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更新时间:2025-12-15 06:12:30

微信好友申请是在第二天早晨通过的。

程波醒来时,窗外雪已经停了,白茫茫一片。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看到微信有一条新通知:“英子已通过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时间是凌晨两点四十三分。

程波盯着那条通知看了很久,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不知道该发什么。最后,他什么也没发,只是把手机放在床头,起床开始新的一天。

这是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一,距离上次见小英已经过去四天。四天来,程波的生活看似没有任何变化——上班,开会,处理文件,下班,回家。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他会在等红灯时下意识地看一眼手机;会在深夜醒来时点开那个洞庭湖头像的朋友圈(只有一条横线,她设置了三天可见);会在路过豆浆店时想起那个初冬的早晨。

但他没有联系她。一次也没有。

林静注意到了程波的变化。

不是明显的变化,而是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不同。比如,他最近开始在家吃早餐了——之前总是匆匆忙忙在路上解决。再比如,他周末会主动提议去看电影,或者去公园散步。甚至,他开始收拾书房,把积压的文件整理得井井有条。

“你最近好像不那么忙了。”周五晚上,两人难得一起在家吃饭时,林静试探性地问。

程波正在盛汤,闻言顿了一下。“年底了,项目基本都收尾了。”

“哦。”林静接过汤碗,沉默了一会儿,“妈下周出院,医生说回家休养就行。”

“那挺好的。”程波在她对面坐下,“需要我做什么吗?”

林静抬头看他,眼神里有种程波读不懂的情绪。“程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程波握筷子的手紧了紧,“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就是感觉。”林静低头夹菜,“你最近...有点太正常了。”

程波苦笑。原来太正常也会引人怀疑。

“可能是我最近开始健身了。”他半真半假地说,“公司楼下新开了健身房,我每周去两三次,运动完心情会好些。”

这倒是真的。从上周开始,程波确实开始去健身房。不是公司楼下的那家,而是离家三公里外的一个小型健身工作室。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消耗掉多余精力和思绪的地方。

林静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运动是好事,你也该注意身体了。”

晚餐在相对轻松的气氛中结束。饭后,程波主动洗碗,林静在客厅看电视。当程波擦干最后一个碗时,林静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

“程波。”

“嗯?”

“谢谢你。”林静的声音很轻,“谢谢你最近做的这些。”

程波转过身,看到林静眼中有些湿润。他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结婚八年,林静很少这样直接表达情感。

“我们是夫妻,应该的。”最后,他说出了这句标准答案。

林静点点头,转身回了客厅。程波站在原地,手里的抹布还滴着水。他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愧疚——林静感谢的“这些”,他做的时候并非完全真心,至少不是全部。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程波擦干手,拿出来看,是小英发来的消息。

只有两个字:“在吗?”

时间显示是晚上八点十七分。程波盯着那两个字,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四天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联系他。

他走到阳台,关上门。冬夜的寒风立刻包裹了他,但他感觉不到冷。

“在。”他回复,然后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最近好吗?”

消息几乎是秒回:“还好。你呢?”

“老样子。”

对话在这里停顿了。程波看着屏幕,等待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很久都没有新消息。他想象着小英在手机那头的样子——是在工作间隙发的消息吗?还是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独自一人?

“我决定去上海了。”新消息突然跳出来。

程波的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什么时候?”

“月底。经理说那边缺人,待遇确实比这边好很多。”

“你弟弟的学费...”

“差不多了,去上海再做两个月就够了。”

程波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问“一定要去吗”,想问“能不能不去”,但这些话都没有资格问。他只是一个客人,一个偶然闯入她生活的陌生人。

“路上小心。”最终,他只能打出这么一句。

“谢谢。”小英回复,“程先生,您以后别来这种地方了。真的。”

“我知道。”

“那...保重。”

对话似乎到此为止了。程波站在阳台上,寒风吹得他脸颊发麻。他想再说点什么,但所有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以为是林静,但屏幕上显示的还是“英子”。

“对了,那天您问我要联系方式的时候,我犹豫不是因为不想给。是怕给了之后,我们就再也做不回简单的客人和技师了。”

程波盯着这行字,久久没有回复。

小英又发来一条:“现在想想,其实早就做不回了。从豆浆店开始,就不一样了。”

“对不起。”程波回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但觉得应该说。

“不用道歉。这段日子,谢谢您。”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程波等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再也没有新消息。他点开小英的朋友圈,还是那条横线。他点开她的头像,那片洞庭湖的黄昏,在冬夜里看起来格外遥远。

阳台门被拉开,林静探出头。“你不冷吗?站这儿半天了。”

程波慌忙收起手机,“透透气,房间里有点闷。”

林静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递给他一杯热水。“进来吧,外面太冷了。”

程波接过水杯,温热透过杯壁传到掌心。他突然想起小英的手,总是很凉,即使在有暖气的房间里。

接下来的两周,程波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奇特的平静期。

他每周去健身房三次,请了私教,认真记录每次的训练数据和身体变化。体重减了三公斤,腰围小了两厘米,镜子里的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工作上,他主动接了一个新项目,每天按时下班,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意义地加班。同事们都说他“状态好了很多”,连上司都在会议上表扬他“最近很有干劲”。

在家里,他和林静的相处模式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开始一起规划春节的安排,讨论明年要不要换辆车,甚至聊到了要不要孩子的话题——这个话题他们已经很久没提过了。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至少在表面上。

但只有程波自己知道,这种平静是多么脆弱。每天晚上,当他躺在床上,听着身边林静均匀的呼吸声,小英的身影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不是刻意的思念,而是像背景音乐一样,隐隐约约,挥之不去。

他再也没有收到小英的消息。他也没有主动联系她。但他会时不时地查看她的朋友圈,虽然永远只有那条横线。他会在路过“悦心养生会所”时放慢车速,看到招牌灯在冬夜里亮着,然后加速离开。

十二月中旬的一个周六,程波陪林静去医院接岳母出院。老太太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拉着程波的手说:“小波啊,静静说你最近可懂事了,知道顾家了。”

程波笑着点头,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

回家的路上,林静开车,程波坐在副驾驶。岳母在后座睡着了,车里很安静。

“程波。”等红灯时,林静突然开口。

“嗯?”

“我上周去了趟你公司。”

程波心里一紧,“什么时候?”

“周三下午,本来想找你一起吃晚饭,但你同事说你早就下班了。”林静看着前方,语气平静,“你去健身房了?”

程波松了口气,“对,那天约了私教课。”

“哦。”绿灯亮了,林静启动车子,“健身房的地址能给我一个吗?万一有什么事,我好找你。”

程波报出了健身工作室的地址。他没有说谎,只是没有说全——他确实在那里健身,只是不是周三去的。

“你最近真的变了。”林静轻声说,“变得更好了。”

“人总是要成长的。”程波说,这句话像是在对自己说。

车窗外,合肥的街道挂起了节日的装饰,圣诞节快到了。商场门口立着巨大的圣诞树,彩灯闪烁,洋溢着虚假的欢乐气氛。

程波想起小英说过,她不喜欢圣诞节。“太热闹了,热闹得让人更孤独。”她说这话时,正在给他按摩肩膀,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

那一刻,程波很想转身抱住她,告诉她他也一样。但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趴着,感受着她手指的温度。

“程波?”林静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怎么了?”

“我问你晚上想吃什么。”林静看了他一眼,“你最近老走神。”

“对不起,可能有点累。”程波揉了揉太阳穴,“随便吧,你决定。”

圣诞节前三天,程波终于又收到了小英的消息。

这次是一张照片,拍的是上海外滩的夜景。东方明珠塔灯火辉煌,黄浦江上游船如织,江面倒映着城市的繁华。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程波正在办公室加班——这次是真的加班,年底总结报告要得急。他看到照片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保存到手机相册。

“上海冷吗?”他回复。

“比合肥暖和一点。”小英这次回复得很快,“但人很多,有点不习惯。”

“工作顺利吗?”

“还好,这边规矩多,但确实赚钱多。”

对话又陷入了沉默。程波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这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来自内心某个深处。

“程先生,”小英又发来消息,“您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健身,工作,回家。”

“那很好。”小英发来一个笑脸表情,是微信自带的那个简单的笑脸,“要继续保持。”

“你也是,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

程波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过年回家吗?”

这一次,小英很久没有回复。程波等了一小时,两小时,直到他把报告写完,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手机才再次震动。

“不回。车票太贵,而且这边过年期间工资三倍。”

程波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看着这行字。窗外是合肥的夜景,没有上海那么璀璨,但也是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家庭,一段故事,一些悲欢离合。

而小英,二十七岁,湖南岳阳人,此刻在上海的某个地方,为了三倍工资选择不回家过年。

程波想起自己的春节安排——和林静回她老家,然后回自己父母家,拜访亲戚,参加聚会,说着千篇一律的祝福语,扮演着好丈夫、好儿子的角色。

他忽然很想问小英,年夜饭打算吃什么,有没有人陪。但他没有问。有些问题,不问比问更好。

“保重。”最后,他只能发出这两个字。

“您也是。提前祝您新年快乐。”

对话结束了。程波关掉办公室的灯,走进电梯。镜面墙壁里,他的脸在荧光灯下显得有些苍白。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实瘦了,轮廓清晰了些,但眼神里的疲惫没有减少。

电梯缓缓下降,数字从18跳到1。程波想,如果人生也能像电梯一样,有一个明确的数字显示自己在哪个楼层,该有多好。

但人生不是电梯。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在上升还是下降,甚至不知道有没有终点。

走出大楼,冬夜的寒风扑面而来。程波裹紧大衣,走向停车场。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以为是林静催他回家,但屏幕上显示的还是“英子”。

“程先生,谢谢您那天问我要联系方式。至少现在,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会偶尔想起我。”

程波站在寒风中,看着这行字,眼眶突然发热。

他回复:“我会一直记得你。”

然后他收起手机,发动汽车,驶向那个被称为“家”的方向。后视镜里,办公楼越来越远,城市的灯光在夜色中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

程波知道,这可能是他和小英最后一次联系了。她会慢慢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像一滴水汇入大海。而他会继续他的生活,健身,工作,回家,做一个好丈夫,好员工。

但有些记忆,就像水底的石头,表面看不见,却真实地存在着。在某个安静的夜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它们会浮现出来,提醒你曾经有过那样的相遇,那样的对话,那样的温暖。

车在红灯前停下。程波看向窗外,街角的豆浆店还亮着灯,里面有几桌客人。他想起那个早晨,想起小英小口喝豆浆的样子,想起她说“有时候人没得选”。

绿灯亮了。

程波踩下油门,继续前行。

生活就是这样,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继续往前走。而那些中途相遇的人,那些短暂的交集,最终都会变成记忆深处的一个个光点,在漫长的人生路上,偶尔闪烁,提醒你曾经活过,感受过,存在过。

合肥的冬夜,安静而漫长。程波把车开进小区,停好,却没有立即下车。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听着引擎冷却的声音,看着家家户户窗户里透出的灯光。

然后他拿出手机,删除了和小英的所有聊天记录。

不是想要忘记,而是知道必须放下。

他推开车门,走进寒冷的冬夜,走向那扇亮着灯的窗户——那是他的家,他的责任,他必须回去的地方。

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花在路灯下飞舞,像无数个无法实现的愿望,轻轻飘落,然后融化,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