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穹如狱,万古寂寥。管理局的资料库,藏在第三分局地下七百米处。那不是凡俗意义上的“房间”,而是一片被凝固的星河——穹顶是流转的星云投影,亿万光点明灭沉浮;脚下是透明的能量网格,每踏一步便荡开涟漪,仿佛行走在宇宙的胎膜之上。陈明站在阵列中央,如孤身入古墓的考古者,面对的是比任何帝王陵寝更浩瀚的“葬品”。此间所藏,非金非玉,乃是整整一个文明三百年间所有英才的“命格”。“人才库访问权限已开启。”冰冷的合成音在星穹间回荡,“当前可检索条目:华夏文明基因谱系认证者,共四千七百三十一人。建议筛选条件:近期战力评估前百、擂台赛经验、团队协作指数……”“关掉推荐算法。”陈明的声音不大,却让星穹中的光流为之一滞。他抬起左手,无名指上的青铜古戒在星光下泛着幽光。自签署协议那日起,这戒指的温热便再未消退过,仿佛一颗在血脉深处跳动的小小星辰。“我要原始档案。”他说,“所有人的——任务报告、心理评估、社交记录、医疗日志、训练数据……一切。”权限认证通过。不是管理局的许可,是戒指释放的某种波纹,让整个资料库的核心协议为之让路。刹那间,星河倒悬。亿万光点化作洪流,朝着陈明奔涌而来。那不是攻击,是信息——四百多万份档案,压缩在零点三秒内贯入他的意识。若是寻常人,此刻早已脑域崩解,化作痴愚。但陈明只是闭上眼。他是历史学博士,毕生所学便是从故纸堆里打捞真相。读《史记》要勘验七国旧事,阅《资治通鉴》需对照百种野史,辨敦煌残卷得通晓梵汉吐火罗。这浩如烟海的档案,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座更大些的故纸山罢了。心念起时,脑域中自然浮现一座“天宫”。此乃史家秘传的“心斋”之术——将意识化作琼楼玉宇,每份档案便是一卷竹简,分门别类,悬于廊下。他漫步其间,手指拂过,便知春秋。
第一日,观“气”不看战绩,不看评级,只看档案字里行间透出的“气”。四千七百三十一人中,有三千余人的档案“气”如死水——格式工整,数据完美,措辞谨慎。那是被体制彻底规训的产物,如流水线上打造的剑,锋锐有余,灵性全无。又有千余人“气”如烈火——战功赫赫,桀骜不驯,档案里满是冲突记录。但这些火太燥,易焚己身,难成大器。剩下不足五百人,“气”象各异:有隐而不发者,有外柔内刚者,有看似顽石内蕴玉光者……陈明在这五百人中,看到了四个名字。四个被系统标注为“高风险”、“不建议录用”、“需心理干预”的名字。他们的档案被压在数据库最底层,如四柄蒙尘的古剑,剑身已锈,但剑魂未死。
第二日,读“痕”陈明调出了四人的完整轨迹。【李铮,二十四岁,将门李氏第七代孙】
档案首页是一张全家福投影:祖父着旧式军装,胸挂勋章;父亲穿星际舰队制服,肩扛将星;而李铮站在最边缘,侧着脸,眼神看向画面之外。往下翻,是十九岁那年的一份处分决议:
“……在‘北冕座边境巡逻任务’中,抗命三次,私自更改航线,致舰队遭遇伏击。虽最终击退敌袭,但严重违反军纪。经决议,剥夺少尉军衔,调离一线,编入‘文明遗产护卫队’——此部门无实权,无战功,乃流放之地。”备注里有一行小字,是当时审判官的评语:“此子勇武过人,然桀骜难驯,如古之项羽,可用而不可信。”再往后,是他在护卫队的记录:三年间,十七次与上级冲突,八次私自加练至昏迷,三次在模拟战中故意“击毙”队友——理由是“他们太弱,战场上早该死了”。最近一份心理评估写着:“潜在反社会倾向,建议长期观察,必要时可进行记忆清洗。”陈明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他想起了《史记·淮阴侯列传》。韩信受胯下之辱时,市人皆笑,独萧何看出此人“国士无双”。后世只见韩信拜将封侯的风光,谁记得他早年也是个“无行不得推择为吏”的浪荡子?李铮档案里的每一次冲突,细看都有缘由——抗命,是因为原定航线有明显漏洞;击毙队友,是在模拟最残酷的绝境战场。他不是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是标准太高,高到身边无人能及。一柄太过锋利的刀,被庸人当作废铁,束之高阁。【苏岚,二十二岁,天机院最年轻毕业生】
她的档案很薄,只有七页。但每一页都让人心惊。第一页是入学成绩:十七门理论课满分,刷新天机院三百年记录。导师评语:“此女之算力,已近天道。”第二页是第一次实战推演报告。她推演出一次“星盟舰队三十年后的集体叛变”,精确到具体舰只、时间、动机。结论被列为最高机密,她本人被禁止接触任何战略级运算任务。第三页是一份投诉记录:七名同学联名指控她“用数学模型预测他人死亡日期”,造成心理恐慌。调查结果显示,她只是在进行一项关于“生命轨迹熵增速率”的纯理论研究。第四页开始,是孤立。没有队友愿意与她组队,没有导师敢收她做项目。她独自开发了十七套预测算法,全部被封存,理由是“计算结果超出当前文明理解范畴,易引发恐慌”。最近一份记录是六个月前,她在模拟战中用自己编写的“因果链武器”,在开局第三秒就“预言”了对手一百二十种败亡路径。对手当场精神崩溃,她被永久禁止使用任何自研算法。档案最后一页,只有她自己写的一句话:“你们恐惧的并非我的计算,而是计算揭示的真相。”陈明想起了明代徐渭。那位诗书画三绝的天才,晚年疯癫,自撰墓志铭曰:“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世人只道他疯,却不知他早看透了嘉靖朝堂的腐朽,宁疯不媚。苏岚不是疯子,她是走得太快,回头时已看不见同路者。【张维,二十六岁,前‘北辰舰队’首席驾驶员】
他的档案前半部辉煌如史诗:十九岁破格入舰队,二十一岁晋升首席,参与大小战役四十七次,胜率百分之九十三。战报里写他“操纵机甲如臂使指,有古之赵云单骑救主之风”。转折在两年零三个月前。一次护航任务,遭遇“虚空虫族”突袭。张维的小队被困,他做出一个决定:用自己机甲的能量护盾强行撑开虫群,为队友开辟生路。计算显示成功率百分之六十二——在舰队标准里,这已值得冒险。但就在护盾撑到极限时,虫群女王释放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精神冲击波。张维的机甲系统过载,护盾提前零点三秒崩溃。三名队友的机甲被虫群淹没,虽然最终被援军救回,但其中两人神经系统永久损伤,余生只能躺在维生舱里。事故报告认定张维“判断失误”,但更多是指向那未知的精神冲击——那是命运开的一个残忍玩笑。自那以后,张维再未登上机甲。他申请调离一线,去了管理局最清闲的档案整理处。心理评估显示:创伤后应激障碍,重度幸存者负罪感,伴有周期性梦魇。最近一份记录是他在模拟器里的数据——每天深夜,他都会进入当年那场战斗的模拟,重复三万七千八百次。每一次都尝试不同的选择,但系统显示,在已知情报下,他当时的选择确实是“最优解”。他困在了一个无解的局里:做了对的事,得到了错的结果。陈明翻到档案末尾,看到张维手写的一段话,字迹潦草,像是醉酒后所书:“昔李广难封,非战之罪,乃天命乎?若天命如此,吾等征战星辰,又有何义?”他想起了李广。那位飞将军一生七十余战,功高不爵,最后自刎殉国。太史公写他“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何其悲凉。但后世谁又记得,李广一生未败,只是时运不济?张维缺的不是能力,是一个与命运和解的理由。【赵山河,二十八岁,‘古法科技研究院’唯一在编人员】
他的档案最厚,也最怪。前半部是天才轨迹:十五岁自学通晓明代《天工开物》,十七岁用竹子、牛皮和铜丝复原了诸葛连弩,二十岁发表论文《论榫卯结构在星舰减震系统的应用前景》——被评审委员会评为“荒谬绝伦,浪费科研资源”。然后他就开始“走歪路”。别人研究量子引擎,他研究汉代地动仪如何预测星际震波;别人开发能量护盾,他琢磨宋代铠甲鳞片排列的缓冲原理;别人用AI设计武器,他试图从《鲁班书》里找灵感。十年间,他提交了四百三十七个项目申请,通过了三个——都是边缘性的“文化遗产复原”项目,经费少得可怜。但他居然真做出了一些东西:用“太极阴阳鱼”原理改进能量回路,稳定性提升百分之十五;用“二十八星宿”排列优化传感器阵列,探测盲区减少百分之八。每一次成果都被质疑:“巧合”、“不具可重复性”、“缺乏数学基础”。他的实验室是管理局最偏僻的一间仓库,里面堆满了古书、木头模型、铜钱、罗盘,还有一台他自己组装的、半生物半机械的“木牛流马”——真的能走,但每小时只能移动三百米。最近一份报告是警告:他私自拆解了一台退役机甲,试图用“炼器术”的概念重铸其核心。结果引发小规模爆炸,被罚停薪三个月。档案照片里,赵山河蹲在爆炸现场,脸被熏黑,却笑得灿烂,手里举着一块扭曲的金属,旁边写着:“此物虽毁,然火候已得三味!”陈明想起了春秋时的公输班。那位木匠祖师,能造飞鸢三日不落,能制云梯攻城拔寨。但若把他丢到这个星际时代,面对满目钢铁洪流,世人怕也只会笑他“抱残守缺”吧?赵山河不是落伍,他是试图用古老的智慧,解开新时代的题。这条路注定孤独。
第三日,定“选”星穹流转,三日将尽。陈明睁开眼时,眸中如有古史长河奔涌。他抬手,在虚空中写下四个名字:李铮。苏岚。张维。赵山河。指尖划过处,星光凝结成字,悬于穹顶之下。“这就是你的选择?”声音从身后传来。不是合成音,是真人——林寒局长不知何时已站在资料库入口,负手而立,望着那四个名字,眉头紧锁。“自杀式选人。”林寒缓缓道,“一个被军队流放的刺头,一个被学界排斥的疯子,一个因创伤废掉的前王牌,还有一个……考古学家。陈明,我需要一个解释。”陈明转身,衣袍在星光中无风自动。“局长可知,汉高祖刘邦起兵时,麾下都是何人?”他问,不等回答便自答,“萧何,县衙小吏;曹参,狱掾;樊哙,屠狗之辈;周勃,织席贩履;韩信,胯下之徒。若按当时的标准,这些人哪一个堪当大任?”林寒沉默。“但就是这群‘不堪用’的人,”陈明的声音在星穹间回荡,“打下了四百年大汉基业。为何?因为刘邦不看出身,只看一样东西——在乱世中活下去、并赢到最后的‘可能’。”他指向那四个名字。“李铮的档案里,有十七次冲突,但每一次他都是对的。他不是桀骜,是眼里容不下愚蠢——这样的人,正需要一场足够残酷的战争,让他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对’。”“苏岚的计算超前时代,所以被时代抛弃。但擂台赛要面对的是未知,是变数,是需要跳出框架的绝境——她的‘超前’,正是我们最缺的。”“张维的问题不在能力,在心结。他需要一场战斗,一场拼尽全力后无论胜负都能问心无愧的战斗,来与自己和解。”“至于赵山河……”陈明顿了顿,“局长,您相信文明是有‘根’的吗?我们坐着星舰,用着能量武器,但骨子里流的血、思考问题的方式、面对绝境时的本能反应——这些都刻在文明的基因里。赵山河研究的就是这个‘根’。而擂台赛,说到底拼的不只是技术,更是文明的底色。”林寒久久不语。他右眼的晶体数据流疯狂闪烁,显然在计算这种组合的胜率。许久,他叹了口气。“系统给出的胜率预测:用常规选人方案,预选赛通过概率百分之三十七。用你这四个人……”晶体中的数据定格在一个刺眼的数字,“百分之三点二。”“足够了。”陈明说。“什么?”“韩信还定三秦时,面对的是项羽四十万大军,他自己只有三万人。按当时任何谋士的计算,胜率都是零。”陈明走向出口,青铜戒指在指间微光流转,“但历史,从来不是算出来的。”他停在林寒身侧。“给我三个月。我会让这四个名字,燃成这片星海里最亮的那簇火。”林寒望着青年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年轻时读过的一句古诗,出自一个早已湮灭的朝代:“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后面是什么来着?他努力回忆,却只想起最后两句:“愿得燕弓射天将,耻令越甲鸣吾君。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星穹寂静。四个名字依然悬在那里,如四柄待出鞘的剑。而在资料库最深处的黑暗里,一份被封存了三百年的绝密档案,悄然亮起了一个提示——那档案的封面,画着一枚青铜戒指,戒面火焰纹中央,有一只睁开的眼。档案标题:【火种共鸣者·初代目】下面有一行小字:“当戒指选中之人,于星海间寻回‘薪火’四柱,文明重燃之机,方现一线。”一线天光,可破永夜。陈明走出了资料库。走廊尽头,一扇门为他打开——那是通往“观察站”的通道,四名未来的队员,正在那里等着他们的队长。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选定四人的瞬间,戒指内部,那簇火焰纹路的中央,那只“眼”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沉睡了五百年的某个存在,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