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陵地带的雾比峡谷稀薄,但更冷。风穿过岩石缝隙时发出呜咽,像死者在低语。林默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与身体谈判。
右腿已经完全木质化了。从大腿到脚趾,变成了暗蓝色、布满环形纹理的坚硬结构。行走时没有痛感,但也没有触感——像拖着一段不属于自己的木头。更糟的是,木质化的部分在尝试“扎根”,每当脚掌接触地面,细小的根须就会从脚底钻出,想要刺进土壤吸收养分。他必须用意志强行抑制这种本能,像憋住呼吸一样艰难。
左半身还保持着人类的柔软和温度,但皮肤下的蓝色血管网在缓慢扩张,像地图上的河流分支,从肩膀向心脏延伸。每一次心跳,都能感觉到两种不同的节律:左边是“怦怦”的血肉搏动,右边是“嗡嗡”的能量脉动。
他成了活生生的矛盾体。
【当前状态:共生异化】
【人类部分:45%(持续下降)】
【植物部分:55%(持续上升)】
【意识稳定性:67%(临界值50%)】
数据在脑中流淌,冰冷精确。这是吞噬沈砚后获得的能力之一——量化自我。很方便,也很恐怖。看着百分比一天天变化,像在看自己的死亡倒计时。
背包里有沈砚的研究资料,还有从实验室搜刮的几块能量碎片(纯度12%-15%),半瓶净水,三天份的能量果干。武器只剩砍刀,“犀牛”发射器废了,能量手枪没能量了。这就是全部家当。
他需要找个地方过夜,处理伤口,整理情报。
前方出现一片树林——在迷雾世界里很罕见。树木不是正常的绿色,而是暗紫色,叶片细长如针,表面覆盖着粘稠的露珠。林默的植物本能发出警告:有毒,勿近。
但他没得选。树林边缘有一栋小屋,石头砌的,屋顶塌了一半,但墙壁还算完整。可能是旧世护林员的住所。
小心靠近。木质右手握住砍刀,左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扔向门口。石头滚进去,没有动静。他等了三分钟,才侧身闪入。
屋里一片狼藉。家具被掀翻,墙上有喷溅状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壁炉里堆着灰烬,旁边散落着几个罐头盒。最引人注意的是地板——中央有一个用粉笔画的复杂图案,像是某种仪式阵法,图案中心放着一块发黑的骨头。
林默蹲下检查。骨头是人手的手掌骨,但指骨被刻意掰断,重新排列成五角星形状。骨头上刻着细小的符文,他看不懂,但本能地反感。
邪教?还是旧世的某种仪式?
他快速搜查其他房间。卧室的床上躺着一具骸骨,穿着破烂的迷彩服,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自杀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笔记本,封面写着:“最后的记录,留给后来者。”
林默翻开笔记本。字迹潦草,充满绝望:
【第89天】
他们找到了我。那些疯子,自称“血肉教团”的家伙,想要我的身体做祭品。我逃出来了,但被骨刺划伤了腿。伤口在溃烂,长出奇怪的东西。
【第90天】
我的左手开始不听使唤。手指会自己动,像是在弹钢琴,但我根本没想动。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一棵树,根扎进地里,吸收死人的养分。
【第91天】
我把左手绑起来了。但绑带下面,皮肤在变硬,变成树皮。那些疯子说的是真的——接触过“母树”的人,都会变成它的孩子。
【第92天】
我找到了这个小屋。里面有旧世护林员的装备,还有一把枪。我决定死在这里,作为人类死。但在死前,我要留下警告:不要去东边的“母树之森”。那里没有生命之泉,只有……进化成怪物的陷阱。
母树之森。进化陷阱。
林默看向东方。那就是碎片共鸣的方向,也是他原本要去的地方。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一群穿着白袍的人围着一棵巨大的、发光的树在跪拜。树高逾百米,树干上浮现出无数人脸,表情痛苦。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血肉教团的总坛,母树赐予永恒的生命,以血肉为代价。”
永恒的生命。变成树的一部分,算是活着吗?
林默收起笔记本和照片。又多了一个威胁。但现在,他需要休息。
他堵上门窗,在壁炉旁清理出一块地方,点燃从背包里找到的固体燃料块——只有三块,得省着用。火光带来短暂的温暖和光明。
脱下破烂的上衣,检查伤势。左肩的枪伤已经愈合大半,但留下一个暗红色的疤,摸上去有硬块。胸口被沈砚能量手枪击中的地方,木质化皮肤碎裂了一片,露出下面蓝色的能量组织,像发光的树脂在缓慢流动。
他从背包里拿出急救包,用酒精消毒伤口——酒精淋在木质化的部分时没有感觉,淋在人类皮肤上时刺痛。然后用绷带简单包扎。
做完这些,他拿出沈砚的研究资料,借着火光翻阅。
大部分是学术论文和数据图表,晦涩难懂。但有几页笔记用通俗语言记录了关键发现:
【关于域外监视者】
根据旧世遗迹中发现的星图和外星文字破译,制造迷雾的文明自称为“园丁”。他们将平行蓝星视为“花园”,人类是“观赏植物”,畸变体是“杂草”,遗迹碎片是“肥料”。每五千年一个周期,园丁会进行一次“修剪”,清除过度生长的植物(文明),留下种子(少数幸存者)开始下一轮生长。本轮周期已接近修剪时间。
【关于超凡力量】
遗迹碎片是园丁投放的“生长激素”,能加速植物(人类)的进化,但也可能导致畸形(异化)。超凡力量是进化的副产品,副作用是进化的代价。园丁通过观察不同进化路径,收集数据,优化下一轮花园的种植方案。
【关于生命之泉】
旧世文明在灭亡前发现了园丁的真相,试图反抗。他们从地心深处提取了一种特殊能量,命名为“生命之泉”,声称能洗刷园丁的标记,让人脱离花园成为“野草”。但实验失败,泉水被污染,接触者100%变异。真正的纯泉水可能存在于地心深处,但无人抵达。
地心深处。凯洛斯日志里也提到过。
所以生命之泉可能不是治愈方法,而是另一种进化路径——脱离园丁控制的野性进化。
林默看向自己木质化的右手。这算野性进化吗?还是仍在园丁的设计之内?
他继续翻页,看到一段手写的推测:
【我的假设】
园丁不是单一文明,而是一个文明联盟,负责维护宇宙中多个“花园”。他们可能也在内斗,因为不同遗迹碎片蕴含的能量特性不同,像是来自不同派系的技术。迷雾本身可能是某种能源泄漏或武器失控的产物,园丁也在试图修复。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或许可以利用他们的矛盾。
利用园丁的矛盾。沈砚的思维永远这么冷酷理性,即使是在推测宇宙级的阴谋时。
最后一页是沈砚的个人笔记,字迹很新:
【关于林默】
样本林默展现出罕见的适应性。他能吸收多种能量而不崩溃,木质化后保留意识,这不符合已知的进化模型。我怀疑他体内有特殊基因,可能是旧世文明反抗计划的遗留,或是园丁的“特殊培育种”。需要进一步研究。如果他能在不完全异化的情况下达到临界点,或许能成为“钥匙”——打开园丁与人类之间屏障的钥匙。
钥匙。又是钥匙。顾老说他是钥匙,沈砚也说他是钥匙。
每个人都想用他打开什么东西。
林默合上资料,靠在墙上。火光在木质化的皮肤上跳动,像有生命在流动。他感到疲惫,不是身体的累,是灵魂深处那种被无数双手拉扯的倦怠。
闭上眼睛,他试图入睡。但两个意识的争吵又开始了。
(扎根吧。这里的土壤很肥沃,下面埋着尸体,养分充足。)
(不,要继续前进。找到泉水,治好自己。)
(治愈?为什么要治愈?现在的形态更强大,更适应这个世界。人类的身体太脆弱了。)
(因为我是人。我不想变成树。)
(但你已经是了。看看你的手,你的腿,你的眼睛。人类的部分还能维持多久?)
(只要意识还是我的,就还有希望。)
(意识?你以为意识是什么?不过是一堆神经信号。等木质化侵蚀到大脑,那些信号也会改变。你会忘记自己是林默,忘记苏雨,忘记所有人类的记忆。你会变成纯粹的植物,只记得阳光、水分、养分。)
(那就在此之前找到泉水。)
争吵无休无止。林默捂住耳朵——人类的左手捂住左耳,木质右手捂住右耳,但声音来自内部,挡不住。
他抓起砍刀,在左手手臂上划了一道。疼痛。剧烈的、尖锐的疼痛,从人类神经末梢传来,像一盆冷水浇在混沌的意识上。
争吵停止了。
他喘着气,看着血流出来,滴在火堆旁,被高温蒸发出滋滋声。痛楚让他清醒,让他确认:这具身体还有人类的部分,还能感觉到痛。
这就够了。
他包扎好伤口,强迫自己入睡。
夜晚在噩梦中度过。
他梦见自己是一棵树,扎根在无数尸体上,根须刺进腐烂的肉里,吸收养分。树冠上结出的不是果实,是人头——有刘哥的,有小雨的,有沈砚的,最后是他自己的。那些人头睁着眼睛,看着他,齐声说:“欢迎加入我们。”
醒来时,天还没亮。燃料块烧尽了,只剩灰烬。屋外传来脚步声。
不止一个。
林默瞬间清醒,抓起砍刀贴墙站好。木质右手按在墙壁上,细微的根须钻出指尖,刺进砖缝,感知震动——这是新获得的能力,通过木质组织传导振动来探测周围。
三个生物在靠近。脚步沉重,步幅很大,不是人类。心跳声……有两个心跳,一个很慢,一个很快,还有一个根本没有心跳。
畸变体。而且有组织性,不是漫无目的的游荡。
它们停在了屋外。
林默屏住呼吸。透过门缝,他看到外面有三个轮廓:一个高大如熊,背上有骨刺;一个瘦长如竹竿,手臂是镰刀状骨刃;第三个最奇怪,像人形,但全身覆盖着暗红色的肉膜,没有五官,只有一张竖着的嘴。
猎杀者,骨刃畸变体,还有……没见过的品种。
它们没有立刻冲进来,而是在门外徘徊,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像是在交流。然后,那个肉膜畸变体举起手——它的手掌裂开,露出里面一只人类的眼睛。眼睛转动,看向小屋,瞳孔收缩,似乎在扫描。
被发现了。
下一秒,门被撞开。
猎杀者率先冲入,骨刺臂横扫。林默矮身躲过,砍刀斩向它的腿关节。刀刃砍进骨头,卡住了。猎杀者痛吼,另一只手臂砸下。
林默松开刀,木质右手握拳,狠狠砸在猎杀者的胸口。拳头击中的瞬间,五指猛地裂开,变成五根尖锐的木刺,刺进怪物的胸腔,然后分裂出更多细小根须,钻进内脏。
吞噬。
猎杀者剧烈挣扎,但根须在它体内疯狂生长,吸收血肉和能量。几秒钟后,怪物干瘪下去,像被抽空的皮囊。
林默拔出右手,木刺上沾满蓝色的粘稠血液。他感到一股温热能量涌入,疲惫感减轻,木质化的侵蚀似乎……暂停了?不,不是暂停,是人类的百分比下降了0.1%,植物的百分比上升了0.1%。
吞噬会加速异化。但他需要能量。
另外两个畸变体没有退却。骨刃畸变体冲上来,镰刀手臂挥舞如风。林默用木质右臂格挡,骨刃砍在木头上,留下深痕,但没砍断。他左手捡起猎杀者的骨刺臂当临时武器,刺向骨刃畸变体的头部。
同时,那个肉膜畸变体动了。它没有攻击,而是张开竖嘴,发出高频音波。声音刺耳,林默感到头痛欲裂,意识开始涣散。精神攻击。
他咬破舌尖,用疼痛对抗。然后冲向肉膜畸变体,木质右手直刺它的胸口。
但就在即将命中的瞬间,肉膜畸变体的身体突然软化,像液体一样流动,让开了攻击。同时,它的手臂伸长,变成鞭状,缠住林默的脖子。
窒息。林默用左手去扯,但那肉鞭坚韧异常,越收越紧。他的视野开始变黑。
这时,骨刃畸变体从背后袭来。镰刀斩向他的后颈。
绝境。
林默的求生本能爆发。他的木质右手突然炸开——不是爆炸,是分裂。整条手臂分解成数十根藤蔓,每根都像有独立意识,一部分缠住肉鞭用力撕扯,一部分刺向肉膜畸变体的身体,还有一部分迎向骨刃畸变体。
吞噬,分解,吸收。
藤蔓刺进肉膜畸变体的身体,疯狂抽取。怪物的身体开始萎缩,竖嘴发出无声的尖叫。骨刃畸变体被藤蔓缠住,镰刀砍断了几根,但更多藤蔓缠上来,刺进关节,注入麻痹毒素。
三十秒后,两个畸变体都成了干尸。
藤蔓收回,重新凝聚成手臂的形状。林默跪倒在地,大口喘气。脖子上的肉鞭松开,掉在地上,还在蠕动。
他检查自己的身体。吞噬三个畸变体后,能量充沛,但人类的百分比降到了43%,植物升到57%。意识稳定性掉到61%。
代价。每使用一次力量,就离人类远一步。
但他活下来了。
他搜刮了畸变体的尸体,从猎杀者体内挖出一块纯度8%的碎片,从骨刃畸变体体内找到一块奇怪的黑色晶体——不是碎片,更像某种器官结石。肉膜畸变体什么都没留下,完全被吸干了。
黑色晶体入手冰凉,内部有暗红色的光在旋转。林默的植物本能对它很渴望,但人类的直觉警告:危险。
他把它单独包好,收进背包。
天快亮了。灰雾从暗黑转向深灰。林默决定立刻出发,这里已经不安全。畸变体成群出现,而且有战术配合,说明附近有高阶存在在指挥——可能是统御者,或者更糟的东西。
他收拾好东西,走出小屋。东方,母树之森的方向,天空有一抹诡异的暗红色,像凝固的血。
笔记本上的警告在脑中回响:不要去东边的“母树之森”。那里没有生命之泉,只有进化成怪物的陷阱。
但他还有选择吗?
回到教团?李修文想要他的命,或者把他改造成傀儡。
向西?更深的迷雾区,未知的威胁。
向南或向北?可能遇到其他幸存者团体,但人性比怪物更不可预测。
只剩下东方。
他看向自己的木质右手,藤蔓收回后,手臂恢复了原状,但表面多了一些暗红色的纹路——来自肉膜畸变体的能量残留。他尝试活动手指,比之前更灵活了,但也更陌生。
这双手杀过畸变体,杀过人,现在还能变成藤蔓吞噬生命。它还算人类的手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必须前进。
哪怕前方是陷阱,是地狱,是变成怪物的终点。
因为停下,就是认输。
他迈开脚步,走进晨雾。
而在他离开后半小时,小屋外来了一队人。
不是求生者,也不是畸变体。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制服,戴着全覆盖式头盔,手持制式能量步枪。制服胸口有一个标志:一颗被藤蔓缠绕的地球。
为首的人蹲下检查畸变体尸体,手指按在干瘪的皮囊上。
“能量被完全抽干,组织纤维化。是‘吞噬者’的手法。”他的声音经过变声器处理,冰冷机械,“目标已经觉醒进食本能。”
另一个队员扫描地面:“足迹向东,前往母树之森。需要追击吗?”
“不。”首领站起身,“让他去。母树会完成最后的转化。我们的任务是确保没有其他干扰因素。”
他看向西边——教团的方向。
“清理掉那个伪善者的据点。他擅自使用园丁的遗留技术,干扰了实验进程。”
“是。”
小队转身,消失在雾中。
而在更高的维度,那些被沈砚称为“园丁”的存在,正透过无数监视器观察着这一切。
数据流在纯白色的空间里滚动:
【实验场:平行蓝星-7】
【当前周期:修剪倒计时-127天】
【观察样本:L-7号(原编号:林默)】
【状态:共生异化(人类意识保留度43%)】
【特殊标记:钥匙候选者(概率37%)】
【建议:继续观察,不干预自然进化进程】
一条新的指令下达:
【指令确认:增加样本压力。投放‘诱导者’单位,引导L-7号前往母树之森核心。记录转化全过程。】
【指令执行中……】
灰雾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