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站建在第三分局的“肩井”位置。这不是比喻——管理局的主体建筑被设计成一个人形盘坐的轮廓,而观察站正好位于右肩上方三公里处的独立悬空平台。通往那里的轨道舱运行了七分二十三秒,期间窗外只有永恒的虚空,以及远处如萤火般明灭的星舰航迹。陈明抵达时,平台正处在行星的阴影面。没有大气折射的星空格外狰狞,群星不是温柔的闪烁,而是冰冷的、锐利的钉在黑色天鹅绒上,仿佛宇宙露出了它嶙峋的骨相。站体本身是个正十二面体,每个面都在缓慢自转,表面流淌着防御力场的幽蓝波纹。它不像监狱,更像一件被精心囚禁的艺术品。舱门开启时,陈明闻到了一股味道。不是消毒水,不是金属锈蚀,而是一种混合气味:旧书的霉味、机油的刺鼻、未消散的汗水,还有一丝极淡的……血腥?不,是铁腥,来自某种高负荷运转后过热的合金。观察站内部出乎意料的“古旧”。走廊是裸露的金属结构,管线像藤蔓般攀附在天花板上,不时有电火花在接头处炸开。照明是忽明忽暗的冷光灯,在地面投下晃动的影子。这里的重力似乎也不稳定,陈明走了几步就感觉脚下发飘,像是踩在棉花上。AI引导的声音从墙壁的扬声器传出,带着电流杂音:“新成员陈明,身份码WH-2028-01。你的居住区在C翼第七单元。其他四名指定人员已提前十二小时抵达。首次集结将在三十分钟后于中央大厅进行。”陈明没有急着去房间。他沿着走廊慢慢走,手指拂过冰冷的墙壁。墙上有很多刻痕——不是随意的划刻,而是一些公式、坐标、甚至短句。他辨认出其中几行:“重力常数误差0.0007,这破站要散架了。”
“第七日,能量配额又少了3%,他们在试探底线。”
“如果从东侧舷窗跳出去,存活概率1.2%,但自由概率100%。”最后一行字迹娟秀,像是用极细的刻刀慢慢雕出来的。陈明停下脚步,看着那行字,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这不是监狱,是斗兽场的等待区。那些被判定为“有问题”、“高风险”、“不可控”的人,被扔到这里互相消耗。活下来的,或许有机会重返赛场;撑不住的,就烂在这里,成为墙上新的刻痕。他走到中央大厅时,其他四人已经到了。大厅是个直径二十米的圆形空间,中央悬浮着一张巨大的全息星图,但图像已经严重失真,星星拖出长长的残影,像是濒死者的心电图。四个人分别占据了大厅的四个方位,彼此距离最远,形成一种僵持的阵型。东北角,李铮。他背靠墙壁站着,双臂抱胸,穿着褪色的旧式军装——不是管理局的制服,而是三百年前地球联合舰队的款式,肩章已被撕掉,只留下两道刺眼的痕迹。他比档案照片里更瘦,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是烧着两团压不灭的火。陈明走进来时,李铮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剐过来,上下扫了一遍,然后嘴角扯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冷笑,转开了视线。东南角,苏岚。她坐在一堆数据板中间,那些板子悬浮在她周围,以不同速度旋转。她本人蜷在椅子上,身体小得几乎要被数据淹没。穿着管理局标配的灰白连体服,但袖口被改过,露出纤细的手腕,上面戴着一串用电路板边角料串成的“手链”,每个元件都在微微发光。陈明出现时,她甚至没有抬头。手指在全息键盘上飞舞,速度快出残影。她在计算什么——陈明瞥见其中一个数据板上,实时刷新着大厅的立体结构图,每条走廊都被标上了数字,像是逃跑路线的概率分析。西北角,张维。他站在阴影里。是真的阴影——大厅的照明系统在那个角落似乎失效了,光线照到他身前半米处就诡异地弯折、消散。他穿着普通的便服,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要把自己从这个世界里抹去。陈明看向他时,张维的肩膀轻微地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甚至往阴影深处退了半步。西南角,赵山河。他是唯一在动的人。蹲在地上,面前摊开一块脏兮兮的帆布,上面摆满了稀奇古怪的工具:铜制的罗盘、木质的规尺、几块刻着符文的龟甲,甚至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洛阳铲?他正用一把小锉刀打磨着什么零件,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帆布旁边放着一个打开的工具箱,里面露出半截机甲手臂的残骸——正是李铮档案里提到的那次“私自拆解”的成果。四个人,四个世界。陈明走到大厅中央,站在失真的星图下方。全息的星光映在他脸上,明灭不定。“各位。”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有些单薄,“我是陈明。从今天起,我是你们的队长,也是你们未来三个月的室友。”四道目光同时聚焦过来。李铮的冷笑变成了讥诮;苏岚的手指停了一瞬,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计算;张维往阴影里又缩了缩;赵山河……根本没听见,还在哼歌。“我知道你们不愿意来。”陈明继续说,“我也知道,你们每个人都有一段不想提的过去。但我们现在——”“停。”李铮打断了他。声音嘶哑,像是很久没好好说话。“队长?”他松开抱胸的手臂,一步步走过来,军靴在金属地板上敲出沉重的回响,“你?一个从博物馆里爬出来的老古董,要当我的队长?”他在陈明面前三步处停下。这个距离在格斗术语里叫“斩杀线”——再近半步,就能在对方反应过来前完成致命一击。陈明没有后退。他看着李铮的眼睛,那里面除了火焰,还有更深的东西——一种被背叛过无数次后淬炼出的、近乎本能的警惕。“我是历史学博士,”陈明说,“主要研究方向是——”“主要研究怎么在3025年当文物?”李铮的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我查过你的档案,陈明。WH-2028-01,活体特级文物,评估价值‘等同于一座完整的古代文明数据库’。你知道在我们这些当兵的人眼里,数据库是什么吗?”他凑近一步,呼出的气息喷在陈明脸上。“是靶子。”大厅里的空气凝固了。苏岚的计算停了。她抬起头,眼睛盯着李铮的后背,手指悬在键盘上方——陈明看见,她调出了李铮的完整生理数据,心率、血压、肾上腺素水平,实时刷新。张维从阴影里微微探出半张脸,眼神里闪过惊恐。赵山河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锉刀,好奇地望过来,像是看到了一场有趣的实验。陈明沉默了两秒。然后他笑了。不是强装的笑,是真正觉得有趣的那种笑,嘴角上扬,眼角的皱纹舒展开——那是常年埋在故纸堆里的人,忽然读到某个绝妙史料时的表情。“你笑什么?”李铮眯起眼。“我笑你像一个人。”陈明说,“汉初的韩信。”李铮的表情僵了一下。“韩信年轻时有胯下之辱,”陈明的声音平稳,像是在课堂上讲述一段熟悉的历史,“市井少年欺他佩剑,逼他从胯下爬过。他爬了,所有人都笑他懦夫。但后来,他帮刘邦打下了大半个天下。那些笑他的人呢?要么成了他剑下亡魂,要么连名字都没留下。”他向前走了一步,反而拉近了和李铮的距离。“你现在对我的态度,和那些市井少年对韩信的态度,本质上没有区别——你们都在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测试眼前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你们正眼相看。”李铮的眼神动了动,那团火焰摇曳了一下。但下一秒,他嗤笑出声。“少跟我扯这些故纸堆里的玩意儿。”他退后半步,重新抱起手臂,“刘邦韩信?那是两千年前的事了。现在是什么时代?星舰对轰、机甲互搏、文明存亡的擂台赛!你那些之乎者也,能挡得住秃头鹰的能量炮?能算得过爆黑熊的巨神图腾?”他转过身,背对陈明,对着空气大声说:“上面那些官僚是真没人可用了?派个书生来带我们?文人误国——这话放哪个时代都适用!”话音落下,大厅陷入死寂。只有全息星图失真电流的滋滋声。就在这时,AI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从天花板中央的扩音器传出的,音量调大了:“全体人员注意。观察站居住规则宣布。”一面墙壁亮起,显示出一长串条款。“第一:每日标准时06:00,资源配额将通过配送管道送至各自房间。配额包括:能量电池(标准型号X-7)两枚、高密度营养膏三支、净化水五升。”“第二:配额为最低生存标准。如需额外资源,需通过以下方式获取:完成系统发布的日常训练任务(奖励额度有限)、参与模拟战胜利(胜场奖励)、或自行解决(观察站内允许有限度的资源交换与竞争)。”“第三:个人房间配备基础生活设施。公共区域包括训练场、维修间、资料室(权限受限)。未经申请擅自离开观察站,视为叛逃,将触发防卫系统。”“第四:战队队长拥有临时资源分配建议权,但最终分配需经系统审核。队员间禁止致命性冲突,违反者将被强制注射镇静剂并单独禁闭。”条款一条条滚动。每一条都在强调同一件事:这里的生存是艰难的,资源是稀缺的,每个人本质上都是孤岛。苏岚最先反应过来。她调出能量电池X-7的规格参数,手指飞快计算,几秒后低声说:“两枚电池,满负荷训练只够用四小时。如果要加练……”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不够,远远不够。张维终于从阴影里完全走了出来。他看着墙上的条款,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走回阴影里——这次他直接坐下了,背靠着墙,把脸埋在膝盖之间。赵山河挠了挠头,捡起地上的洛阳铲,喃喃自语:“自行解决?这玩意儿能挖出能量矿不……”只有李铮,从头到尾没看那些条款。他盯着陈明,眼神里的火焰渐渐冷却,变成一种更冰冷的东西——失望。“听见了吗,队长?”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冰锥,“这就是我们未来的日子。每天为了两块电池拼命,像笼子里的老鼠互相抢食。而你,一个连机甲都没碰过的文人,要带我们从这个笼子里杀出去,去打擂台赛?”他摇了摇头,转身走向大厅出口。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我给你三天时间。”他说,“三天内,你能在模拟战里赢我一次——随便什么方式,赢一次——我就暂时承认你这个队长。否则……”他没说否则会怎样,但背影里的杀气已经说明了一切。李铮走了。苏岚收起数据板,站起身。她走过陈明身边时,停顿了半秒,低声说了一串数字:“你的生理数据显示,面对威胁时肾上腺素分泌水平仅上升17%,远低于正常人应激反应的阈值。有两种可能:一是你极度冷静,二是你根本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她抬起头,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看着陈明。“我暂时假设是第一种。”说完,她也走了。张维是第三个离开的。他从陈明身边经过时,几乎贴着墙走,眼睛始终盯着地面。但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陈明听见他说了一句极轻的话,轻得像叹息:“别死……至少别因为我而死。”然后他也消失在走廊深处。最后剩下赵山河。他把工具一件件收进帆布包,慢吞吞地走过来,停在陈明面前,歪着头打量他。“你真是历史学博士?”赵山河问,眼睛发亮。“是。”“那你知道《考工记》里关于‘弓人制弓’的章节吗?我一直搞不懂‘干、角、筋、胶、丝、漆’六材合一的火候……”“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冬定体。”陈明流利地背出原文,“冰析灂,春被弦,一年之事。”赵山河愣住了。几秒后,他猛地抓住陈明的手,力气大得吓人。“你懂!你真的懂!”他的脸因为兴奋而涨红,“那些搞现代材料学的人,都说这是迷信!但他们造出来的复合弓,就是没有古法做的有‘灵性’!队长……不,陈博士!我们能聊聊吗?就现在!我有很多问题——”“明天。”陈明温和但坚定地抽回手,“明天开始,我们有很多时间。”赵山河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点点头,抱着他的帆布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大厅里只剩下陈明一个人。失真的星图还在头顶旋转,那些拖尾的星光,像是文明在时间长河里留下的、正在消散的痕迹。陈明走到墙边,看着那些刻痕。他的手指拂过那行“存活概率1.2%,但自由概率100%”,停留了很久。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战队徽章——青铜色,火焰纹。他把它按在墙上,就在那行刻痕旁边,用力一压。徽章嵌进了金属墙壁,火焰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反光。做完这一切,陈明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走廊的灯光随着他的脚步明灭,像是在为他铺一条孤独的路。他走到C翼第七单元门口时,门自动滑开。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个储物柜。桌上已经放好了今天的配额:两枚手指粗细的蓝色能量电池,三支牙膏状的营养膏,还有一袋密封的水。陈明拿起一枚电池,对着灯光看。透明的外壳里,蓝色的能量液缓缓流动,像是被囚禁的微型星云。他想起李铮的话:“文人误国。”想起苏岚的计算。想起张维的恐惧。想起赵山河眼里的光。最后想起的,是林寒局长在协议签署后,单独对他说的那句话:“陈明,你知道为什么华夏文明这三百年一直在输吗?”“因为我们在试图用别人的规则,玩别人的游戏。”“你要赢,就得让游戏,变回我们的游戏。”陈明握紧了电池。外壳冰凉,但内部那团蓝色星云,似乎在回应他掌心的温度。窗外,观察站的自转将另一面转向了恒星。刺目的白光瞬间灌满房间。陈明眯起眼,在强光中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瘦削,孤独,但脊梁挺得笔直。影子旁边,是那枚嵌在墙上的火焰徽章。光与影的交界处,火焰仿佛真的在燃烧。三天。他要赢李铮一次。用文人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