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2-15 06:12:22

合肥的初冬来得突然。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末,气温骤降,天空是那种灰蒙蒙的铅色,像是随时要下雪,却又始终只是阴沉着脸。

程波已经有整整两个月没去“悦心”了。

这两个月里,他试图像拔除杂草一样拔除心中的那点念想。他把那张金色会员卡锁进办公室抽屉的最底层;删除了手机里“悦心养生会所”的地址记录;甚至刻意绕开那条熟悉的路,宁可多开二十分钟也要避开那片区域。

但有些东西越是压抑,就越是顽强。

这两个月里,程波的生活表面上回归了正常。他每天按时上下班,周末陪林静去医院看望岳母,偶尔和同事聚餐,像一个标准的三十六岁已婚男人。林静的疑虑似乎也渐渐消散了——或者,她只是选择了不再追问。

然而只有程波自己知道,某些夜晚,当林静背对着他入睡,呼吸均匀而疏离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小英。不是那些亲密接触,而是更细碎的画面:她在豆浆店里小口喝豆浆的样子;她说“有时候人没得选”时眼中的光芒;她转身汇入人群时单薄的背影。

这些画面像老电影的片段,在他脑海中反复播放。

今天,周六,林静又去了医院。岳母的情况时好时坏,需要有人长期陪护。程波原本说好一起去,但林静拒绝了。

“你去了也只是坐着,不如在家休息。”她说这话时没有看他的眼睛。

于是程波一个人在家,从早晨坐到下午。他试图像往常一样处理工作邮件,看书,看电视,但什么都做不进去。房间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下午四点,天色已经开始变暗。程波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光秃秃的梧桐树枝在寒风中颤抖。他突然想起小英说过,岳阳的冬天没有合肥这么冷,洞庭湖面会起薄薄的雾,很美。

这个念头像最后一根稻草。

他走向卧室,打开衣柜,从最里面拿出那件很少穿的深灰色大衣——两个月前去“悦心”时穿的就是这件。穿上衣服时,他闻到了衣柜里樟脑球的味道,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过去的自己的气息。

“悦心养生会所”的门面换了一盏新的招牌灯,比之前更亮。程波推门进去时,前台姑娘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程先生?好久不见。”

程波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他注意到大厅的摆设也换了,沙发换了更深的颜色,墙上挂了几幅抽象画,试图营造一种更高档的氛围。

“今天还是...”前台姑娘试探地问。

“小英在吗?”程波的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静。

“在的,不过正在服务,大概还要半小时。您要等吗?”

“等。”

等待区只有他一个人。程波坐在新换的沙发上,环顾四周。两个月的缺席,让这个曾经熟悉的地方变得有些陌生。他注意到价目表也更新了,“尊享护理”的价格从699涨到了799,增加了两个新项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程波看着手机,林静没有发来任何消息。这很正常,他们之间的沟通越来越少,有时一天只有两三条必要的信息。

走廊里传来开门声,然后是脚步声和客人的说话声。程波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笑着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女孩——不是小英。

又等了十分钟,终于,小英出现了。

她从走廊深处走来,穿着会所新换的淡蓝色制服,头发依旧挽得一丝不苟。看到程波时,她的脚步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惊讶?喜悦?担忧?也许都有。

“程先生。”她走到他面前,声音很轻。

“好久不见。”程波站起来,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英点点头,眼神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确认什么。“您瘦了。”

“工作忙。”程波简单地说。

“还是尊享护理吗?”

“嗯。”

小英没有立即带他去房间,而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眼睛。“程先生,这两个月您还好吗?”

这个问题超出了技师与客人之间的常规对话。程波感到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还好。”他说,然后补充道,“你呢?”

小英微微笑了笑,那个笑容里有些疲惫。“老样子。请跟我来。”

房间也重新装修过,墙面换成了更深的米色,灯光更加柔和。小英点燃香薰蜡烛,这次是檀香混合着某种花果的甜香。

“您先换衣服,我准备一下。”她转身面对墙壁,像往常一样。

程波脱下外套和毛衣,换上浴袍。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这两个月的克制,两个月的自我说服,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无力。

“好了。”

小英转过身,开始调试按摩精油。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精油瓶轻轻碰撞的声音。

“小英,”程波突然开口,“上次你说,我不该来得太频繁。”

小英的手顿了顿。“我记得。”

“那我现在来,你怎么想?”

小英没有立即回答。她走到按摩床边,双手轻轻按上程波的肩膀。她的手法依旧专业,力道精准,但程波能感觉到某种不同——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一直在想您会不会再来。”小英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候希望您来,有时候希望您别来。”

“为什么?”

小英沉默了很久。按摩进行到背部时,她才开口:“因为您让我想起我弟弟。不是长得像,是那种...感觉。他也是那种把所有事都藏在心里的人。”

程波想起小英说过她弟弟在上大学。“他学什么专业?”

“计算机。他说毕业后要赚很多钱,让我不要再做这行。”小英的声音里有种复杂的情绪,“但他不知道,他的学费,生活费,都是这行付的。”

程波感到一阵沉重。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但所有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按摩继续进行。当小英褪去衣衫,用柔软的身体贴上来时,程波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立即放松。他转过身,面对着小英。

这个举动出乎小英的意料。她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只是眼神中有一丝慌乱。

“小英,”程波看着她的眼睛,“这两个月我试过不再来。我告诉自己这不合适,不对,不应该。但我还是来了。”

小英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两汪深潭。“程先生,您知道吗,我们这种人,最怕的就是客人动真情。”

“我没有...”程波想否认,但话说到一半停住了。他真的没有动情吗?那这两个月的挣扎算什么?

小英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手指抚过程波的脸颊。她的指尖很凉,带着精油的滑腻。“您是个好人,所以我才怕。好人最容易受伤,也最容易让人受伤。”

程波抓住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她的手很小,很柔软,掌心有薄薄的茧。“我只是不想活得那么...虚假。”

“那您想要真实?”小英苦笑,“真实往往是残酷的。比如真实是,我在这里工作,您付钱,我提供服务。这就是最真实的关系。”

“不是的。”程波摇头,“至少不全是。豆浆店里的对话,那是真实的。现在,我们这样说话,也是真实的。”

小英看着他,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她突然凑近,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那不是一个情欲的吻,更像是一种安抚,像母亲亲吻孩子,像姐姐亲吻弟弟。

“程先生,您太孤独了。”她轻声说,“我也是。但我们不能因为孤独,就抓住任何能抓住的东西。”

程波感到眼眶发热。小英的这句话,比他这两个月听过的任何话都更贴近他的内心。

他们没有继续那些亲密服务,只是静静地躺着,小英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房间里只有香薰蜡烛的光在跳动。

“我下个月可能不在这里了。”小英突然说。

程波的身体一僵。“为什么?”

“弟弟下学期的学费还差一些。这边经理说,如果愿意去上海的分店,收入可以翻倍。”小英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正在考虑。”

“上海很远。”

“远才好,越远越好。”小英坐起来,看着程波,“程先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今晚之后,不要再来了。”小英的眼睛里有种程波从未见过的坚决,“无论您有什么理由,无论您觉得多孤独,都不要再来了。”

程波没有说话。他感到一种尖锐的疼痛,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被触动了。

“给我你的联系方式。”他突然说。

小英愣住了。“什么?”

“微信,电话,什么都行。我不保证不会联系你,但我想...至少应该有个方式,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小英的眼神变得复杂。她咬着下唇,这是程波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犹豫不决。

“这不合适。”她最终说。

“我知道。”程波坐起来,面对着她,“但这两个月,我每天都会想,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这更不合适。”

长久的沉默。香薰蜡烛燃到了底部,火光跳动得更加剧烈,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终于,小英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包前,从里面拿出一支笔和一张便签纸。她快速写下一串数字,然后走回来,把便签纸递给程波。

“这是我的电话。微信同号。”她说,声音很轻,“但我可能不会接,也可能不会回信息。”

程波接过便签纸,上面的字迹娟秀工整。他把纸条小心地折好,放进浴袍的口袋。

“谢谢。”他说。

小英摇摇头,重新穿好衣服。“时间差不多了,程先生。您该走了。”

程波换回自己的衣服,动作缓慢。当他穿上那件深灰色大衣时,感觉像是穿上了盔甲,准备重新面对外面的世界。

走到门口时,小英叫住了他。

“程先生。”

程波转身。

小英站在房间中央,灯光从她身后照过来,让她的轮廓有些模糊。“保重。”

只有两个字,但程波听出了其中的千言万语。

回家的路上,合肥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小雪。细碎的雪花在车灯前飞舞,像无数迷失方向的精灵。

程波把车停在小区楼下,没有立即上去。他拿出那张便签纸,在手机里输入那串数字。微信搜索跳出一个头像——一片洞庭湖的黄昏景色,用户名是“英子”。

他没有立即发送好友申请,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头像。湖面波光粼粼,远山如黛,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很美,就像小英描述的那样。

手机震动,是林静发来的消息:“妈今天精神好多了,我晚点回。”

程波回复:“好,路上注意安全。”

他收起手机,抬头看向自家的窗户。十六楼,左手边第三个窗户,一片漆黑。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此刻空无一人,就像他心里的某个部分。

雪下得更大了些,在车窗上积起薄薄的一层。程波启动雨刷器,看着雪花被扫开,又落下,周而复始。

他想起了小英说的话:“真实往往是残酷的。”

是啊,真实是,他有妻子,有家庭,有体面的工作,却在一个风月场所的女孩身上寻找理解和温暖。真实是,那个女孩为了家人的生计,不得不考虑去更远的地方做更不堪的工作。真实是,他们都知道这段关系不会有结果,却还是交换了联系方式,像抓住一根稻草。

程波把那张便签纸重新拿出来,犹豫了几秒钟,最终没有撕掉。他把它放回口袋,推开车门,走进纷飞的雪中。

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融化了,只留下一点点湿润的痕迹。就像某些相遇,短暂地存在过,然后消失,只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水痕。

电梯缓缓上升,镜面墙壁映出他的脸——三十六岁,微胖,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一个普通企业的中层干部,一个普通的丈夫,一个在婚姻中感到孤独的男人。

电梯门打开,程波走到自家门前,掏出钥匙。在开门的前一秒,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张便签纸。

纸很薄,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但程波知道,它就在那里。

像一颗种子,被埋进土壤,不知道会不会发芽,不知道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他转动钥匙,门开了。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灯光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程波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窗前。雪还在下,整个城市渐渐被一层白色覆盖,像一块巨大的画布,等待着被描绘上新的故事。

他拿出手机,再次点开那个微信头像。手指悬在“添加到通讯录”的按钮上方,停留了很久。

最终,他按了下去。

好友申请发送成功。

他把手机放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雪花飘落。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来,又暗下去。

像心跳,像呼吸,像生活中所有那些无法完全控制却又持续不断的东西。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街道,覆盖了屋顶,覆盖了所有的痕迹。

但有些痕迹,是雪覆盖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