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门外的钟刚走过整点,秒针滴答滴答往前蹭。
陆湛靠在墙上,感觉身上的那股撑着不倒的劲儿被手术室门一开一关,连着抽走了一半。
人是活着推回来的,这就已经是上天给的最大好处。
剩下的——48小时观察期。
这是医生在术前反复强调的四个字。
“头24小时看能不能扛住,后24小时看后遗反应。”林医生说,“过了这两天,我们才敢真松一口气。”
……
母亲被重新送回ICU后,床位周围多了两台仪器,管子比之前密,警报声却比前阵子少了。
最明显的是脸色,苍白还在,但底下有了点血色,不再是那种一看就“油尽灯枯”的虚空感。
陆湛隔着玻璃看了很久。
那种“她还在”的实感,是一点一点挤出来的,而不是像开关一样“啪”地亮起。
“你可以先回去睡一觉。”查房结束,林医生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今天晚上我们会盯得很紧,有任何情况会第一时间叫你。”
“我就在这边睡。”陆湛指了指ICU门外的长椅,“离近一点,心里踏实。”
“……你这性格。”林医生有点无奈,又有点理解,“行,那你至少保证不要一夜不睡。”
他顿了下,又补一句:“还有,你最近几天别随便往脏水里跳。”
陆湛愣了下:“你知道?”
“看不懂你在干什么,但能感觉到你在干什么。”林医生笑了笑,“手术中途,有几次水电系统那边的波动,最后都被压下去了。”
“你们这行的事我不懂。”他收了笑意,“只要记住一点就行——别在无菌区瞎搞。”
“你要真想帮,就守在这儿,别让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来。”
“医生配合议会说话,还是有点压迫力的。”陆湛挑了下眉,“我记着了。”
林医生摆摆手,转身去忙他的。
……
晚上9点,ICU楼层的人走得差不多了。
走廊灯光比白天暗一度,值班护士端着保温壶在各个病房门口来回走,脚步小心翼翼。
陆湛坐在长椅上,外套当毯子披在身上,耳朵里塞着耳机,一只连着手机,一只连着特别行动人的小终端。
手机那边是普通世界的噪音——新闻、群消息、广告。
终端那边是议会的噪音——值班报表、监测数据、预警日志。
他把两个音量都调到最低,像开着两扇不太想管的窗,只留一条缝通风。
真正的注意力,仍旧在水上。
安宁之印罩着整栋楼,议会的小阵卡在供水入口,应急小组那点“安抚”散在关键科室上方。三股力量叠在一起,让这栋楼在“水”的意义上,安静得近乎不真实。
母亲病床旁边的输液管里,轻微的液体声一滴一滴往下走。
血液在她体内的流动节奏,与机器上的心电图保持在一个勉强平稳的范围里,有时会乱一下,又被药物和医生的调整拉回来。
“你不能动。”
陆湛把自己钉在椅子上。
哪怕手心痒到想伸进去把每一滴输液挨个检查一遍,也只能忍着。
这里是医院,不是深海。
手术台不是战场,医生也并不是他的队友,他们只是做好自己的工作——而他现在的工作,是别拖后腿。
凌晨1点,他还是有点迷糊了。
连续几天高度紧绷,再怎么撑也撑不住。
困意像潮水一样往上漫,他索性靠在椅背上闭了眼,强迫自己睡一会儿。
意识刚要往下沉,耳边突然一紧。
不是有人叫他,而是——水声变了。
那种变化细到恐怖,大概比普通人听见秒针走快了一拍还要夸张。
ICU某一个角落的氧合管路里,有一小段水突然变“硬”了一下,又迅速软回去。
紧接着,母亲心电图上那条线轻微抖了一抖。
嘀——
滴滴——
监护仪响了一声又压下去,值班护士抬头看了一眼,手已经习惯地搭上急救车。
林医生从值班室冲出来,比警报快半拍。
“血压有点波动,准备加药。”
“血氧再上调一点。”
他们忙着自己的,陆湛没插嘴。
只是把那一小段“硬掉”的水牢牢记住。
那不是外面进来的东西,也不是深渊。
更像是——他妈自己身体在适应新器官时,局部出现的一次“小崩”。
“你想扛过去。”
“那我帮你把这一点点‘硬’,抹平。”
他没有碰血管,没碰手术区,只是沿着那条氧合管的外壁,小小用了一点力。
就一点。
像是有人在水泥裂缝上刷了一层稀薄的防水涂料,只是让水走得顺一点,不要在那个转角打结。
机器参数轻微抖了两下,又慢慢落回正常区间。
林医生站在床边,连续看了几组数据,眼神从紧绷一点点放松:“心率还行,血压回来了。”
他对护士说:“再多看半小时,有问题随时叫我。”
值班护士点头。
没人知道刚才那条管子外壁上,有一道微不可见的水痕闪了一下。
只有陆湛自己知道,他刚刚做了一件医生看不见、仪器测不出的“小动作”。
“这就是我现在能做的全部。”
他靠回椅子,心跳也跟着慢慢放缓。
不插手手术,不改动药量,不动任何一个无菌区里的针头。
只是在外围,让水别那么绷着。
这样的“帮忙”,医生不会察觉,病人不会有副作用,对整栋楼的系统也不会造成冲击。
“以后要学的,就是这类小动作。”
“比在海底砸源心难多了。”
他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扯了扯外套,直接在椅子上睡过去。
这一次,他睡得比前几天都沉。
梦里没有王城,没有深渊。
只有一条很普通的河,河边是一排排老小区,某个阳台上晒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被子。
被子边缘滴下来的水,顺着晾衣杆滴进下面的桶里,一滴一滴。
每一滴落下去,河面就亮一点。
……
早上7点,护士轻声叫他。
“陆先生,林老师查完房了,让你放心一点。”
“昨晚有一小段心律波动,但已经过去了。”
“整体数据比我们预期的要好。”
陆湛一骨碌爬起来,脖子扭一下嘎吱响。
“她现在怎么样?”
“还在镇静里,再观察24小时,如果一切顺利,明天可以开始试着减镇静药。”护士说,“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看。”
他换好隔离服,照例走进ICU。
母亲静静地躺着,脸色比昨天又好了一点,皮肤不再那么干巴,嘴唇也润了不少。
他伸手,在不触碰输液、监护线的前提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
水声告诉他——这一段时间里,她的身体确实在努力“接纳”那块新的心肺。
不是谁施了法,也不是外置设备强行压,而是她自己在撑。
“厉害。”
陆湛低声说,“妈,你比想象中还耐造。”
“你再撑一天。”
“我在外面,帮你拦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
从ICU出来,他刚坐回长椅,手机和终端几乎同时震了一下。
特别行动人App弹出一条新任务提醒。
【任务编号:BT-0003】
【类型:情报收集】
【地点:江城港区临港工业园C区】
【时间:可在72小时内任意选择时段】
【简要说明:对C区某实验室周边水环境进行远程探测,禁止公开暴露能力,禁止与目标发生正面冲突。】
后面是小一条备注:
【备注:实验室注册名为“蓝阶水环境新材料研究中心”,董事会成员与某投资公司高度重叠。】
【该投资公司刚完成对你原公司部分资产收购。】
【谨慎行事。】
下面署名——外务行动部·唐淮。
陆湛看完,轻轻吹了个口哨。
“72小时内任意选择时段。”
不错,人性化。
他回了条消息过去。
【陆湛:我这边要守术后48小时。】
【陆湛:出港区的事,至少得等她稳定。】
【唐淮:懂。】
【唐淮:BT-0003任务根据你家属情况,优先级调整为“C”,可委托代行。】
【唐淮:但建议你本人至少做一次远程感知标记,方便后续跟踪。】
陆湛只回了一个字:好。
不是装冷酷,而是——他现在所有话,都被“术后48小时”这五个字压着。
港区那边的账,迟早要算。
但眼前这条命,比什么投资公司、实验室、股权架构情报重要得多。
“我在这儿坐着,照样可以摸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从ICU门口移开一点,朝更远的方向拓过去。
江城的水厂那边,他已经摸过一圈。
现在沿着城市管网往外走,往更远一点的地方——港区。
高压输水管、调蓄池、分区水塔、二次加压泵房,每经过一处,他都小心翼翼只“听”不“动”。
很快,他摸到了临港工业园附近。
那片新建的园区在水的网络里,像一个被额外包了一层膜的区域,水质指标严格,管道划分清晰,每一栋楼有独立的用水系统。
“做实验的地方,果然对水计较。”
陆湛顺着一条支管滑上去,停在其中一栋楼下方。
这栋楼的地下水池,水色很规矩,消毒、过滤都在正常范围内。
但在太“规矩”的表面下,有一条极细的灰线绕了一圈。
那条线的味道,让他很眼熟——
和昨天在医院消防水池里截到的那一小团“虫子”,几乎一模一样。
“找到了。”
他没有往上钻,也没有试图沿着这股东西直接冲进实验室。
只是把这一条“灰线”的能量特征,完整记在了潮汐图那张“陌生水痕”区域。
一张、两张、三张。
医院消防水池那一次,昨晚那一次小波动,加上现在港区这条。
三次叠在一起,那个“纹路”就越来越清晰。
“你们在这边做实验。”
“拿深渊那边偷来的东西,当环保新材料卖。”
“还敢顺手往医院消防水池里丢。”
“胆子挺大。”
他慢慢收回那条水线。
从港区一路退回江城主城区,再回到医院这栋楼下。
这一路,对他来说压力不小。
不是权柄负荷,而是控制难度。
不能让任何一处水体出现异常波动,不能让任何一个监测系统突然跳灯,不能让任何一个普通人看到什么奇怪现象。
他必须像一个正在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步一步踩在该踩的地方。
等意识完全回到ICU门口时,他后背已经微微发汗。
终端在耳边震了一下。
“你这边刚才有一段信号飙了一下。”礁的声音响起,“你干嘛去了?”
“摸了一圈港区的水。”陆湛说,“没乱动。”
“你这叫没乱动?”礁啧了一声,“App那边的任务刚出,我这边监控就看到你把意识线拉出去半个城。”
“还好你没顺势大范围开领域。”
“要不然今天这楼外面安宁之印得跟着抖一圈。”
“放心。”陆湛靠在椅背上,“这楼里的人比港区那帮人更重要,我知道分轻重。”
“那就好。”礁语气缓了点,“港区那边我们会同时派人过去,从陆地上看。”
“你留的那点印记,我们拿去对比现有样本。”
“另外——”他顿了顿,“你妈这边,目前稳定。”
“心率、血压、血氧都在区间里晃,没有再出现刚才那种险情。”
“医生说,接下来24小时,如果没有大的感染和排异,就可以准备减镇静。”
“你可以……稍微松口气。”
“好。”
陆湛闭了闭眼,仰头靠在冰凉的墙面上。
整个人终于像放气的气球一样,松下来一点。
眼前的电子屏上,“2号手术间”那一行已经空了。
手术室灯灭了,门关着,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迎接下一台手术。
真正的战场,已经转移到ICU那张床上。
再往外,就是江城的水网,港区的实验室,深海的暗潮。
这一刻,他突然很清楚地感受到——
自己的生活已经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一半,是ICU门外的等候椅,是病历本,是医生的眼圈和护士的笑,是最普通不过的家属身份。
另一半,是特别行动人App上的任务,是江城水脉图,是王城和深渊,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暗流。
两边之间,只有一条细线连接。
那条线叫——他自己。
“还行。”
他在心里跟自己说。
“至少现在,这条线没断。”
……
傍晚时分,窗外下起了小雨。
雨点敲在玻璃上,顺着窗缝流下来,汇进楼下的雨水口,被城市的排水系统吞进去。
陆湛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看着雨水在玻璃上乱爬。
在他的感知里,这些雨水带着最纯粹的“新鲜”。
还没来得及被人类的污浊完全染上,就已经被拉进了这座城的水循环。
他忽然有一点冲动——想伸手出去,接一掌雨水。
但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再撑一天。”
“等她醒了。”
“再去港区算账。”
“再跟深渊那帮东西,好好谈谈你们的技术授权问题。”
雨越下越大。
整座江城像被一层水雾罩住,远处的港区在雾里若隐若现。
在更远的地方,海面下暗潮在无声流动。
而此刻,这一栋楼里最重要的声音,是ICU某张床旁边,那台监护仪稳定的滴滴声。
48小时观察期,只过去了不到一半。
但至少——
第一夜,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