌心的印记散发着强烈的蓝光,和龙珠的光芒连接在一起。
**“放开我!”**龙的意念如雷霆般炸响。
“我不能。”苏小荷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沈伯伯说得对,你不是要自由,是要毁灭。你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为什么要活着。”
**“我是龙!江中之主!万水之王!”**
“不,你是一条迷路的龙。”苏小荷伸出手,轻轻按在龙的鼻尖上——那个位置,锁链勒得最深,鳞片都碎了,“你很疼,对吗?被锁在这里三百年,很孤独,对吗?”
龙沉默了。
沈砚秋能感觉到,龙魂的愤怒在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淹没一切的悲伤。
**“我想回家……”**龙的意念变得微弱,像个迷路的孩子,**“我想回东海……那里有我的族人……有温暖的洋流……有珊瑚和海草……这里太冷了……太暗了……”**
“那就回家。”苏小荷的眼泪流下来,滴在龙的鳞片上,“放下执念,让魂魄回归天地,你就能回家了。”
**“可是……我回不去了……锁链……太紧了……”**
“我来帮你。”
苏小荷掌心的印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蓝光沿着锁链蔓延,所到之处,锁链开始松动、崩解。不是物理上的破坏,是意念层面的解脱。
一根,两根,三根……
九根锁链全部断裂。
巨龙仰天长啸——不是愤怒,是解脱。它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晨曦中的雾气,缓缓消散。但在完全消散前,它低下头,用巨大的龙首轻轻蹭了蹭苏小荷的手。
**“谢谢你……钥匙……”**
最后一个意念传来,然后,巨龙彻底消失了。
意识空间开始崩塌。沈砚秋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量推了出来,重新回到现实。
龙宫里,那颗悬浮的龙珠正在发生变化。内部的蓝色光晕停止了旋转,然后,从中心开始,出现了一道裂痕。裂痕迅速蔓延,很快布满了整个珠子。
啪的一声轻响。
龙珠碎了。
不是爆炸,而是像冰块融化一样,化作无数蓝色的光点,飘散在空中。光点轻盈飞舞,最后全部融入苏小荷的身体。
女孩掌心的印记,开始变淡。
从深蓝,到浅蓝,到淡蓝,最后……消失了。
皮肤恢复了正常的颜色,那些诡异的纹路像从未存在过。苏小荷身体一软,倒了下去。沈砚秋连忙接住她,发现她的呼吸平稳了,体温也恢复了正常,脸色甚至有了红润。
成功了。
龙魂散去,印记解除。
但就在这时,整个龙宫开始剧烈震动。
穹顶的发光珠子一颗颗坠落,在地面砸得粉碎。九根石柱出现裂痕,玉龙雕塑崩裂。黑玉石的地面开始塌陷,露出下面漆黑的深渊。
“龙宫要塌了!”胡道长喊道,“快出去!”
众人拼命往回游。弱水因为龙珠的破碎失去了力量,变得和普通水一样,但池水在疯狂上涨,很快就要淹没整个殿堂。
沈砚秋抱着苏小荷,老周扶着陈青,胡道长在前面开路,沈怀山殿后。他们冲出殿堂,跑过甬道,穿过石门——石门正在关闭,他们险之又险地冲了过去。
回到最初的广场,发现情况更糟。
整个龙宫的光罩在闪烁,时明时暗,像电压不稳的灯泡。珊瑚丛成片成片地枯萎,化作灰烬。那条巨大的玉雕龙,从头开始崩解,碎石如雨落下。
“光罩要破了!”沈怀山吼道,“破的瞬间,江水会倒灌进来,我们会被冲走!抓紧彼此!”
众人手拉手围成一圈。沈砚秋抱着苏小荷,老周拉着陈青,胡道长和沈怀山在最外面。
光罩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最后,像肥皂泡一样,“啪”地碎了。
江水如天河倒泻,轰然灌入。
巨大的冲击力将所有人冲散。沈砚秋死死抱住苏小荷,在狂暴的水流中翻滚、冲撞,眼前一片黑暗,耳朵里全是轰鸣。
不知道过了多久,冲击力终于减弱。
他浮出水面,大口呼吸。周围是熟悉的长江,夜色深沉,雨已经停了,月亮西斜,天快亮了。
其他人也陆续浮上来。老周、胡道长、陈青,还有……沈怀山。
二十五年来第一次,沈家父子并肩站在长江的江面上,看着东方渐白的天际。
锁江楼在晨曦中静静矗立,那道巨大的裂缝依然存在,但楼体没有倒塌。也许,失去了龙魂的支撑,它反而能继续存在下去。
胡道长检查了苏小荷的状况,点头:“印记彻底消失了,她只是虚弱,休息几天就好。”
陈青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手腕,苦笑:“一只手换一条命,值了。”
沈砚秋看向父亲:“爹,现在你能回家了吗?”
沈怀山望着远方,沉默了许久,最终摇了摇头:“砚秋,我回不去了。我的身体已经和龙宫同化,离开长江,活不过三天。而且……”他看向老周,“我和老周,还有未完成的事。”
“什么事?”
“清理水纹印的残余。”沈怀山说,“龙魂虽然散了,但印记的力量还在长江里残留。我们需要找到所有中了印记的人,帮他们解除。还有水龙帮,还有那些想利用龙魂力量的人……都要处理。”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做得很好,砚秋。你找到了我,解救了那个女孩,还促成了龙魂的解脱。现在,回家去吧。继续做归骨人,送该送的人,回该回的家。”
沈砚秋的眼睛红了:“可是……”
“没有可是。”沈怀山的笑容里有欣慰,也有不舍,“这是沈家每一代人都要面对的选择:在家族和责任之间,选择责任。我选择了,现在,轮到你了。”
他退后几步,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龙魂消散时一样。
“爹!”沈砚秋想抓住他,但手穿过了父亲的身体。
“记住,砚秋。”沈怀山的声音越来越轻,“归骨人的使命,不是送尸骨,是送执念。送走亡者的执念,也送走活人的执念。这样,才能真正地……归乡。”
最后一个字落下,沈怀山彻底消失了。
化作无数淡金色的光点,融入晨光中的长江。
沈砚秋站在江水中,看着父亲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
老周走过来,打手势:他走了,但没离开。他永远在江里,在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亡魂身边。
胡道长叹息:“沈前辈用二十五年时间,找到了解脱龙魂的方法。现在,他真正自由了。”
天亮了。
晨曦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锁江楼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影子很安静,不再有诡异的漩涡,不再有半透明的亡魂。
一切都结束了。
但又好像,刚刚开始。
沈砚秋抱起还在昏迷的苏小荷,对其他人说:“走吧,该回去了。”
他们游向岸边。胡大力和罗三爷的船还在远处等着,但沈砚秋不打算上他们的船了。有些路,要自己走。
陈青看着他:“沈师傅,接下来去哪?”
沈砚秋想了想:“先送小荷回家。然后……”他看向长江,“继续做归骨人。我爹说得对,还有很多人需要帮助。”
陈青点头:“我跟你一起。虽然少了一只手,但我还能做事。”
老周也打手势:我也是。
胡道长笑了:“看来,新的归骨人队伍,要成立了。”
沈砚秋看着这些同伴,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是的,新的旅程要开始了。
而长江,依然在流淌。
带着逝去的故事,奔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