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2-14 06:20:44

血月悬在头顶,近得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它冰冷黏腻的表面。露台上的风不再是风,而是裹挟着痛苦低语的实体流,撕扯着三人的衣服和皮肤。

身后,观星台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在剧烈震动。门板上精美的荆棘雕纹正在活过来,如蛇般扭动,不断凸起、凹陷,像是有什么庞然巨物正从内部疯狂撞击。门缝里溢出浓稠的暗红色光雾,里面夹杂着藤蔓撕裂的尖啸、骨骼摩擦的怪响,以及最深处那个非男非女的、饱含愤怒与贪婪的意念扫荡——痛苦女士的投影,正将祂的意志聚焦于此。

前方,是古堡外墙刀削般的边缘,之外便是被血色迷雾彻底吞噬的虚空。迷雾翻滚,深不见底,偶尔有巨大而模糊的阴影轮廓在其中一闪而过,发出令人骨髓发冷的吞咽声。向下,是绝路。

林恩背靠着冰冷的石砌护栏,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的右眼视野里,视觉辅助装置的数据流疯狂报警:

【生命体征:严重不稳】

【精神污染指数:82%(持续上升)】

【建议:立即进行深度净化治疗】

左眼眼罩下的剧痛已经演变为一种麻木的、仿佛颅骨正在被缓慢融化的灼烧感。欺诈之神低语的回响与痛苦女士投影怒意的残波在他意识里交战,撕扯着他的认知边界。他强撑着没有倒下,但握着震荡匕首的手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雷亚的状态同样糟糕。他单膝跪地,机械右臂多处开裂,蓝黑色的冷却液和暗红的血渍混合着渗出,顺着复杂的齿轮缝隙滴落,在石板上蚀出细小的白烟。蒸汽泄漏的“嗤嗤”声尖锐刺耳。他的猩红机械义眼亮度极不稳定,数据流断断续续。

“结构扫描……完成。”他的声音因系统过载而夹杂着电子杂音,“外墙垂直落差,预估超过……两百米。下方迷雾成分未知,有高强度能量乱流……直接坠落……生存概率低于0.03%。”

苏茜瘫坐在两人中间,紧紧抱着自己,眼神涣散,嘴里反复呢喃着从染血之书中获取的契约碎片词句,显然还未从刚才连续的精神冲击中恢复。

“门……撑不了多久……”林恩嘶哑地说,目光投向那扇正在变形的门。门板中央,已经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雷亚的机械义眼扫过露台环境,快速计算:“正面突破返回室内,需要突破至少三十个以上被强化的藤蔓人个体,以及直面那个投影……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

绝境。真正的、毫无疑问的绝境。

林恩的大脑在剧痛和混乱中强行运转。维克多……时钟塔的邀请……那张金属卡片……那个优雅的男人留下坐标,难道只是为了让他们死在这里?不,这不合理。时钟塔需要的是“样本”和“情报”,不是尸体。那么,生路一定在……

他的目光落在苏茜紧紧攥着的手上——她无意识中,一直握着那张维克多给予的、薄如蝉翼的金属卡片。

“卡片……”林恩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雷亚瞬间领会,机械左臂(相对完好的那只)迅速伸出,从苏茜手中取过卡片。几乎在接触的瞬间,卡片表面那个简约的齿轮与钟楼徽记骤然亮起柔和的银白色光芒,与周围血月猩红的光形成了鲜明对比。

紧接着,一行行细小的、流转的银色文字和不断变化的复杂坐标,从卡片上方投射出来,悬浮在半空。那不是任何已知的人类语言或数学符号,而是一种更抽象的、仿佛直接描述空间本身结构的几何图形和能量脉动图谱。

“空间坐标……”雷亚的机械义眼锁定了那些变幻的图形,核心处理器超负荷运转,试图解析,“不完整……是动态的、需要特定条件激活的传送信标……指向……一个叠加在常规副本空间之上的‘夹层’或‘半位面’……”

“时钟塔的‘表层回廊’?”林恩问,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可能性很高。”雷亚快速说道,“但信标激活需要稳定的能量注入和精确的空间定位……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和这里的能量乱流……”

他的话被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打断!

观星台的门,终于被从内部暴力轰开!破碎的木屑和石块如炮弹般四散飞射!暗红色的光潮水般涌出,瞬间淹没了大半个露台!

光潮中,最先踏出的,是三个体型比之前庞大近一倍的藤蔓巨人。它们的躯体完全由粗壮虬结的暗红藤蔓构成,面部的位置开合着布满利齿的巨口,挥舞着末端如同重型连枷般的藤蔓触手。

而在它们身后,痛苦女士的投影愈发凝实。祂那由光影构成的荆棘长裙仿佛在真实飘动,冠冕下的面容依然模糊,但两道冰冷、残酷、充满掠夺欲望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牢牢锁定了林恩三人——尤其是林恩。

“窃贼……干扰者……留下……成为花园新的养料……” 庞大的意念直接碾压过来,不是声音,是强行植入思维的宣告!

林恩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铁针穿刺,眼前发黑,几乎晕厥。他咬破舌尖,用更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清醒。

雷亚已经站起身,将林恩和苏茜挡在身后。他残破的机械右臂抬起,所有还能运作的武器模块同时展开——虽然大多已经闪烁着过载的红光。他的动作依然稳定,但林恩看到了他机械义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绝望的复杂计算流。

“没有时间解析坐标了……”雷亚的声音冰冷如铁,“只有一个办法——我将剩余所有能量,包括核心备用能源,一次性注入这张卡片,强制激发信标。但能量流会极不稳定,传送落点将完全随机,甚至可能……卡死在空间夹缝里。”

他顿了顿,义眼的光芒聚焦在林恩脸上:“而且,这种粗暴的激活方式,卡片本身可能会损毁。这意味着即使传送成功,我们也可能失去进入时钟塔的正式凭证。”

“成功率。”林恩只问了三个字,目光紧紧盯着步步逼近的藤蔓巨人和那个恐怖的投影。

雷亚的机械义眼给出了最后的数据,这一次,他没有省略任何数字,冰冷而精确,如同最后的审判:

“能量强行注入成功率:91.5%。”

“信标响应概率:63.8%。”

“安全传送至稳定坐标概率:18.3%。”

“传送过程中因空间乱流解体的概率:47.9%。”

“传送后失散在不同时空区域的概率:31.6%。”

“三人同时存活并抵达同一地点的综合概率:约 5.7%。”

5.7%。

一个渺茫到近乎可笑的数字。

藤蔓巨人发出震天的咆哮,沉重的触手砸在地面,石板龟裂,整个露台都在摇晃。痛苦女士的投影缓缓抬起了手,指尖凝聚起一点令人灵魂颤栗的暗红光芒。

没有时间了。

林恩看了一眼仍在发抖的苏茜,又看向雷亚残破却挺直的机械身躯。左眼深处的灼痛里,欺诈之神的低语带着一丝嘲弄般的意味:

“选择吧……谎言家……是相信这渺茫的概率……还是留下来……成为痛苦花园里一株比较有趣的植物?”

林恩忽然笑了。嘴角的血迹让这个笑容显得有些狰狞,却又透着一股近乎疯狂的冷静。

“5.7%……”他低声重复,然后看向雷亚,右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比零强。雷亚,动手。”

没有任何多余的犹豫,甚至没有一句告别或鼓励。雷亚的机械义眼骤然亮到极致,所有剩余的能源——包括维持基本生命体征的备用单元——被毫不保留地抽取、压缩,经由他精密的能量导管,化作一道粗粝狂暴的湛蓝色洪流,狠狠冲击在那张悬浮的金属卡片上!

“嗡————!!!!”

卡片发出不堪重负的尖锐鸣响,表面的银白徽记光芒暴涨,瞬间压过了血月的猩红!那些流转的坐标图形疯狂闪烁、重组、扭曲,最终在卡片上方撕开了一道极不稳定的、边缘不断崩塌又重组的银白色裂缝!

裂缝内部,不是黑暗,也不是光芒,而是一片飞速流转的、由无数齿轮虚影、钟楼轮廓、书籍幻象和流动数据构成的诡异景象——时钟塔表层回廊的惊鸿一瞥!

“走!”

雷亚怒吼,残破的机械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一手一个,抓住林恩和苏茜,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们朝着那道剧烈震颤的空间裂缝投掷过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痛苦女士投影指尖的暗红光芒射出了!藤蔓巨人的沉重触手也横扫而至!

林恩在失重飞向裂缝的瞬间,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了暗红光芒湮灭了雷亚刚才站立的位置,看到了巨大的触手将那片石板砸得粉碎,看到了痛苦女士投影那模糊面容上似乎闪过一丝愠怒……以及,在那片毁灭的光影边缘,一点微弱的、属于机械的蓝光,顽强地闪动了一下,似乎也挣扎着冲向了裂缝。

然后,银白色的空间乱流和剧痛带来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的意识。

混乱。

这是林恩恢复感知后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昏迷,而是感知本身被撕碎、搅拌、然后胡乱拼接在一起的混乱。

他“感觉”到自己似乎在坠落,又好像在漂浮;周围有时是飞速后退的齿轮长廊,有时是静止的、布满灰尘的图书架,有时又是无边无际的灰色迷雾。无数细碎的声音钻入耳朵:低语、争论、机械运转、书页翻动、钟表滴答……混杂在一起,毫无意义。

左眼的剧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仿佛那里什么都不存在的虚无感。右眼的视觉辅助装置早已宕机,视野里只有一片模糊扭曲的光影色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砰!”

一声闷响,然后是结结实实的撞击感从身体各处传来。混乱的感知瞬间被粗暴地统一为 疼痛——骨头仿佛散架般的疼痛。

他躺在一片冰凉、坚硬、略带粗糙质感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纸张、机油、灰尘和某种淡淡臭氧味混合的气息。那些混乱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背景式的、低沉的嗡嗡声,像是某种大型机械在遥远的地方持续运转。

他挣扎着,试图睁开右眼。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几次尝试后,一丝模糊的光线渗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极高的、由金属桁架和透明玻璃(或类似材质)构成的弧形穹顶。穹顶之外,是一片深邃的、缓慢旋转的星云状灰雾,点缀着些许规律闪烁的、类似星辰但排列方式极其工整的光点。这里没有天空,只有这个巨大的人造穹顶。

他正躺在一个无比广阔的圆形大厅边缘。大厅的地面由巨大的、切割整齐的灰白色石板铺成,石板上蚀刻着精细复杂的同心圆纹路和无数难以辨识的符号。大厅中央,矗立着一座巍峨的、由黄铜、青铜和暗色木材构筑的塔楼模型——或者说,是某个庞大建筑的精密剖面展示。模型内部层层叠叠,无数微缩的房间、走廊、齿轮机构清晰可见,有些部分甚至有微小的光影在其中流动。

大厅四周,是数十排高耸及顶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卷轴、羊皮纸甚至奇特的晶体存储单元。书架间,有穿着款式各异、但大多带有齿轮或钟表元素服饰的人影在安静地走动、翻阅、或低声交谈。他们似乎对突然出现在大厅边缘的林恩毫不惊讶,最多只是投来一瞥平静中带着审视的目光,便继续自己的事情。

这里秩序井然,安静,充满一种冰冷的知性氛围。

时钟塔。他们真的进来了。

林恩艰难地撑起上半身,靠在最近的一个书架底座上。他环顾四周,没有看到雷亚,也没有苏茜。空旷的大厅边缘,只有他一个人,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垃圾。

“综合概率5.7%……”他低声自嘲,“看来我们赌赢了那小概率事件……但失散,果然是更大概率的选项。”

他检查自身状态。风衣破烂,多处擦伤和瘀青,但骨头似乎没断。左眼眼罩还在,但下面的空洞感更强烈了。视觉辅助装置彻底报废,成了右眼前一块扭曲的镜片。随身物品只剩下腰间那把震荡匕首(三次机会已用两次),以及口袋里那枚布满裂痕的黄铜齿轮。雷亚给的通讯器在耳后,但没有任何反应。

他试着站起来,双腿发软,但还是成功了。

就在这时,一个平和、熟悉的声音从他侧后方传来:

“看来传送过程相当颠簸,林恩先生。不过,能活着抵达‘万卷大厅’,已经证明了您和您同伴的价值与……运气。”

林恩缓缓转身。

维克多正站在三米外,依旧是那身整洁的黑色礼服,金丝眼镜,手杖轻轻点地。他的笑容温和依旧,仿佛他们不是在血腥古堡分别,而是在某个茶会中途暂时离席又重逢。

“雷亚和苏茜呢?”林恩直接问,声音沙哑。

“雷亚先生的落点在‘机枢回廊’,我们的工程师正在协助他稳定伤势和机械体。他的情况有些特殊,但无生命危险。”维克多语气平稳,“至于苏茜小姐……她的落点有些偏远,在‘沉眠档案区’,受到了一些惊吓,但很安全,正在接受基础的精神安抚。时钟塔会保障合作者的基本安全,这是我们的信誉。”

他向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林恩破损的眼罩上:“而您,林恩先生,您的情况似乎最为复杂。不仅肉体受伤,精神层面更残留着多种高维存在的力量干涉痕迹……痛苦女士的怨念,以及,某种更晦涩难明的……‘欺诈’属性污染。这非常罕见,也极其危险。”

林恩沉默地看着他,右眼适应着光线,大脑则在快速分析现状。安全?也许是暂时的。价值?他们确实展现出了时钟塔感兴趣的东西。但接下来呢?这个看似秩序井然的地方,潜藏着什么规则?

“那么,”林恩开口,“时钟塔的‘邀请’,具体内容是什么?我们现在算是‘客人’,还是‘样本’?”

维克多笑了笑,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何必如此泾渭分明?知识追寻者的关系,本就介于合作与观察之间。请随我来,林恩先生。塔内的一位‘导师’想见见您。关于您身上的‘污染’,关于痛苦女士的契约,关于您所触及的‘规则漏洞’……或许,我们可以进行一次坦诚的交流。”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在您见到导师之前,可以先去‘净容之间’稍作整理。您现在的状态,可不适合进行深入的……谈话。”

林恩看了一眼这广阔、冰冷、充满未知的万卷大厅,又看了一眼面带微笑却深不可测的维克多。

他没有选择。

“带路。”他说。

维克多微笑颔首,转身走向大厅一侧的拱门。林恩迈步跟上,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背脊挺直。

左眼的虚无深处,欺诈之神的低语微弱地响起,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玩味的观察:

“时钟塔……知识的囚笼……规则的坟墓……有趣……看看他们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林恩面无表情,跟着维克多,步入了时钟塔更深处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