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脆,又迅速被引擎的低鸣吞没。李明远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带着对勾的气泡,有几秒钟的失神。指尖还残留着刚才按键的触感,有点凉,也有点麻。他知道,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那些可能的、赵总监勾勒出的、被张晓琪和其他人隐隐羡慕的“轻松未来”,像被戳破的肥皂泡,无声地碎裂、蒸发,不留一丝痕迹。
他没有立刻开车,而是重新点了一支烟。打火机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跃了一下,照亮了他指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和脸上深刻的、被岁月与疲惫雕刻出的纹路。烟雾升腾,模糊了车窗外远处城市朦胧的光影。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没有想象中的后悔,也没有英雄般的悲壮,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就像一场漫长跋涉后,终于决定不再寻找捷径,而是认命地沿着脚下这条最崎岖、也最熟悉的旧路走下去。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老方的回复,意料之中的快。只有一个字:“好。” 没有追问,没有劝解,甚至连个多余的标点符号都没有。李明远盯着这个字看了几秒,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电话那头老方那张混合着失望、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不识抬举”者的轻微不耐烦的脸。这个“好”,是结束,也是划清界限。他不再是被寄予厚望的“潜力股”,而变回了那个普通的、有点“轴”的、可以随时被替代的老员工李明远。
这样也好。他掐灭烟,发动车子,朝着新订单的目的地驶去。车轮重新开始转动,将他带入后半夜更深的、也更真实的城市脉络之中。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老方没再找他谈“星耀城”和“IP”的事,看他的眼神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淡,偶尔交代工作,也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疏离。张晓琪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帮他整理好手头几个潜在客户的资料,放在他桌上,什么都没问。售楼部里的空气仿佛恢复了某种“正常”,那种围绕着他的、无形的聚光灯悄然移开,他又变回了那个靠墙工位上的、沉默寡言的老员工。他甚至觉得,同事们看他的眼神里,那种小心翼翼的探究和距离感,似乎也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也许在他们看来,李明远放弃这个机会,是愚蠢的,但也是符合他这个人“人设”的。
李明远对此并不在意。他按部就班地工作,接待客户,语气平和,介绍详尽,但绝口不提自己的故事,也不回应任何试图引导到相关话题的试探。下班后,他依旧换上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坐进那辆老旧的网约车,融入城市夜晚流动的车河。接单,送客,在寂静或偶尔的短暂交谈中,度过一个又一个为生计奔波的小时。车窗外的霓虹依旧绚烂,但他心里那点因为被关注而泛起的、不自在的波澜,已经彻底平息,只剩下深水般的沉寂。
第三天下午,他正在整理一份购房合同,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本城。他以为是客户,接起来:“您好,哪位?”
“明远,是我。”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略带疲惫的男声。
李明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建国?周建国?”
“哎,是我。”周建国的声音带着笑意,但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更沙哑了些,“没打扰你上班吧?”
“没有没有,正闲着。”李明远放下手中的笔,心里有些意外,也有一丝暖意,“怎么想起打电话了?家里都好吧?你妈妈身体怎么样?”
“都好,都好。我妈老念叨你,说我上次送的红薯你肯定喜欢,还让我再给你带点新挖的。”周建国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其实……打电话是有个事,想问问你。”
“你说,别客气。”
“是这么回事,”周建国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儿子……就小辉,他去年不是大专毕业了嘛,学计算机的。在城里找了份工作,做……叫什么运维,反正就是搞电脑的。干了小半年,公司不大,活儿多钱少,还老加班。这孩子心气高,觉得没前途,最近想换工作,看中了几家大公司,可人家门槛高,都要有经验的,他这点资历不够看。”
李明远静静地听着,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听说……听说你认识人多,在城里干了这么多年,人脉广,”周建国的语气有些窘迫,语速也加快了,“就非让我问问,看你能不能……帮着打听打听,或者,有没有认识的朋友公司招人,能给他递个话什么的……我知道这很麻烦你,我也说他了,李叔那么忙,哪有功夫管你这些事……”
“建国,”李明远打断他,心里那点刚刚升起的暖意,迅速冷却下来,变成一种沉甸甸的东西,“你别急,慢慢说。小辉具体想找哪方面的工作?有什么要求?”
“就还是想干计算机相关的,软件开发、测试什么的都行,工资……刚开始别太低,能有地方学东西就好。”周建国连忙说,“他简历我看了,也发给我了,我等下微信转你。明远,我知道这事让你为难,要是……要是不方便,你也千万别勉强,就当我没说,真的!”
“你把简历发过来吧,”李明远说,声音平静,“我先看看。城里这边,我确实认识几个做相关行业的朋友,但不一定刚好有合适的机会。我只能帮着问问,递个简历,成不成,最终还是看小辉自己的本事和运气,这个你得跟他说明白。”
“明白!明白!这个道理我懂!”周建国连声道,声音里充满了感激和如释重负,“明远,太谢谢你了!真是……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让他好好准备,绝不给你丢人!”
挂了电话,李明远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出的微信提示,是周建国发来的一个文件,文件名是“周晓辉个人简历.pdf”。他没有立刻点开,而是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间弥漫开来。是丁,这才是常态。褪去了“网红”、“情怀代言人”那些虚幻的光环,他在别人眼中,尤其是在像周建国这样真正把他当“自己人”、当“依靠”的老朋友眼中,依然是那个“在城里干了三十年、认识人多、有路子”的李明远。一个在需要的时候,可以试着开口求助的对象。这种信任很朴素,也很沉重。它基于过去三十年点滴积累的“实诚”与“靠谱”,但这种“实诚”与“靠谱”,在现实坚硬冰冷的壁垒面前,往往显得如此无力。
他点开简历。很普通的一份应届生简历,照片上的年轻人眼神有些拘谨,带着初出茅庐的青涩。学历一栏写着某某职业学院计算机应用专业,专业技能罗列了一些常见的编程语言和软件,实践经验只有短短几行在学校参与的简单项目描述。这样的简历,在人才市场上一抓一大把,淹没在成千上万的求职者中,连个水花都未必溅得起。
李明远认识的所谓“朋友”,大多是这些年在房地产行业里打过交道的客户、同行,或者像老方这样的管理者。真正的IT圈,他几乎毫无涉足。唯一一个稍微沾点边的,是几年前一个客户,在某家大型互联网公司做中层管理,当时为了买婚房找过他,后来交易完成,也就偶尔朋友圈点个赞的交情。为了周建国的儿子,去开这个口,对方会怎么想?是看在过去那点微薄的情分上随手帮个忙,还是觉得他不知轻重、胡乱揽事?
他感到一阵熟悉的无力感。答应赵总监,成为那个“IP”,或许能拥有更广泛的、看起来更“有用”的人脉,或许真的能更容易地帮到像周小辉这样的年轻人。但他拒绝了。现在,他只能用自己原有的、狭窄而有限的社会关系,去尝试兑现一份基于过往信任的承诺。这承诺如此具体,如此沉重,关乎一个年轻人可能的未来,也关乎周建国一家对他的期待。
他没有犹豫太久。关闭简历文件,他在通讯录里找到那个几年未曾联系的名字,措辞谨慎地编辑了一条微信:“王经理您好,好久没联系,我是链家地产的李明远。冒昧打扰,有个不情之请。我一位老朋友的孩子,计算机专业应届生,人品踏实肯学,正在找工作,不知贵公司或您朋友那里是否有合适的初级岗位机会?简历随信附上,万分感谢,打扰了。”
点击发送。然后,他将周小辉的简历转发过去。
做完这些,他靠在椅背上,轻轻舒了口气。能做的,他已经做了。剩下的,要看对方的意愿,看周小辉自己的实力,也要看那难以捉摸的运气。他想起那天深夜,在机场高速上,对那个醉酒年轻人说的关于“钉子”的话。他现在所做的,不正是在试图履行一颗“钉子”微小而具体的责任吗?尽管这责任,可能远比他想象的要沉重和复杂。
这件事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一圈涟漪,但很快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生活依旧继续,母亲的康复治疗,妻子的精打细算,浩宇时不时的电话,售楼部不咸不淡的气氛,深夜车轮永无止境的滚动……所有这些,构成了一张细密而坚韧的网,将他牢牢地罩在其中,日复一日。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李明远刚结束一单,把车停在老城区一个巷口等客。夕阳的余晖给斑驳的墙面镀上一层怀旧的金色,空气里飘着附近人家炒菜的香气。手机响了,是微信视频通话的请求,来自儿子浩宇。
他有些意外,这个时间浩宇通常在上自习。接通视频,儿子带着点兴奋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似乎是宿舍。
“爸!你看这个!”浩宇的声音很激动,没等李明远开口,就急切地说,“我同学刚转发给我的,你快看!”
紧接着,一个视频链接被分享了过来。标题是:“全城寻找!三十年前帮我留住‘家’的售楼员,你在哪里?”
李明远心里咯噔一下。他点开链接,跳转到本地一个粉丝量不小的生活资讯类视频号。视频开头,是一个四十多岁、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男人,坐在一个看起来像书房的地方,面对镜头,语气有些激动。
“……这件事在我心里埋了三十年,一直想找到他,当面说声谢谢。”男人对着镜头说,“那时候我还在读高中,家里条件不好,父母是普通工人,单位分房没排上,东拼西凑,加上我爷爷留下的积蓄,才勉强凑够首付,看中了当时刚开发的一个新小区,叫……‘东风新村’?对,就是东风新村,现在那片地方早就拆迁建新楼了……”
李明远的心跳开始加速。“东风新村”,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那是他入行第二年参与销售的一个小区,很偏,规模也小,客户大多是像视频里这个男人家庭一样的普通工薪阶层。
视频里的男人继续讲述:“……签合同那天,出了个岔子。我们家凑的钱,离首付还差两千块。两千块,现在看不多,可那是九十年代初,对我家来说就是一笔巨款。我父母急得团团转,找亲戚借了一圈也没凑齐。当时那个售楼员,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姓李……具体名字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特别有耐心,看我爸妈为难,就说帮我们去问问经理……”
画面切换,出现了一张有些模糊的老照片,是当年东风新村的售楼处,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的清瘦年轻人站在门口,笑容腼腆。虽然像素很低,但李明远一眼就认出,那是二十岁出头的自己。照片旁边,打上了一行字:“当年的售楼员小李,您在哪里?”
“……后来,”视频里的男人眼眶有些发红,“他回来跟我们说,他跟经理申请,可以让我们先签合同,剩下的两千块,在三个月内交齐就行,不另收利息。而且,他还私下里,偷偷塞给我妈一个信封,里面是五百块钱。他说,这钱是他自己攒的,不多,让我们先应应急,千万别因为这点钱耽误了买房。我爸妈当时就哭了……”
李明远握着手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那个戴眼镜的男孩,当时就怯生生地站在父母身后,看着父母为两千块钱愁眉不展。他那时刚工作不久,工资微薄,那五百块是他省吃俭用好几个月才存下的。他记得男孩父母那布满老茧的手握住他时传来的颤抖,记得他们千恩万谢的眼神,也记得男孩后来考上大学后,特意来售楼部告诉他的那个下午,脸上洋溢着的光彩。只是后来,城市变迁,人事流转,他再也没见过那家人。
视频里,男人已经有些哽咽:“……就是那套房子,让我们家在城里扎下了根。我后来考上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父母也一直住到拆迁。可以说,没有当年小李那‘缓三个月’和那五百块钱,我家的命运可能完全不同。这些年,我一直试着找他,但一直没找到。最近,我看到网上有个很火的报道,讲一个干了三十年的老售楼员,记了三千个客户的故事,我就在想,会不会就是他?哪怕不是,我也希望能借助网络的力量,找到当年那位好心人,哪怕只是隔着屏幕,对他说一声迟到了三十年的‘谢谢’!”
视频最后,定格在那张老照片上,旁边是醒目的标题和发起“全城寻找”的呼吁。评论区已经炸开了锅,点赞、转发、留言无数,很多人分享着自己或家人买房时遇到的暖心故事,更多人则在帮忙扩散,呼吁知情人提供线索。
“爸!是你,对不对?肯定是你!”浩宇在视频那头兴奋地喊,“‘东风新村’!你跟我说过,那是你卖的第一个小区!还有那照片,虽然模糊,但那肯定是你年轻的时候!爸,你看见了吗?他在找你!他真的在找你!三十年了,他还记得!”
李明远看着屏幕上那张青涩的旧照,看着视频里那个中年男人真诚而激动的面孔,看着评论区里滚动的、充满善意与温暖的文字,一时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车窗外的夕阳正缓缓沉入城市的边缘,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他想起自己刚刚拒绝的那个“IP”计划,想起老方那个冷淡的“好”字,想起周建国小心翼翼的电话和周小辉那份普通的简历,想起深夜跑车时无尽的疲惫,想起医院里明晃晃的灯光和长长的缴费单……
然后,这个视频,这段跨越了三十年的寻找和感谢,像一道毫无预兆的光,穿透了所有这些现实的沉重与无奈,直直地照进了他内心的某个角落。
原来,一颗钉子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它被钉在哪里,承受了多大的重量。更在于,它所连接的两端,是否因为它的存在,而变得更为牢固,更值得记忆与感念。
他没有成为那个被设计、被展示的“IP”,但此刻,在这偶然被掀开的时光一角里,他看到了自己作为“李明远”这个人,最真实、也或许是最有价值的模样。
“爸?你怎么了?说话呀!”浩宇在那边催促。
李明远深吸一口气,眨了眨有些发酸的眼睛,对着屏幕里的儿子,努力扯出一个微笑。
“是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浩宇,把那个视频链接,发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