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远从儿子发来的那个视频链接上移开目光,望向车窗外。巷口的夕阳已经沉下去大半,只在天边残留着一抹暗红的余烬,像一块正在冷却的烙铁,将老城区的轮廓烫出模糊的金边。炒菜的香气更浓了,混合着旧墙根青苔潮湿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钻进车里。
他重新点亮手机屏幕,指尖悬在那个视频的分享按钮上,微微颤抖。浩宇在微信里又发来一串信息,全是惊叹号和表情包,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年轻人的激动。还有张晓琪,也发来了同样的链接,附带一句:“李叔!这个是不是您?!天啊,太感人了!”
“感人”。这个词让李明远心头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他点开视频评论区,留言还在飞速增加。
“泪目了,那个年代的两千块和五百块,简直是救命钱啊!”
“这才是真正的服务,真正的善良!比现在那些只会逼单的销售强一万倍!”
“老李师傅,您快现身吧!全城都在等您!”
“如果真是同一个人,那我只能说,好人总会被记住,哪怕过了三十年。”
“看哭了,想起了我爸妈当年买房的艰辛……”
一条条留言,像温暖的水流,冲刷着他这些天来内心积郁的某种硬块。他一条条往下翻,手指滑动得很慢,仿佛在辨认某种失传的文字。他看到有人分享了类似的经历,在买房的紧要关头,得到了陌生销售人员或房东的小小援手;有人回忆起自己父辈如何在城市扎根的不易;也有人理性分析,认为这种“寻找”可能带有营销性质,或是单纯为了流量。但无论如何,那段尘封的往事,那个年轻售楼员模糊的形象,因为一份跨越三十年的感恩,被赋予了某种超越时间的光泽。
这光泽,和赵总监规划的那个、被聚光灯和流量包裹的“IP”,截然不同。那是一种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带着体温的记忆之光,粗糙,但真实。它不试图照亮什么宏大的未来,只是安静地确认着一段过去,确认着人性中那些微小却坚韧的善意,如何像种子一样,在岁月深处悄悄发芽、生长,最终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破土而出。
李明远关掉评论区,手指最终没有按下分享键。他把手机放在副驾驶座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里,闭上了眼睛。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声,和引擎冷却时偶尔发出的、金属收缩的轻微“咔哒”声。
他不需要分享。他已经被找到了。以一种他从未预料、也无力掌控的方式。
那张老照片,那个“小李”,那个二十岁出头、穿着廉价西装、对未来满怀忐忑又带着一丝笨拙热忱的年轻人……是他,又不是他。那是他生命长河中一个早已被遗忘的断面,如今被时光的浪潮重新推送到岸边,带着贝壳般的光泽,呈现在所有人面前。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疏离,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的故事。那个故事里的善意是真实的,感动也是真实的,但那个“主角”,似乎已经和此刻坐在这辆老旧网约车里、为下个月房贷和母亲医药费发愁的四十八岁男人,隔着一条宽阔而沉默的河流。
他想起自己刚刚发给老方的拒绝信息。如果赵总监看到这个视频,会作何感想?她会觉得遗憾,错失了一个绝佳的、充满“情怀”和“温度”的营销引爆点?还是会觉得他不可理喻,守着金矿却甘愿刨食?他不知道,也不想去猜。他只知道,此刻内心被这个视频唤醒的那点温热,和“星耀城”项目、和任何商业计划无关。它只属于“李明远”和周建国、和视频里那个寻找他的男人、和笔记本上那三千个名字之间,最私人的、无法被设计和包装的连接。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周建国发来的微信:“明远,简历的事,小辉让我再谢谢您。另外,您看到网上那个视频了吗?我媳妇刷到了,哭着拿给我看,说肯定是您。我一看那照片,虽然年轻,但那眉眼,那神态,准没错!您看,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做了好事,隔多少年都有人记得!”
李明远看着这条信息,嘴角牵动了一下。周建国质朴的激动,像一股暖流,冲淡了他心头那点复杂的疏离感。他回复:“看到了。是以前的事,没想到他还记着。小辉的简历我转给朋友了,让他等消息,别急。”
几乎是同时,张晓琪的语音电话打了进来。一接通,女孩清脆又急切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李叔!真的是您!我的天,视频都上同城热榜了!您看到评论了吗?好多人都在找您!我们经理刚才还来问呢,说这要是真的,对咱们售楼部、对公司都是绝好的正面宣传!您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回应一下?”
李明远揉了揉眉心:“小张,别急。我还没想好。”
“这还想什么呀!”张晓琪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提高,“李叔,这是多好的机会!您看,人家找您找了三十年,就为了说声谢谢,这份心意多珍贵!而且,这正说明了您的人品,您的价值!之前那些质疑您、说您作秀的声音,这下不攻自破了!赵总监那边要是知道了……”
“小张,”李明远打断她,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这件事,和公司,和赵总监,都没关系。那是我很多年前做的一件小事,人家记得,是他的情分。我不想把它变成别的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张晓琪似乎被他的态度噎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可是……可是大家都在找您啊。那个拍视频的先生,他肯定特别想联系上您。还有那么多网友……”
“我知道。”李明远说,“我会处理的。让我想想。”
挂了电话,他重新拿起手机,点开那个视频,又看了一遍。这次,他看得很仔细,看那个中年男人泛红的眼眶,看他讲述时微微颤抖的手,看背景书架上的家庭合影,看他身上那种被岁月打磨过的、知书达理的温润气质。他想起来了,那个男孩,叫陈什么来着?对了,陈启明。很文气的名字。当年那个躲在父母身后、戴着厚厚眼镜、有些腼腆的高中生,如今也成了这般沉稳儒雅的模样。时间真是最神奇的雕刻师。
要不要回应?怎么回应?
直接联系视频发布者,或者干脆录个视频,隔空对话?那样做,无疑会立刻将他再次推到风口浪尖,比之前的报道热度更高,也更具“故事性”和“感染力”。他可以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幅“感人至深”的画面:跨越三十年的重逢,善意的回响,好人好报的圆满……所有的聚光灯、话筒、摄像头会再次对准他,比之前更甚。他会成为一个“符号”,一个当代社会稀缺的、关于诚信与感恩的“活标本”。随之而来的,会是更多的采访、邀约、商业合作请求,甚至可能比赵总监的方案更汹涌、更难以拒绝。
但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抗拒。他不想再次成为被展示、被消费的对象。那份三十年前的善意,是他和李家(他现在完全想起来了,那家人姓陈)之间的事,是两颗心之间最朴素的情感交换。他不想让这份情感,被置于公众的审视、解读甚至评判之下。他更不想,因为这迟来的“感恩”,让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再次陷入那种被围观、被打扰的境地。
可是,如果不回应呢?让陈启明继续寻找?让全城的热心网友继续猜测、等待?这似乎又过于冷漠,甚至有些辜负那份跨越了三十年仍未熄灭的诚挚心意。
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无论选择哪个方向,似乎都难以完全遵从本心。就像他拒绝赵总监时一样,选择坚守一些东西,往往意味着要放弃另一些东西,承受相应的代价。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巷口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笼罩着狭窄的街道。手机的接单软件“叮咚”响了一声,提示有新的订单。是附近一个小区到火车站的单子。
李明远深吸一口气,启动车子,打开车灯,缓缓驶出小巷,汇入夜晚的车流。他将手机放在支架上,屏幕上是那个暂停的视频画面,陈启明诚恳的脸定格在那里。车轮碾过路面,城市夜晚的光影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既能对得起这份跨越三十年的寻找,又能让自己心安的回答。但此刻,他还没有找到。
送完火车站的那位带着大包小裹、神色匆匆的旅客,李明远将车停在车站附近的临时停车区,没有立刻离开。巨大的火车站广场灯火通明,人流如织,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抵达或出发的故事。广播里女声柔和地播报着车次信息,融入夜晚嘈杂的背景音。
他再次拿起手机,点开陈启明视频的发布者主页。那是一个私人账号,昵称就是“陈启明”,头像是他和妻子、孩子的合影,笑容温暖。简介里写着:“记录生活,分享感悟。”最新发布的就是那个寻找视频,置顶了。他点开私信对话框,光标在输入栏闪烁着。
说什么?
“陈先生您好,我是李明远,当年东风新村的售楼员。”
太正式,也太像一种“官方回应”。
“启明你好,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
带点私人感情,但会不会显得太熟络?
他删删改改,几次输入,又几次删除。最终,他放弃了长篇大论的念头,只简单地打了一行字:
“陈先生,视频我看到了。我是李明远。谢谢你还记得。小事一桩,不必挂怀。看到你现在很好,为你高兴。祝好。”
没有留电话,没有约见面,也没有对“寻找”做出任何具体回应。这更像是一封简短的回执,确认收到,表达感谢,然后礼貌地划上句号。他希望能以此平息这场“寻找”,将这件事重新拉回私人情感的范畴,而不至于演变成一场公众事件。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他停顿了几秒。窗外,一列火车拉响汽笛,缓缓驶出站台,带着隆隆的声响奔向远方。那声音低沉而有力,像一声悠长的叹息,也像某种催促。
他终于按下了发送。
消息显示“已送达”。他退出私信界面,关掉屏幕,将手机倒扣在副驾驶座上,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而艰难的事。然后,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会怎样?陈启明会回复吗?会要求见面吗?会公开他们的对话吗?他不知道。他只能等待。等待对方的反应,等待这件事可能带来的、他无法预料的后续波澜。
他重新打开接单软件,准备迎接下一个目的地未知的乘客。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屏幕时,另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妻子。
“喂?”他接起,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
“明远,”妻子的声音传来,背景音里隐约有电视的声音,还有母亲和谁说话的笑语,“你看到那个视频没有?妈用平板刷到的,激动得不得了,非说那是你,拉着我看了好几遍!”
李明远心里一紧,又微微一松。“嗯,看到了。是以前的一个老客户。”
“真是你啊!”妻子的声音里带着惊喜,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妈高兴坏了,跟隔壁王阿姨说了半天,说你从小就心善。我……我也看了,拍得挺感人的。网上好多人都在转发,找你呢。你……你打算怎么办?”
妻子问出了和张晓琪同样的问题,但语气截然不同。张晓琪是带着职业的兴奋和策划的冲动,而妻子的话里,有关切,有隐隐的担忧,还有一种长久以来共同面对生活压力所形成的、下意识的谨慎。
“我刚给发视频的人发了条信息,说收到了,谢谢他。”李明远如实说,“没留别的。这事……看看再说吧。”
妻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这样也好。”她最终说,声音低了些,“省得麻烦。就是……妈挺想见见那家人的,老念叨,说没想到人家记了这么多年。我看那视频里,那人像是个有文化的,说话也诚恳。”
“我知道。”李明远说,“看情况吧。如果人家真想见,再说。妈今天怎么样?”
“精神挺好,下午还自己下楼散步了。就是老惦记你,让你晚上开车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嗯,跑完这单就回。”
挂了电话,李明远心里那股复杂的情绪更加浓重了。母亲的欣慰,妻子的谨慎,儿子的兴奋,张晓琪的急切,老方的冷淡,周建国的感激,陈启明的寻找……所有这些,像一张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缠绕着他,拉扯着他。他既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是员工,是朋友,是债主,也是那个三十年前偶然伸出援手的陌生人。每一个身份,都对他有所期待,有所要求。而他,只有一个疲惫的身躯,和一颗在多重责任与自我坚持之间反复摇摆的心。
他启动车子,缓缓驶离火车站。城市的夜景在车窗外流淌,像一条浮光掠金、深不见底的长河。他知道,他发出的那条简短信息,或许并不能真正为这件事画上句点。它更像一颗投入河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可能会以他无法预料的方式,扩散开去。
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以一种沉默的、近乎笨拙的方式,试图守护住那一点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那份善意的纯粹,以及他与往事之间,那份不应被过度打扰的私人联结。
接下来的订单是一位去往城东商务区的年轻女士,一路上都在对着耳机低声打着工作电话,语气焦灼。李明远安静地开车,将她平安送达。在等红灯的间隙,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倒扣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屏幕是暗的,没有任何新消息提示。
陈启明还没有回复。
也许不会回复了。也许对方看到了,觉得他态度冷淡,便也作罢。也许,这件事就会像投入互联网海洋中的无数浪花一样,热闹一阵,然后悄无声息地平息下去。
这样,或许也好。
他这样想着,将车驶向下一个乘客的定位点。夜晚还很长,路也还很长。他只需要,握紧方向盘,继续向前开。
至于那些在黑暗中泛起的、关于过去的回响,就让它自然地响起,也自然地,消散在风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