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后24小时。
ICU门外的电子钟跳到“18:00”的时候,护士把记录夹合上,对着表轻轻吐了口气。
“第一天算是过去了。”
林医生刚查完房,脱下手套,整个人看上去比早上还疲惫,但眼神是真松了一点。
“总体比我们预期的好。”他对陆湛说,“各项指标在可接受范围内,心功能也还行。”
“今晚如果不出大问题,明天早上我们会考虑——尝试减一点镇静。”
“她会醒吗?”
“不能保证立刻醒。”林医生摇头,“有的人减镇静后很快有反应,有的人要慢慢来。”
“但至少,这是一个开始。”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你这两晚都守在这儿?”
“嗯。”
“那今晚试试换个地儿睡?”他看了眼那张硬得要命的长椅,“楼上有陪护床,我们可以帮你争取一个。”
“那边离这儿太远。”陆湛笑了一下,“我妈醒了先喊不到我。”
林医生叹气:“是你妈,把你养成这种性格的。”
“那我也就不多劝了。”
他转身离开前,突然停了一下:“对了,刚才血气分析出来了,有一两项指标略高,不过对术后恢复是偏利的。”
“简单说——她现在,是真的在努力往外爬。”
“你这边,就别把自己熬垮。”
“知道了。”
……
ICU的灯光永远是那种让人看不出时间的冷白。
外面天色暗下去的时候,玻璃里的世界看上去和下午没什么区别。
陆湛坐在长椅上,眼睛却很清楚地分得出——现在,是江城的第二个夜。
不止是手术后的第2天。
也是他成为“特别行动人”之后,真正静下来陪着一个人的第2个夜晚。
母亲躺在里面,呼吸机的声音一下一下,监护仪的绿线偶尔抖两下又拉平。
他隔着玻璃看了一会儿,起身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水龙头里的水很听话,安宁之印和小阵把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挡在外面,水声干净得像新倒出来的矿泉水。
他俯身,捧起水,脸一埋,冰凉瞬间把困意压下去一截。
水从额头顺着脸滑下来,落到水池里。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种很奇怪的错觉——
这一滴水,好像不仅从他脸上流下去,也从他这两天的所有奔波里流了一圈。
从医院走廊,到水厂高架,到港区的地下水池。
最后又回到这里。
“行了。”
他往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抬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有点憔悴的脸。
眼底的那圈蓝色,比以前深了一点。
不是熬夜熬出来的青黑,而是——王权印记在皮肤下的余光。
“别在医院卫生间对自己感慨人生。”
他自嘲一句,关掉水龙头。
刚一转身,耳边的水声突然轻轻一紧。
不是走廊,不是水管。
是——ICU那边。
母亲那张床旁边的水声,突然“亮”了一下。
像一盏原本调在最低档的小夜灯,突然被人悄悄拧大了一格。
陆湛脚步加快,两三步回到玻璃前。
母亲还躺在那里,姿势没变,机器也没报警。
但在他的感知里,事情确实不一样了——
她体内原本散得很开的那股弱水,被某个点牵了一下。
牵的位置,大概在心口和喉结之间。
那里,是新心肺和旧身体的交界。
也是,另一条“线”的交界。
——来自海的那条。
“……”
陆湛眉头轻轻皱起来。
他不是第一次在自己身上听见这种东西。
自从码头那一滴蓝血落地起,他体内就多了一条和海直接相连的线。
王城、权杖、潮汐图,全从那里过。
但现在,那条线似乎顺着血缘,搭在了她身上。
很轻,很细。
像是一根头发落在水面上,如果不是他盯得够紧,根本不会注意到。
“你们可别连她也想拉下去。”
陆湛心里冷了一下。
他把手贴在玻璃上,指尖微微一动。
这一次,他没有去碰任何外界的水。
而是把注意力完全收进身体里。
王权印记应声亮了一圈极淡的光。
那条连接海的线在他体内被“拎”了一下——
原本有一点支出去的部分,被他猛地往回扯。
不是断。
而是,隔离。
“从血缘上,她确实沾上了你这条线。”
礁曾经这么提醒他,“以后有可能会出现‘共鸣’。”
“正常情况,这种共鸣会让她对水更敏感一点,洗手间里比别人多抬头看看天。”
“但在不正常情况里——”
“也可能成为某些东西的‘备用锚点’。”
陆湛当时没太当回事。
现在,他知道礁那句“某些东西”,指的是谁。
王城那边的“回来”也好,深渊那边的“撕过去”也罢。
他们都不应该顺着这条线,落在她身上。
“你们想找我,冲我来。”
“别动她。”
他在心里一字一顿。
那条线在这念头下,轻微一震。
海的声音在这一瞬间隐约浮现——
不是深渊那种撕扯感,而是王城那种古老的低语。
——“血脉同源。”
——“共鸣难免。”
——“她是你的‘回岸’。”
“回岸?”
陆湛冷笑,“你们也知道要留一块岸。”
“那就把岸留干净一点。”
他没有彻底切断那条共鸣线——那样做太冒险。
对母亲身体来说,这条线不是完全的坏处,它让她在某些地方,比普通人多了一点“水的运气”。
问题在于,线两头站着谁。
“我在这一头。”
“另一头——以后再说。”
他在自己权杖权柄里,硬生生织起了一层很细很细的“纱”。
那层纱裹在母亲那一段共鸣线上,像在电线外面套了一层绝缘皮——
海那边再想顺着这条线往上爬,就算能爬,也得先把这一层层“绝缘皮”磨开。
等他们磨完,他这边早就能察觉了。
而对母亲来说,这层“绝缘皮”只会让那种共鸣变得迟钝一点,不至于让她被突如其来的“海声”吓到。
几秒钟之后,ICU那片水声恢复平静。
母亲体内的水又回到原来的节奏,只是,比刚术后那会儿更“扎实”一点。
像是有人在原本细得快断的线旁边,又搓了一小股新的纤维上去。
“你是真的……在往回爬。”
陆湛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眼眶有点热。
“那我就把你旁边那些乱七八糟的‘梯子’全拆了。”
“你自己走你的。”
……
晚上10点,雨又下了起来。
不同于昨晚那种大雨,这一场雨很细,只是给城市洗了洗灰。
ICU楼层的窗户蒙了一层薄雾。
走廊里安静得有点过分,只有偶尔某个病房里传来压不住的咳嗽声,很快又被止咳药压下去。
陆湛靠在长椅上,手机屏幕贴在大腿上,亮了一小块。
特别行动App弹出一条新消息。
【BT-0003任务状态更新】
【港区C区目标实验室周边已完成第一次线下排查。】
【初步判定:实验室地下水环境存在弱污染源,疑似与深渊技术衍生品有关。】
【建议:术后48小时结束后,特别行动人可择机前往港区进行第二次深度感知。】
下面是一段附加备注:
【备注1:实验室股权结构复杂,背后有3层控股公司,其中一层与“蓝陆投资”关联。】
【备注2:“蓝陆投资”为你原公司新股东之一。】
【备注3:不排除你被裁员前后,有人为操作导向。】
信息最后,唐淮留了句短的。
【唐淮:家属优先。港区那边,我们先看着。】
陆湛盯着“蓝陆投资”这4个字看了很久。
蓝陆。
BlueLand。
配上港区那栋楼的名字“蓝阶水环境新材料中心”,隐约有种说不出的讽刺意味。
“你们倒挺会起名。”
他指尖轻轻敲着手机壳,笑意不多,更多的是那种终于对上号的“哦,这样”的感觉。
——公司突然调整业务方向。
——他那个项目莫名其妙被砍。
——绩效考核连着几个月被压。
——最后被“优化”,补偿条款还算体面。
那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倒霉。
现在回头看——
“原来不是我一个人倒霉,是整个项目都挡了别人路。”
“只是那时候,我还没资格看见这些。”
耳机在这时轻轻震了一下。
礁那边传来一条语音。
“看到了?”
“看到了。”陆湛回。
“气不气?”
“以前会。”他靠在墙上,“现在……不算。”
“怎么?”礁有点意外,“你不是那种被坑了就算了的性格。”
“账跑了不会算。”陆湛说,“但能站在这儿看账本这一页,我已经觉得挺赚了。”
“以前我连知道‘谁坑了我’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至少知道坑在哪儿。”
“至于去不去填——”
“得看我妈醒不醒。”
礁那边沉默了两秒。
“你这人。”他叹气,“有时候会让我们觉得议会没看错人。”
“有时候又会让人想把你摁回海里去算了。”
“你现在脑子里,别把港区那帮人排在你妈前面。”
“排不前。”陆湛说,“顶多和他们的排水系统排在一起。”
“那就行。”
礁的声音放轻了一点:“你刚才那一下,动你妈那条共鸣线,内务监测也看到了。”
“意见呢?”
“没把你拉黑名单,就说明他们觉得你动得还算克制。”
“但也有一句话让我转给你。”
“哪句?”
“以后凡是跟你妈那条线相关的动作,尽量提前打个招呼。”
“哪怕只是给我发个字。”
“他们怕我在她身上偷偷搞事?”
“怕,也在情理之中。”礁说,“你身上的东西,说白了也是一部分他们的赌注。”
“你要是把这条‘回岸’烧了,对他们来说,也是损失。”
“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你背后挂着很多人的预案。”
“这话难听,但是真话。”
“这点我清楚。”
“清楚就好。”礁顿了一下,又笑,“不过这次你做得还不错。”
“王城那边那条线,不是谁都敢直接扯。”
“你这么扯,最少说明一点——”
“你也把她当成自己的‘回岸’。”
“她当然是。”
陆湛闭上眼,靠着墙慢慢滑坐下去。
“我可以下海,可以进王城,可以跟深渊打,可以帮你们这帮议会的人挡一点烂摊子。”
“但我必须有个地方,能上来呼吸一口气。”
“那就是她那张床。”
“没了她,我不至于立刻疯。”
“但总会有一天,海底和地面对我来说,就没什么区别了。”
礁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放心。”他最后说,“只要有我们在,不会让你走到那一步。”
“你们先保证这荟萃城别提前沉了。”陆湛笑。
“再说大话。”
“滚。”
……
夜渐深。
走廊里的灯换成了夜间模式,亮度调低了一格。
ICU门口的那张长椅上,陆湛缩在外套里,终于在第二个夜里睡得比第一晚更沉了一些。
这一次,他睡梦里没有听见海的声音。
只有很普通的城市噪音:远处汽笛、楼下夜班清洁工推着垃圾车的轮子声、走廊某个病房里偶尔传来的咳嗽。
那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条灰色的水。
不干净,但很真实。
……
术后第3天清晨。
窗外的雨停了,空气难得透亮。
陆湛是被监护仪的一声短促报警吵醒的。
他几乎是瞬间睁眼,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到玻璃前。
ICU里,护士正围在母亲床边忙。
不同于之前那些让人心里一紧的长鸣,这次的警报很短,很快被按掉。
林医生站在床边,一边看着监护仪,一边对护士说:“镇静再往下调一点。”
“肌力恢复得比我们预想中快。”
“注意手脚约束,不要让她第一时间把管子全扯了。”
陆湛敲了敲玻璃。
林医生抬头看到他,朝他点点头,示意他别慌。
“她现在算是半醒状态。”
“你可以进去叫她。”
“但记住——不要让她剧烈情绪波动。”
“她一激动,心率上去了,我们还得再压一遍。”
陆湛换好隔离服,手微微有点抖。
他进ICU的时候,脚步忍不住放慢。
母亲的眼皮轻轻动了几下。
那种动很细,像风吹过树叶时最边缘那一小点颤。
呼吸机还在工作,镇静药还没完全退,意识像在水底里浮浮沉沉。
“妈。”
陆湛站在床边,压低声音。
“是我。”
“陆湛。”
母亲的睫毛动得更频繁了一点。
手指在床单上细微地蜷了一下。
那一刻,陆湛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不是通过水。
而是通过自己的耳朵。
“你醒醒看。”
“你要是睁眼,就能看见——”
“你儿子现在,至少混得比当年刚被公司辞退那会儿要强一点。”
“虽然没发达到能给你换一整幢楼。”
“但至少,把你从门口这条路,重新拉回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把那条被自己包了一层“绝缘皮”的共鸣线,再往回收了一点。
让那条线在这一刻——完全只留下属于她自己的那一部分。
不带王城,不带深渊。
只保留“回岸”。
母亲的眼皮终于颤了一下,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视线一开始有点散,瞳孔在灯光下收缩,又慢慢聚焦。
她先看见的是天花板,然后是吊在上面的管线、设备。
最后,视线落到床边那个人身上。
隔着氧气管和各种胶布,她的声音极轻,几乎是气音。
“……阿湛?”
陆湛喉头一紧。
“是我。”
他拼命压住想要冲上去抱人的冲动,只是握住她的手。
那只手很虚弱,却有力地回握了一下。
“你……怎么……又瘦了……”
母亲费了好大劲说出这几个字。
监护仪上的心率线立刻往上蹿了一点。
“别说话了。”陆湛赶紧道,“你先休息。”
“等你彻底醒过来,我让你慢慢骂。”
母亲缓缓眨了眨眼,像是笑了一下。
镇静药和疲惫很快又把她往下拖。
眼睛闭上的前一刻,她似乎想多说一句,嘴唇动了动,最后只吐出两个字:
“别……累……”
声音轻得像气泡。
但落在陆湛耳朵里,却重得像石头。
他直到走出ICU,关上门,才敢长长吐出一口气。
背靠着墙,整个人往下滑了一截。
“你妈挺会挑时间。”
耳机里,礁的声音适时响起。
“术后48小时刚过,就醒给你看。”
“怕你紧张到血压比她还高。”
“我血压现在正常吧?”陆湛抬手按了按额头,“你们监控得这么勤。”
“正常偏高。”礁说,“不过在可控范围。”
“总之——恭喜。”
“你现在有资格从‘术后观察期’这个地狱难度副本里,走出来一点了。”
“然后往另一个副本走?”
“比如港区C区?”
“这是你的本职工作。”礁笑,“江城的水,不会因为你是病人家属就停流。”
“但你可以自己选时间。”
“今天?”
“今天不急。”礁说,“你至少得睡一整觉。”
“真到晚上你还睡不着,再考虑往港区那边远程摸一摸。”
“你人最好别立刻跑。”
“内务那边也有意见——”
“特别行动人刚当完‘家属’,如果立刻扔去当‘打手’,对他们形象建设不好。”
“原来你们还考虑形象建设。”陆湛笑。
“偶尔。”礁说,“毕竟以后还得搞一搞舆情。”
“你哪天真被拍到在海里打怪,人家记者总得给你配个正面人设。”
“比如——‘白天陪母亲术后恢复,晚上独自巡查江城水网’什么的。”
“听着挺像网文书名。”
“你要是愿意写,我们这边可以提供素材。”
“算了。”陆湛起身,“我现在只想写一句话。”
“哪句?”
“——‘妈醒了’。”
他说完,掏出手机,打开一个只有他自己在里的备忘录群。
输入。
【妈醒了。】
发出。
这条消息没有人会看到。
但对他来说,这就是这几天里,最重要的“任务完成记录”。
ICU门口的电子钟跳到“09:12”。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子,斜斜地照进来。
江城的水,在这一刻照常流动。
深海还在暗处翻涌。
港区那栋挂着“蓝阶水环境新材料中心”牌子的楼里,实验室的设备也在照常运转。
而陆湛——
终于在守住一条命之后,可以把目光,正式转回那片潮湿阴影里。
“好。”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指尖轻轻敲在栏杆上。
“手术副本,暂时通关。”
“下一关——港区。”
“蓝陆投资。”
“还有那帮,敢往医院消防水池里丢东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