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门后并非走廊,而是一条缓慢移动的传送带。脚下的金属板无声滑行,两侧是望不到顶的、由无数细小齿轮和发光管道构成的墙壁。维克多站在林恩前方半步,背影挺拔,手杖偶尔轻点传送带表面,发出规律的叩击声,像在计算时间。
“时钟塔没有常规意义上的楼层。”维克多没有回头,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它的结构更接近……一棵倒生长的树。我们现在前往的‘净容之间’,位于‘根须区’,是所有外部访客必须经过的第一站。”
“净容。”林恩重复这个词,右眼适应着管道发出的幽蓝光线,“清洁身体?”
“清洁‘污染’。”维克多侧过脸,镜片反射着冷光,“任何从副本世界、尤其是从涉及‘异常存在’的副本中归来的个体,身上都会附着不同程度的‘认知残响’、‘能量痕记’或‘契约联系’。这些东西在塔内是不稳定因素,也可能对携带者自身造成持续侵蚀。‘净容’的过程,就是暂时剥离、显化并评估这些‘附着物’。”
他顿了顿:“当然,对于您这样情况特殊的访客,‘净容’同时也是一次深入的……‘体检’和‘面试’。”
林恩听懂了潜台词。体检是评估价值,面试是判断威胁。所谓的“剥离”,恐怕也是获取情报的手段。
传送带开始倾斜向下,滑入更幽深的区域。空气逐渐变得凉爽干燥,那股臭氧和机油的味道被一种类似薄荷与金属混合的清冽气息取代。两侧齿轮墙的缝隙中,开始渗出柔和的乳白色光芒。
约五分钟后,传送带平稳停止。前方是一扇毫无装饰的哑光金属门,门边只有一个简单的掌印凹槽。
维克多将右手按上去。微光扫过,门无声滑开。
“请进,林恩先生。导师们已在等候。过程可能会有些……不适,但请放心,时钟塔尊重合作者的基本人格完整。”维克多退到一边,示意林恩进入。
门内是一个纯白色的正八边形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只有房间中央悬浮着一个由半透明能量构成的、类似直立医疗舱的装置。舱体表面流淌着水波般的微光,内部隐约可见复杂的感应探头和连接线。
房间的另外三面墙壁,各镶嵌着一块巨大的、边缘雕琢着齿轮纹路的圆形黑色镜面。镜面并非透明,但林恩能感觉到,有视线正从那些深不见底的黑色后面投射过来。
三位导师。三个观察者。
“请进入净容仪,林恩先生。”一个合成的、非男非女的中性声音从房间上方响起,平静无波,“过程将持续约十五分钟。在此期间,请尽可能保持放松,但不要入睡。您的意识清醒对于准确评估某些精神层面的‘附着物’至关重要。”
林恩没有多言。他走到净容仪前,舱门无声开启。他踏入其中,站定。舱门闭合,柔和的白色光芒从四面八方将他包裹。没有束缚感,但一种微弱的吸力开始作用于他的皮肤表面,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细软刷子在轻轻拂拭。
最初只是物理层面的感觉。但很快,变化发生了。
他左眼眼罩下方的虚无感骤然变得“可见”——在净容仪内部的能量场中,那里显现出一团不断变幻形态的暗金色雾状物,雾气中隐约有细小的齿轮虚影生灭。这是欺诈之神力量残留的显化。
紧接着,他的太阳穴附近浮现出几缕暗红色的、荆棘状的光丝,如同有生命的纹身,微微搏动,散发着痛苦与怨憎的情绪波动——这是痛苦女士投影怒意冲击留下的痕记。
而更细微的,还有一些淡灰色的、碎片化的光影,如同破碎的镜面,映照出一些模糊的场景片段:地铁站的绝望、青铜钟的铭文、血月下的古堡……这些是强烈情绪和认知冲击留下的“记忆残片”。
净容仪的光芒扫过这些“附着物”,将它们逐一放大、分析、记录。林恩能感觉到某种温和但不容抗拒的力量在试图“读取”这些痕记所携带的信息片段。他强行控制住意识,不去主动回忆任何具体细节,也不去对抗那股力量——过度的抵抗本身就会暴露更多。
“认知干涉类能力核心已定位,位于前额叶及松果体区域,有异常能量富集。”中性声音报告着,“能量特征与档案#7‘锈蚀齿轮的低语’部分吻合,当前吻合度:74.1%。发现近期高强度使用痕迹,伴有神经组织不可逆损伤(左眼视神经)及认知边界轻微模糊。”
“痛苦女士的‘怨念标记’强度:中等。属于短期接触冲击残留,未形成深层契约联系。预计在72小时内自然衰减至无害水平。”
“记忆残片数量:37片。情绪标签以‘冷静’、‘计算’、‘警惕’为主,‘恐惧’、‘愤怒’等强烈情绪占比低于平均值8.7%。个体情绪控制能力显著高于同级玩家平均值。”
冰冷的报告声在房间里回荡。林恩闭着右眼,忍受着这种被从内到外透视的不适感。
大约十分钟后,显化与分析阶段似乎结束。净容仪的光芒由扫描转为一种更温和的浸润模式,开始缓慢“洗涤”那些附着物。痛苦女士的荆棘光丝最先变淡、消散。记忆残片也逐渐模糊。唯有左眼处那团暗金色的欺诈之力残留,极为顽固,光芒洗涤上去如同水泼油污,效果甚微。
就在这时,三面黑色镜面中的一面,突然亮起了柔和的暖白色光芒。镜面变得略微透明,显现出一个坐在宽大扶手椅中的身影轮廓。那人穿着类似学者袍的服饰,面容被兜帽的阴影遮挡,只能看到下巴和交叠在腹部的、布满老人斑的双手。
一个苍老、沉稳、带着书卷气的声音响起,直接传入净容仪,清晰得如同在耳边低语:
“年轻人,我是‘筑城者’。我对你如何发现并利用‘雾钟回响’副本规则漏洞的过程,很感兴趣。根据系统后台的残缺日志,你并没有直接攻击副本核心,而是通过某种方式,让副本的‘判定逻辑’陷入了自我矛盾。能描述一下你当时的思路吗?”
第一位导师,提问直指核心,关于“规则漏洞”。
林恩知道,这是第一道考题。回答不能全是假话(对方显然掌握部分后台数据),但也不能全盘托出。他需要在真实框架内,编织误导。
他保持闭目状态,用平缓的语气回答:“副本的核心规则是‘寻找唯一正确之人献祭’。我发现‘正确’的定义模糊,而系统对‘真实’的判定存在可被干扰的缝隙。于是,我尝试引导其他玩家对‘谁是正确的’产生集体性的认知偏差,并将这种偏差‘固化’。当系统试图根据玩家认知来判定时,它接收到的是一组自相矛盾的数据,最终导致了逻辑过载。”
半真半假。他隐去了自己能力的直接作用,将重点放在了“引导集体认知”和“系统判定依赖”上,这符合一般认知干涉类能力的表现,也掩盖了【谎言编纂】能直接扭曲规则的恐怖本质。
镜面后的筑城者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这个答案。
“引导集体认知……利用系统对‘观测数据’的依赖……”苍老的声音喃喃道,“很有趣的思路。这触及了系统底层协议中一个古老的争议点——‘观测者效应’在认知领域的应用边界。你的做法,相当于在规则的模糊地带,进行了一次危险的‘概念欺诈’。”
他顿了顿,又问:“那么,在‘血月古堡’,你对那个转化者‘鸦’所做的,也是类似的‘概念欺诈’吗?你对他的‘信仰’植入了怀疑?”
果然,他们在观察。林恩心中凛然,但语气不变:“是的。痛苦女士的契约建立在‘痛苦即真实’的绝对信仰上。任何信仰,只要出现一丝根本性的动摇,其支撑的结构就会出现裂痕。我只是……在合适的时候,轻轻地推了一下。”
“推了一下……”筑城者重复,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赞叹,“很精妙的描述。你似乎很擅长寻找这种‘支点’。这或许是一种天赋,但更可能是某种……训练的结果。你进入无限流世界前的经历,能分享一下吗?”
试探背景了。林恩早有准备。
“在贫民窟长大,为了生存,需要学会看透人心弱点,也需要学会让别人看到你想让他们看到的‘真相’。”他给出了一个模糊但合理的解释,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那里没有规则,只有最原始的欺诈与暴力。或许,这让我对‘规则’本身,以及如何绕过或利用它,有了一些粗浅的本能。”
贫民窟的背景是真实的,但将其与现在的能力直接挂钩则是误导。这种真话混合关键误导的方式,最能经得起推敲。
筑城者再次沉默。这次更久。
暖白色的镜面光芒黯淡下去,筑城者似乎暂时退出了。紧接着,第二面黑色镜面亮起,这次是柔和的土黄色光芒。镜后显现的身影较为瘦削,倚靠在一张堆满卷轴和古怪器物的书桌旁,面容同样模糊,但能看见一副小巧的夹鼻眼镜在反光。
一个温和、清晰、带着学者式好奇的女声响起:
“你好,林恩。我是‘考古学家’。我对你带回来的那份‘痛苦女士的契约’,以及你亲身接触其力量投影的体验,有浓厚的兴趣。从专业角度,你认为这种‘神明契约’的力量本质是什么?它与我们所在的‘无限边境系统’,是何种关系?”
第二位导师,关注点在于神明与系统的关系。
林恩思考片刻,谨慎答道:“契约的力量本质,像是一种高维度的‘规则覆盖’或‘概念污染’。它不直接改变物理世界,而是强制赋予或扭曲某些‘概念’——比如‘痛苦’与‘真实’的联系——并在接受契约者身上强制执行。至于与系统的关系……”
他停顿了一下,说出自己的观察:“在我看来,系统像是一个巨大的、复杂的‘平台’或‘实验场’。而这些‘神明’,像是拥有不同‘实验目的’和‘操作权限’的外部研究员。他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利用系统的框架,甚至植入自己的‘子规则’(契约),但似乎也受到系统某些底层协议的限制,无法为所欲为。系统与神明之间,可能存在某种……共生,或者竞争的关系。”
这个类比,是基于雾钟回响和血月古堡的观察,也隐含了欺诈之神低语中透露出的信息。他故意说得比较笼统,留下了进一步讨论的空间。
“平台……外部研究员……竞争……”考古学家轻声重复,夹鼻眼镜似乎闪烁了一下,“很生动的比喻。那么,依你看,痛苦女士这样的‘神明’,祂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仅仅是收集‘痛苦’这种情绪能量吗?”
“或许不仅仅是收集。”林恩想起鸦转化时,那些扎根虚空的荆棘根系,以及痛苦女士投影那贪婪的注视,“更像是在……‘培养’或‘转化’。将符合某种特质的个体(如能承受极致痛苦者),通过契约逐步转化,最终变成祂们‘领域’或‘花园’的一部分。这或许是一种扩张方式,或者……生存方式?”
“培养与转化……领域扩张……”考古学家的声音透出明显的兴趣,“这与我们对部分古代遗迹的解读有共鸣。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左眼处那个无法被净化的力量残留——你称它为‘欺诈之神’的低语——你认为,祂的目的与痛苦女士,有何不同?”
问题终于触及了最敏感的核心。
林恩深吸一口气,净容仪的光似乎都随着他的呼吸波动了一下。他不能透露欺诈之神具体的低语内容,但可以给出基于表象的推测。
“痛苦女士索取‘痛苦’,方式直接,带有强烈的强制与转化倾向。”林恩缓缓说道,“而我感受到的‘欺诈之神’,似乎更……‘挑剔’。祂不直接索取,而是诱惑。祂鼓励‘欺诈’,并从中获得某种……愉悦或养分。祂的方式更隐蔽,更像是在培养一个‘合作者’或‘代行者’,而非简单的‘转化’一个容器。目的上,或许痛苦女士在扩张她的‘花园’,而欺诈之神……可能在玩一场更复杂的‘游戏’,或者,在进行某种‘选拔’?”
他巧妙地将自己放在了“可能被选拔者”的位置,而非“已被标记的容器”。这降低了他的威胁性,也符合他表现出的“精明幸存者”人设。
考古学家沉默了许久。土黄色的镜面光芒逐渐暗淡。
最后,第三面黑色镜面亮起。这面镜子的光芒是纯粹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幽蓝色。镜后没有任何人影,只有一片深邃的、缓缓旋转的星空虚影,虚影中仿佛有无数只眼睛在睁开又闭合。
一个声音响起,这声音并非来自一个点,而是从四面八方、从林恩的意识深处直接浮现。它非男非女,非老非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我是‘观测者’。我不关心规则,也不关心神明。我只关心‘现象’本身。林恩,你的‘能力’——在你发动它的瞬间,在你扭曲他人认知甚至规则概念的瞬间——你‘感觉’到了什么?是能量的流动?是信息的篡改?还是……某种更本质的,‘现实’纤维被拨动的触感?”
第三位导师,问题最抽象,也最危险。他直接询问能力发动时的主观体验,这触及了能力的本质核心。
林恩的神经瞬间绷紧。他不能如实描述(那会暴露【谎言编纂】能触及世界底层信息流的恐怖本质),但也不能完全胡说(观测者很可能有方法检测谎言)。
他必须在真实感受的基础上,进行降维描述。
“感觉……”林恩闭上眼睛,似乎在仔细回忆,“更像是……在坚硬的逻辑岩层上,寻找一道细微的裂缝。然后,将一枚‘楔子’(一个被精心构筑的、自洽的谎言概念)敲进去。当楔子嵌入的瞬间,裂缝会扩大,周围的相关‘认知’或‘规则片段’会随之发生轻微的、暂时的偏移。我能感觉到一种……‘阻力’,以及撬动成功后的‘松动感’。至于具体的能量或信息……很模糊,更像是一种直觉层面的反馈。”
他将超凡的“信息流编织”,形容为基于直觉的“寻找裂缝并打入楔子”,强调了“自洽谎言”的重要性,淡化了直接修改规则的本质。这听起来更像是一种高阶的心理学应用和精神干涉,而非触及世界底层的力量。
幽蓝镜面后的星空虚影,旋转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
“裂缝……楔子……松动感……”观测者的声音毫无波澜,“很独特的感知描述。那么,在你对‘鸦’植入怀疑时,你选择的‘裂缝’是什么?打入的‘楔子’又具体是什么形态?”
追问细节。这是在验证,也是在深挖。
林恩知道自己必须给出一个具体且合理的答案,这无法完全编造。
“裂缝是他在极致痛苦中,对‘这一切是否值得’那一闪而逝的本能性质疑。”林恩说出部分事实,“楔子……是将‘痛苦’与‘真实’这两个在他意识中被强行绑定的概念,进行了一次极短暂的‘剥离尝试’。我并没有直接否定痛苦,而是暗示‘真实’可能以另一种形态存在,而痛苦或许只是通往它的……一条荆棘小径,而非唯一道路。”
他巧妙地将欺诈之神诱导的“怀疑真实”,转化为了“质疑痛苦与真实的唯一绑定关系”。这在逻辑上相通,但听起来没有那么具有颠覆性。
观测者沉默了。
净容仪内的光芒开始减弱,洗涤过程似乎接近尾声。左眼处那团暗金色的欺诈之力残留,虽然依旧顽固,但表面似乎被包裹上了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透明薄膜,像是被暂时“隔离”了。
三面镜面的光芒同时完全熄灭,恢复为深邃的黑色。
那个中性的合成声音再次响起:
“净容程序结束。异常附着物已记录、评估,部分已净化或隔离。访客林恩,综合评估结果:潜在价值(高),可控风险(中),污染抗性(异常)。准许进入时钟塔‘访客活动区’,权限等级:临时黄铜级。”
“稍后将有引导员带您前往休息室。您的同伴雷亚与苏茜,将在完成各自的评估程序后与您会合。”
净容仪的舱门无声滑开。
林恩迈步走出,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身体感觉轻松了一些,仿佛卸下了一些无形的重负,但左眼的空洞感和那团被隔离的力量残留,提醒着他真正的“污染”远未清除。
他看了一眼那三面沉默的黑色镜面,转身走向门口。
身后,似乎有极其轻微的数据流传输声,和三道含义不同的、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