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3025年7月15日，标准时06:47。
陈明是被一种温和的脉冲唤醒的。
不是声音，不是光线，而是直接作用于神经系统的某种规律性刺激——就像有人用羽毛轻轻拂过大脑皮层的特定区域。他在睁开眼睛前就意识到，这是一种高度精准的唤醒技术，旨在避免对睡眠周期造成干扰。
房间的照明系统已经自动调整到“清晨模拟”模式。天花板散发出淡金色的柔光，亮度随着时间逐渐增强，模拟日出过程。墙面的星空画面也切换了，现在显示的是一片晨曦中的山脉剪影——但那些山脉的轮廓很奇怪，峰顶过于尖锐，像是人造的。
陈明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身体状态良好，甚至比在2028年时更好。那些覆盖过他身体的纳米机器人显然不只是检测工具，它们在夜间完成了某些修复工作——他膝盖上那个大学时代踢球留下的旧伤，现在完全感觉不到酸胀了。
门在这时滑开了。
不是昨天带他来这里的K-73，而是一个新的存在。外观更接近传统的人类女性，穿着管理局的深蓝色制服，但左脸颊有一道细微的发光纹路，像是植入体内的某种信息界面。
“陈明先生。”她开口，声音温和但同样缺乏自然的起伏，“请跟我来。局长要见你。”
“局长？”
“文明遗产管理局第三分局局长。”她说，“你有二十分钟准备时间。洗漱设施在你左手边的隔间内，衣物已经准备好。”
陈明看向卫生间方向。隔间的门已经打开，里面雾气氤氲，温度适宜。架子上挂着一套新的衣服——依旧是灰白色的连体服，但剪裁更合身，材质看起来也更高级一些。
“我需要知道会面的性质。”陈明没有立即动身。
“性质是……提供选择。”女助理模样的存在回答得有些微妙，“局长会解释一切。请抓紧时间，局长的日程非常紧凑。”
陈明不再多问。他走进卫生间，发现里面的一切都是智能感应的——水流自动调节到适宜的温度和力度，洗漱用品是无香型的纳米凝胶，用完后会在皮肤表面分解成无害的微粒。镜子是全息投影，能显示身体各项指标，甚至给出健康建议。
他注意到镜子角落有一个小小的图标：一只眼睛的形状，旁边标注着“监控等级：第三级（行为观察）”。
连洗漱都在监控之下。
换好衣服后，女助理已经在门外等候。她带着陈明穿过另一条走廊，这条走廊的装饰明显更高级——墙壁上镶嵌着某种会发光的矿石，矿石内部的光点如同有生命般缓缓流动。地面不再是简单的金属，而是一种类似大理石的材质，但踩上去的触感更加温润。
走廊尽头是一扇双开的门，门楣上有一个复杂的徽章：地球被六边形框住，周围有四颗星，但四颗星的排列方式很特别——三颗在顶部呈三角形，一颗在底部独立。
“四大文明。”陈明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门后的房间比他预想的要小。大约三十平米，呈圆形，中央是一张悬浮的弧形会议桌，桌子对面坐着一个人。
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
至少外表上是。
那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男性，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面部有明显的皱纹，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他穿着深灰色的正装，款式古典，与周围充满未来感的科技环境形成鲜明对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眼——那不是生物眼球，而是一颗淡蓝色的晶体球体，内部有数据流不断闪过。
“坐。”局长开口，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带着明显的权力浸染过的厚重感。
女助理在门外停步，门再次关闭。
陈明在悬浮椅上坐下。椅子自动调整高度，让他能与局长平视。
“我是林寒，管理局第三分局局长。”对方自我介绍，“在你签署协议前，你可以这样称呼我。签署后，根据协议条款，你需要称呼我为‘监督方代表’。”
“什么协议？”陈明问。
林寒没有立即回答。他抬起右手，在桌面上轻轻一敲。整个圆形房间的墙壁瞬间变成了全息投影，显示出一幅巨大的星图。
星图中心是太阳系——陈明勉强能认出地球的轮廓，但围绕太阳旋转的轨道上，密密麻麻分布着数以千计的人造物体，像是一圈金属光环将整个星系包裹。
“星历3025年，人类文明疆域。”林寒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我们控制了包括太阳系在内的十七个恒星系，建立了四十七个永久殖民地和三百二十八个资源开采站。总人口，约九十八亿。”
星图开始变化，一些区域被高亮标记。
“但同时，资源枯竭率达到历史峰值。氦-3储备仅够维持三百年，稀有金属矿脉开采殆尽，宜居星球地表生态系统的承载力已经逼近极限。”
星图再次变化，这次分成了四个色块：青色、白色、红色、黑色。
“于是，在一百五十年前，星际联邦通过了《文明资源分配法案》。四大文明——你们历史上的华夏、美国、俄罗斯，以及一个在22世纪崛起的、由流亡者和AI组成的‘暗组’——通过一种相对文明的方式，决定资源的分配份额。”
林寒的右眼晶体闪烁了一下。
“四国文明擂台赛。”
墙壁上的投影变成了一段战斗录像。
那是在太空中，两个机甲般的造物正在交战。它们的动作快得看不清，能量束在真空中无声地爆裂，周围漂浮着空间站的残骸。突然，其中一个机甲释放出某种力场，将对手包裹，然后——
对手的机甲开始崩解，不是爆炸，而是像沙子一样散开，化作宇宙尘埃。
“虚拟投影战斗系统。”林寒解释道，“全称是‘文明记忆引擎模拟战场’。参战者不是真身进入，而是将意识投影到系统生成的战场中。战场数据来自真实历史战役和文明集体记忆的具象化。在投影中受伤或死亡，现实中只会遭受精神冲击和短时间昏迷，不会真正死亡——这是底线规则。”
录像结束。
“每百年为一届，通过积分赛制决定未来百年各文明的资源分配比例。”林寒继续说，“第一届，华夏文明排名第二，获得28%的份额。第二届，第三，21%。第三届，也就是五十年前的那一届……”
他停顿了一下。
“第四。垫底。份额被压缩到11%，仅略高于生存红线。”
房间里的气氛凝重起来。
“为什么？”陈明问。
“原因很多。”林寒的左眼——那只生物眼睛——微微眯起，“技术落后是表象。深层原因是……我们失去了文明的‘锐气’。擂台赛不仅比拼技术，更比拼战斗意志、战术创意、团队协作。而这些，都需要深厚的文明底蕴支撑。当一种文明开始过度关注自我保护、开始畏惧牺牲、开始用算法代替勇气时，它在擂台上就只剩下被动挨打的份。”
陈明沉默了几秒。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问，“按照你们的说法，我只是一个‘活体文物’。文物应该被保护在恒温恒湿的展柜里，而不是送上擂台。”
“这就是关键。”林寒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你是一件文物，没错。但你是一件……特殊的文物。你携带的不是静态的知识，而是活生生的、经过专业训练的文明思维模式。更重要的是——”
他的右眼晶体对准陈明，数据流疯狂闪烁。
“——你手上那枚戒指。”
陈明下意识地握紧左手。
“昨天的事件报告我已经看过。”林寒说，“戒指在与K-73接触时，释放了未登记的高维度能量波动。我们对比了所有文明数据库，最后在一个绝密档案里找到了匹配度97.3%的记录。”
“什么档案？”
“‘火种计划’。”林寒一字一顿地说，“公元25世纪，华夏文明在面临第一次星际战争惨败后，启动的终极文明备份计划。他们将文明最核心的‘火种’——不是知识，不是技术，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封存在若干个载体中，投放至时空乱流，寄望于未来某一天能被重启。”
他指着陈明的手。
“你的戒指，就是火种载体之一。而你，一个来自公元21世纪的历史学博士，携带着完整的华夏文明记忆，在戒指的引导下穿越千年——这不是意外，陈明。这是一场精心策划了五百年的文明自救行动。”
陈明感到喉咙发干。
“所以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组建一支战队，代表华夏文明参加擂台赛。”林寒说，“通过预选，进入正赛。只要能做到这一点，管理局会重新评估你的地位。”
他再次敲击桌面。一份全息协议在空气中展开，条款密密麻麻，但字体清晰。
【有限自由与责任协议·草案】
甲方：星际文明遗产管理局第三分局（以下简称管理局）
乙方：编号WH-2028-01/陈明（以下简称文物个体）
鉴于：
文物个体携带华夏文明核心火种及完整历史记忆；
华夏文明当前面临资源危机及文明地位危机；
文物个体具备组建战队参与文明擂台赛的潜在价值；
双方达成如下协议：
第一条：自由条款
若文物个体成功组建战队并通过擂台赛预选进入正赛，管理局将授予其“有限自由人”身份，具体权限包括：
活动范围扩展至管理局全境及指定公共星域（需提前12小时报备）；
解除24小时实时监控，改为定期行为评估（每周一次）；
获得基础公民权利中的言论自由、信息获取权（受限）、个人财产权（限额）；
有权使用管理局提供的标准训练设施及资源配额。
第二条：责任条款
文物个体需履行以下义务：
在三个月内组建一支符合擂台赛标准的五人战队；
战队成员需全部来自华夏文明背景（基因及文化认同双重认定）；
通过预选赛，获得正赛参赛资格；
正赛期间，每场战斗需全力以赴，不得故意认输或消极比赛；
所有训练及战斗数据需向管理局完全公开。
第三条：资源配额
管理局将为战队提供以下资源支持：
基础能量配额：每月5000标准单位（仅够维持五人基本训练）；
装备点数：初始1000点，可根据战绩获取额外点数；
后勤补给：标准营养套餐、医疗支援、场地使用权限；
不提供：额外能源、高级装备、外援技术支持、情报支援。
第四条：监控与限制
即便获得有限自由，文物个体仍受以下限制：
体内植入纳米监控虫（不可移除），实时定位并监测生理状态；
所有对外通讯需经管理局审查；
不得接触非华夏文明的政治实体或组织；
不得向任何第三方透露火种相关信息。
第五条：违约后果
若出现以下情况，协议立即终止：
战队未能在期限内组建完成；
预选赛失败；
文物个体试图移除监控或逃离管控；
发现文物个体有危害管理局或星际联邦安全的行为。
协议终止后，文物个体将回归原始状态——永久性收容于管理局最高级别文物库，接受全天候监控及非破坏性研究，直至自然生命终结。
协议有效期：自签署之日起，至擂台赛本届赛事完全结束为止。
特别声明：本协议所有解释权归属管理局。管理局有权在必要时单方面修改条款，但需提前24小时通知文物个体。
陈明花了十分钟逐条阅读。
每读一条，他的心就沉一分。
这是一份彻头彻尾的不平等条约。所谓的“有限自由”，不过是换了个名字的软禁。资源配额少得可怜，监控却无所不在。而失败的代价……
永久收容。
“你们给了我一个选择，”陈明抬起头，“但本质上，我没有选择。”
“你有。”林寒平静地说，“你可以拒绝。然后现在就被送回文物库，开始你的永久收容生涯。那会很安稳——恒温恒湿，定期检查，无病无灾，活到自然死亡。就像博物馆里那些被妥善保管的青铜器。”
“或者，”他指向协议，“你可以签字。然后去战斗，去挣扎，去尝试在几乎不可能的条件下，为一支垫底了五十年的文明争取一线生机。这条路会很苦，会受伤，可能会死——至少在精神层面。但这条路，有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
“改变命运的可能。”林寒的左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那是陈明在这个时代第一次看到接近“人性”的表情，“不只是你的命运，陈明。是华夏文明的命运。我们这一代人……已经放弃了。我们接受了文明衰落的现实，学会了在夹缝中求生存，学会了低头，学会了计算利弊而不是追求荣耀。”
他顿了顿。
“但你不一样。你来自一个华夏文明还有锐气的时代。你的记忆里，有汉武帝北击匈奴的气魄，有盛唐万国来朝的自信，有郑和七下西洋的探索精神。这些……我们丢了。”
陈明凝视着眼前这个老人。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局长要亲自见他——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协议签署，这是一次文明的托付。
“你为什么相信我？”陈明问，“我只是一个人，一个来自过去的学者。”
“因为火种选择了你。”林寒说，“五百年前的人，用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跨越时空选中了你。他们相信你能做到什么。而我……我愿意赌一次。”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全息协议在空气中缓缓旋转，条款的文字发出冷白色的光。
陈明想起自己研究的那些历史。城下之盟，不平等条约，屈辱的妥协……但那些签署条约的人，有时候并不是懦夫。他们是在绝境中，为文明争取喘息之机的人。
他抬起左手，看着那枚青铜戒指。
戒指微微温热，像是在回应他的注视。
“如果我签字，”陈明缓缓开口，“我需要真正的承诺——不是纸面上的条款，而是你的承诺。”
“说。”
“第一，我需要权限访问‘华夏后备人才库’。真正的权限，不是筛选过的名单。”
“可以。”
“第二，我选中的人，无论他们过去有什么问题，管理局不得干涉我的选择。”
林寒犹豫了一瞬。“……可以，但最终名单需要我批准。”
“第三，”陈明直视林寒的眼睛，“如果……如果我们真的打进了正赛，甚至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我要你承诺，这些资源份额，会真正用在复兴华夏文明上，而不是被官僚系统层层盘剥。”
这次林寒沉默得更久。
最后，他点了点头，右眼晶体中的数据流变得异常明亮。
“我以我家族十三代服务华夏的荣誉起誓，”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只要我还活着，只要你们打出的每一分成绩，我都会让它转化为文明的养分。这是承诺。”
陈明深吸一口气。
他伸出手，触碰全息协议最下方的签名区域。
手指触碰到光影的瞬间，一阵轻微的刺痛传来——纳米级的识别器刺破了他的皮肤，采集了DNA样本、神经电信号特征、甚至包括某种意识波动图谱。
协议生效。
房间墙壁恢复了原本的银灰色。
林寒站起身，从桌下取出一个金属盒子，推到陈明面前。
“这是你的启动资源。”他说，“里面有：能量卡（1000单位，预支的）、基础训练场通行证、人才库访问密钥、以及……”
他打开盒子，最上层是一枚小小的徽章。
青铜色的徽章，图案是一簇在星空中燃烧的火焰。
“战队徽章。”林寒说，“你需要给你的战队起个名字。这枚徽章，是你们身份的象征。”
陈明拿起徽章。入手沉甸甸的，边缘有细微的磨损，像是历经岁月。
“名字……”他轻声说。
脑海中闪过无数历史片段：从炎黄部落的篝火，到周朝烽火台的狼烟，到赤壁之战的火船，到长征路上的星火……
最终定格在戒指上那个火焰符号。
“薪火。”他说，“战队就叫‘薪火’。”
林寒点了点头，没有评价。
“你有三个月时间。现在，回去准备吧。人才库的访问通道已经对你开放。记住——预选赛在星历3025年10月15日开始。如果到那时你还没有凑齐五人战队，协议自动失效。”
陈明将徽章握在手心，金属的边缘硌得生疼。
他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时，林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明。”
他回头。
老人站在会议桌旁，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只生物眼睛看着陈明，里面有一种陈明读不懂的情绪。
“历史书上怎么写我们？”林寒问，“三千年后的历史学者，会如何评价这个时代的华夏文明？”
陈明沉默片刻。
“历史如何书写，”他缓缓说，“取决于我们此刻如何选择。”
门滑开了。
陈明走出房间，重新回到那条镶嵌发光矿石的走廊。
女助理还在等候，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带他往回走。
走廊很长，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陈明握紧了手中的战队徽章。金属的棱角刺入掌心，疼痛真实而清晰。
这一刻，他不再是文物编号WH-2028-01。
他是薪火战队的组建者。
是文明火种的承载者。
是一场跨越五百年的赌约中，被放置在赌桌上的最后一枚筹码。
三个月。
他要找到四个人，组建一支能从垫底文明中杀出的战队。
然后，在星辰之间，为一段被认为已经“消逝”的文明，重新点燃火焰。
走廊尽头的光越来越亮。
陈明抬起头，走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