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冬天有种湿漉漉的冷,不是合肥那种干爽的寒意,而是带着黄浦江潮气的、能钻进骨缝里的冰凉。程波站在酒店二十七层的房间窗前,看着外滩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为期九天的高端论坛和培训进行到第四天。日程排得很满,从早晨八点到晚上六点,然后是各种社交晚宴和行业交流。同行的同事们每晚都相约去酒吧或KTV,程波却总以“有点累”为由推脱,宁愿一个人待在房间。
不是真的累,只是觉得那种热闹与他格格不入。
他想起酒店三楼那家高级水疗馆。入住第一天就看到了宣传册,装修奢华,价格不菲,主打“东南亚式纯正按摩”。有同事开玩笑说要去“体验体验”,程波只是笑笑,没接话。
他告诉自己不去是因为价格太贵,因为没时间,因为...因为小英说过,不要再找她了。
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狡猾,你越是想避开什么,它越是要撞到你面前。
第五天傍晚,雨停了。论坛结束得比预计早,程波决定去附近走走。他换上便装,乘电梯到地下停车场。刚走到自己的租车旁,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李总您慢走,下次再来呀~”
那声音软软的,带着湖南口音的普通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进程波的心脏。他猛地转头,看到停车场另一头的电梯口,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裙的女孩正微笑着送别一个中年男人。
女孩转过身,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
时间仿佛静止了。停车场的灯光苍白而冷清,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和潮湿混凝土的气味。小英站在十几米外,手里拿着对讲机,脸上的职业笑容凝固了,然后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讶、慌乱,还有一丝程波看不懂的情绪。
“小英?”程波的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里显得格外清晰。
小英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几秒钟后,她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程...程先生?”
程波向她走去,脚步有些不受控制。走近了,他才看清小英的样子——她瘦了,脸颊的轮廓更加清晰,眼下的阴影即使在精致的妆容下也隐约可见。制服很合身,深蓝色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白皙,但那种白不是健康的光泽,而是有些苍白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两人几乎同时问出这个问题,然后又同时沉默了。
小英先移开视线,低头整理了一下并不乱的衣角。“我...我在这里工作。这家酒店的水疗中心。”
程波感到喉咙发干。“什么时候开始的?”
“来了上海就在这边应聘了。”小英的声音很轻,“这边待遇确实好一些,环境也...正规些。”
“正规些”三个字她说得有些迟疑。程波听出了其中的意味——也许这里不像“悦心”那样明目张胆,但本质并无不同。
“你住附近?”程波问,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让对话这么快结束。
小英点点头,“员工宿舍,离这不远。”她看了看手表,动作有些匆忙,“程先生,我得回去了,马上要交班。”
“等一下。”程波叫住她,从口袋里拿出名片夹,抽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又拿出笔,在背面写下一串数字,“这是我上海的电话,临时用的。还有房间号,2708。”
小英接过名片,手指微微颤抖。她没有看,直接放进制服口袋。“程先生,这样不好。”
“我知道。”程波说,“但我担心你。”
这句话说得太直接,两人都愣住了。停车场里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有车灯扫过,照亮了小英脸上复杂的神色——有感动,有犹豫,还有深深的疲惫。
“我过得挺好的。”小英最终说,声音很轻,像在说服自己,“真的。”
程波看着她,突然问:“吃过晚饭了吗?”
小英摇摇头,“四点吃的员工餐,不饿。”
“我还没吃。”程波说,“附近有家本帮菜馆,同事推荐的。一个人吃没意思。”
这是明显的邀请。小英咬了咬下唇,这个习惯动作程波还记得。“程先生,我是这里的员工,您是我们的客人,这样...”
“现在是下班时间。”程波打断她,“而且在上海,我们只是两个老乡,碰巧遇见了,一起吃顿饭。”
这个理由很牵强,但小英没有反驳。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程波以为她会拒绝。
“我八点要回来上晚班。”小英最终说,“只有一个小时。”
那家本帮菜馆确实不远,步行只要十分钟。店里装修雅致,这个时间客人不多。程波选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相对私密。
点完菜,两人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窗外是上海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繁华得有些不真实。
“你瘦了。”程波先开口。
小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工作忙。”
“这边...辛苦吗?”
小英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还好。规矩多,要求高,但至少...”她顿了顿,“至少不用像在合肥那样,每次都要做那些事。”
程波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现在不用了?”
“也不是完全不用。”小英苦笑,“只是可以选择。有些客人只是单纯想做按摩,有些...你知道的。我可以拒绝,但拒绝多了,业绩就不好看。”
“业绩?”
“嗯,有考核,有提成。”小英说得很平淡,“推出去的套餐越多,升级项目越多,提成就越高。和销售差不多。”
程波感到一阵心酸。他想起小英的弟弟,想起她的母亲,想起她说“人有时候没得选”。
菜上来了,响油鳝糊,糖醋小排,清炒菜心,简单但精致。小英吃得很慢,动作依旧文雅,但程波注意到,她夹菜的频率比在豆浆店那次快了些,像是真的饿了。
“你多吃点。”程波把糖醋小排往她那边推了推。
小英抬头看他,眼中有什么东西闪了闪。“程先生,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程波答不上来。是啊,为什么?因为他同情她?因为他寂寞?因为他从她那里得到了在婚姻中得不到的温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知道。”他诚实地说,“就是想对你好。”
小英低下头,筷子在碗里轻轻拨弄。“您这样,我会误会的。”
“误会什么?”
“误会您对我有别的想法。”小英的声音更低了,“误会我们有某种可能性。”
程波握紧了茶杯。茶水很烫,透过瓷杯传到掌心,却驱不散心里的寒意。“如果我说,我不是完全没有想法呢?”
小英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程先生,别说了。”
“为什么?”
“因为您有妻子,有家庭。”小英放下筷子,语气变得严肃,“而我是做这行的。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了。”
“我知道。”程波说,“我都知道。但这两个月,我每天都在想,如果那天在豆浆店,我多问一些,如果在你决定来上海之前,我能做点什么...”
“您什么都做不了。”小英打断他,声音有些颤抖,“程先生,您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最怕客人对我动真情。因为一旦动了真情,事情就复杂了。我会开始期待,开始幻想,开始想要一些我根本要不起的东西。”
程波怔住了。他看着小英,看着她眼中强忍的泪水,突然意识到,这两个月,痛苦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对不起。”他说。
小英摇摇头,拿起纸巾擦了擦眼角。“不用说对不起。其实...我很感谢您。在合肥的时候,您让我觉得,自己不只是个技师,不只是个赚钱的工具。您问我家乡的事,记得我说过的话,把我当个人看。”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就是因为这样,我更不能再和您有牵扯。您是个好人,应该过正常的生活,和妻子好好过日子,而不是...不是和我这样的人纠缠不清。”
“你不该这么说自己。”程波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事实。”小英看了眼手表,“我得回去了,还有十分钟。”
程波叫来服务员结账。走出餐馆时,上海的夜空又开始飘起细雨。程波撑开伞,自然地倾向小英那边。
“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不远。”小英说。
“我送你到酒店门口。”
回程的路上,两人并肩走着,伞不大,肩膀偶尔会碰到。小英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和之前在合肥时用的不一样,更成熟,更昂贵,但也更疏离。
“程先生,您这次来上海待几天?”
“还有四天,周日下午回合肥。”
小英点点头,没再说话。快到酒店时,她停下脚步。
“就送到这里吧,被同事看到不好。”她抬头看着程波,雨丝在她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程先生,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明天开始,别再找我了。”小英的眼神很认真,“您有您的生活,我有我的路。我们就当今天没见过,好吗?”
程波没有回答。他做不到这个承诺,也不想说谎。
小英看出了他的犹豫,苦笑了一下。“我就知道。程先生,您太善良了,善良到不会拒绝,善良到不忍心伤害任何人,包括我。但有时候,这种善良反而会伤得更深。”
她从口袋里掏出程波给的那张名片,递还给他。“这个还您。如果真想为我好,就忘了我,好好过您的日子。”
程波没有接。“留着吧。万一...万一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小英的手悬在半空,最终慢慢收回。“好吧,我留着。但我不会打的。”
她转身走向酒店员工通道,脚步很快,像是要逃离什么。在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雨幕中,程波还站在原地,撑着那把黑色的伞,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单。
小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推门进去了。
铁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通道里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小英靠在冰冷的墙上,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名片。
名片正面印着“程波”两个字,还有他的职位、公司、联系方式。背面是他手写的上海电话和房间号。他的字迹工整有力,像他给人的感觉——稳重,可靠,但也有些固执。
小英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串数字,然后拿出手机,打开微信。那个熟悉的头像还躺在联系人列表里,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圣诞节前的互道祝福。
她点开对话框,输入:“今天见到您,我很开心,真的。”
手指在发送键上停留了很久,最终没有按下去。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然后关掉手机,把名片小心地放回口袋。
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是同事小美。
“英子,站这儿发什么呆呢?快换衣服,晚班要迟到了。”
“来了。”小英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名片,然后深吸一口气,走向更衣室。
程波回到房间时已经晚上八点半。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水顺着玻璃窗流下,像一道道泪痕。
他脱掉外套,坐在床边,看着手中的名片——小英最终还是没有收回去,趁他不注意时又放回了他的口袋。
手机震动,是林静发来的消息:“上海下雨了,你带伞了吗?”
“带了。”程波回复,“妈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你别担心。论坛还顺利吗?”
“顺利。”
“那就好。早点休息,别太累。”
“你也是。”
对话简短而礼貌,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程波放下手机,走到窗前。从这个高度,能看到酒店的水疗中心入口,有客人进进出出,都穿着浴袍,神情慵懒。
他不知道小英此刻在哪个房间,服务着什么样的客人,脸上挂着什么样的笑容。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想起小英说的话:“您太善良了,善良到不会拒绝,善良到不忍心伤害任何人。”
也许她说得对。他不想伤害林静,也不想伤害小英,结果可能让所有人都受伤。他试图在两个世界之间维持平衡,但天平已经开始倾斜。
程波打开行李箱,从最底层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他这两个月写的东西——不是日记,而是一些零碎的想法,关于生活,关于婚姻,关于那个总是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女孩。
他翻开最新的一页,是来上海前一晚写的:
“明天要去上海了,那个她说要去的城市。我知道不该,但还是忍不住想,会不会在某个街角遇见她。如果真的遇见了,我该说什么?说‘好久不见’?还是装作不认识?”
现在,他真的遇见了。在停车场,在雨中的上海,在那个他们都不属于的城市。
程波拿起笔,在下面补了一段:
“今天遇见了她。她瘦了,眼里有疲惫,但依然很美。她说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她说我该忘掉她,她说我的善良会伤得更深。也许她说得对,但我做不到。就像我做不到完全投入婚姻,也做不到彻底放纵自己。我卡在中间,不上不下,不痛不痒地活着。”
写到这里,程波停下了笔。他看着窗外的上海夜景,这座城市的繁华与他无关,热闹与他无关,只有那场雨,那场偶遇,那个女孩,真实地存在着。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工作群的消息,关于明天的安排。程波看了一眼,没有回复。他走到迷你吧台,倒了小半杯威士忌,不加冰,一口喝下。
酒精灼烧着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
他想起很多年前,刚和林静结婚时,他们也曾有过甜蜜的时光。周末一起去菜市场,她挑菜,他拎着;晚上一起看电影,她会靠在他肩膀上睡着;早晨醒来,会看到她在厨房做早餐的背影。
那些时光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是日复一日的重复消磨了激情?是生活的压力让他们渐行渐远?还是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缺乏某种更深层的连接?
程波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他遇到小英,当他在那个陌生的女孩身上看到真实的脆弱和坚韧,当他感受到那种不需要伪装的轻松,他的心开始动摇。
这不是爱,至少不全是。这是一种复杂的感情,混合着同情、理解、欲望,还有某种惺惺相惜——两个在各自生活中感到孤独的人,在彼此身上找到了短暂的慰藉。
程波又倒了一杯酒,这次加了两块冰。冰块在琥珀色的液体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想,如果他年轻十岁,如果他未婚,如果他更勇敢一些,会不会有不同的选择?但他三十六岁了,有妻子,有责任,有体面的工作,有别人眼中“成功”的生活。
他不能放弃这些,也不敢。
窗外的雨还在下。程波站在二十七层的窗前,看着这座不眠的城市。远处的东方明珠塔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像一座遥远的灯塔,指引着方向,却又永远无法抵达。
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洞庭湖的头像。手指在屏幕上悬停,最终,他还是退出了微信,关掉了手机。
今晚,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明天,还有明天的会要开,明天的课要上,明天的生活要继续。
至于那些无法言说的感情,那些不该存在的期待,就留给上海的雨夜吧。等天亮了,雨停了,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至少,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