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周末,过得平静而紧凑。
周六一早,李明远依旧出车。生活并未因一场面试、一个新工作的承诺而立刻按下暂停键。房贷的提醒短信依旧会在月初准时抵达,儿子的补习班费用等着缴纳,家里的水电煤气单子贴着,像无声的催缴令。他开着那辆略显陈旧的网约车,穿行在周末略显拥堵的车流中,接单,送客,礼貌应答,平稳驾驶。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熟悉得近乎麻木,但他心里,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不再是完全的、日复一日的重复。视野的尽头,似乎有了一小片模糊但确实存在的光亮。这光亮并非遥不可及的幻梦,而是下周一,一个具体可期的起点。这让他处理一些棘手的路线或挑剔的乘客时,多了几分耐心和平和。他甚至有闲心注意到,常走的那条路,拐角那家花店门口,新换了一盆开得正盛的三角梅,火焰般的红色,泼洒出一片热烈的生机。
下午收车比平日早些。他去理了个发,将两鬓新生的白发仔细修剪,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又特意去超市,买了母亲爱吃的排骨和新鲜的河虾,周岚喜欢的时令蔬菜,浩宇念叨了好久的进口酸奶。沉甸甸的购物袋拎在手里,是实实在在的、为家人改善生活的分量。
晚饭果然丰盛。母亲执意要掌勺,说“我儿子找到新工作,是喜事,得吃顿好的”。其实也就是家常的红烧排骨、白灼虾、清炒时蔬,外加一锅熬得奶白的鱼头豆腐汤,但热气腾腾地摆了一桌,香气四溢,是久违的、富足温馨的家常味道。
“爸,你那新工作,是给老板开专车吧?是不是特别酷?车是不是特别高级?”浩宇啃着排骨,眼睛发亮,属于少年人的好奇和虚荣心不加掩饰。
“就是一辆商务车,GL8,普通的。”李明远给他夹了只虾,语气平淡,“主要是工作稳当点,不用像现在这样整天在路上漂着,时间也固定些。”
“稳定好,稳定好。”母亲连声说,又给李明远碗里夹了一大块排骨,“有社保,心里就踏实。以后看病,也能多报点。”
周岚没怎么说话,只是嘴角一直噙着淡淡的笑意,时不时给婆婆和儿子夹菜,偶尔看一眼李明远,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轻松和希冀。饭后,她主动收拾碗筷,把李明远推出厨房:“你去歇着,陪妈说说话,明天不是还要去公司办手续吗?”
李明远知道,妻子是在用她的方式,表达对他、对这个家的支持。她肩上的担子,或许也能因此轻一些。他走到客厅,在母亲身边的旧沙发坐下。电视里正播着嘈杂的综艺节目,母亲却似乎没怎么看,手里拿着一件浩宇的校服,在缝松脱的扣子。
“妈,我来吧。”李明远伸手。
“不用,就两针,马上好。”母亲避开他的手,就着昏黄的落地灯光,眯着眼,手指有些笨拙但极其认真地穿着线,“新工作,累不累?老板人好处吗?”
“今天刚见了一面,看着挺直爽的,是陈先生的朋友,应该还好。累肯定比以前坐班要累点,开车嘛,都差不多。但时间规律,收入也稳定些。”李明远斟酌着词句,尽量让母亲安心。
母亲点点头,沉默地缝了几针,忽然轻声说:“人呐,走到哪儿,都得守本分。人家看得起你,给你机会,你得对得起这份信任。开车是门手艺,也是份责任,方向盘在你手里,就得多留神,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少说话,多做事,别给陈先生丢脸。”
“我知道,妈。”李明远应道。母亲的话总是这么朴素,却字字落在实处。平安,本分,责任。这就是她对他全部的要求和祝福。
周日,他按照助理小张发来的清单,准备好身份证、驾驶证、几张一寸照片,又翻箱倒柜找出压在箱底多年的高中毕业证——虽然对方未必看,但有备无患。下午,他特意开车去了一趟沈总公司所在的开发区,不是为了进去,而是为了熟悉路线。他计算了从家到公司不同时段的可能用时,留意了高峰期的拥堵点,观察了办公楼附近哪里可以临时停车,哪里方便调头。这是多年职业习惯使然,也是对这份新工作的郑重。
傍晚回家,他把自己那身“行头”——熨烫好的衬衫、西裤、擦得发亮的旧皮鞋,单独挂在衣柜最显眼的位置。又将陪伴自己多年的旧公文包拿出来,里外擦拭干净,放进笔记本、笔、一个保温杯,还有母亲特意塞给他的一小盒清凉油和几片创可贴——“车上备着,万一用得着。”
晚上,他睡得很早,却睡得并不沉。半梦半醒间,三十年前的售楼处,陈启明母亲含泪的眼睛,保存了三十年的旧信封,沈怀山精明锐利的目光,GL8的方向盘,家人的笑脸……这些画面交错闪现,像一部剪辑混乱的默片。他感到一种熟悉的、面对未知的轻微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朝着明确目标前进的踏实感。
周一,他比平时早起了一小时。仔细洗漱,换上那身“行头”,对着镜子最后检查了一遍。镜中的男人,眼神沉静,带着一丝紧绷的郑重。他拎起公文包,轻轻带上门。母亲房间的门关着,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周岚和浩宇也还没醒。清晨的微光透过厨房窗户,在老旧但洁净的瓷砖上投下清冷的光晕。他热了杯牛奶,就着昨晚的馒头简单吃了点,然后轻轻走出家门。
清晨的空气清冽,带着深秋的寒意。他发动车子,驶入尚且稀疏的车流。晨光熹微,道路空旷,熟悉的路途因为心境的改变,仿佛也显得不同。他没有开收音机,只是专注地开着车,感受着方向盘传来的触感,心里默默复习着昨天探好的路线。
到达公司楼下时,还不到八点。他停好车,没有立刻上去,而是在车里又坐了五分钟,整理了一下思绪,确认了随身物品,才深吸一口气,拎着那个略显过时的公文包,走向办公楼。
依旧是那个简洁现代的大厅,前台姑娘已经上班,看到他,立刻认出来,微笑着打招呼:“李师傅早,沈总交代过了,您直接上十二楼找张助理就行。”
“谢谢。”李明远点头致意,走进电梯。金属厢壁映出他略显严肃的脸。他对着倒影,微微调整了一下领口。
十二楼,小张已经在电梯口附近等着,看到他,立刻迎上来:“李师傅早,来得真早。我先带您去办一下入职手续,然后带您熟悉一下环境和车辆。”
入职手续比想象中简单。填了几张表格,复印了证件,签了一份劳动合同和一份保密协议。小张办事利落,很快搞定,然后带他来到一间不大的、但整洁干净的休息室,靠墙放着几张单人沙发、一个小茶几和一台饮水机。
“李师傅,这里是司机休息室,您没出车的时候可以在这里休息。那边是卫生间。茶水间在走廊那头,有咖啡、茶和饮水机。”小张介绍道,然后递给他一把车钥匙、一张门禁卡和一张油卡,“这是车钥匙和门禁卡,车子停在地下一层B区17号位,一辆黑色的别克GL8。油卡您收好,需要加油的时候用。ETC卡在车里。车子昨天刚做过保养和清洁,您一会儿可以去检查一下。”
“好的,谢谢。”李明远接过东西,钥匙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凉意。
“沈总一般九点左右到公司。他今天上午没有外出安排,在办公室处理文件。他交代了,您先熟悉一下车辆,十点左右,他可能会让您送一份文件去客户那边。具体等他通知。”小张说话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沈总的行程,一般会提前一天或当天早上发到我这里,我再转发给您。如果有临时变动,我会第一时间电话或微信通知您。您的手机请务必保持畅通。”
“明白。”李明远点头,将小张的话记在心里。
“那您先忙,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我座位就在前面办公区靠窗的位置。”小张指了指外面,然后匆匆离开了,显然是去忙别的事情。
休息室里只剩下李明远一人。他环顾这个不大的空间,简单,但功能齐全。沙发是旧的,但很干净。茶几上放着几本过期的汽车杂志。窗户朝东,早晨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这里,将是他未来很长时间里,除了驾驶座之外,待得最多的地方。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拿着钥匙,走向地下停车场。B区17号位,一辆黑色的别克GL8静静地停在那里。车身漆面光洁如新,在停车场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车型不算最新,但保养得极好,线条流畅大气。
李明远用钥匙解锁,拉开车门。一股淡淡的、清新的车内香氛味道混合着真皮座椅的气息扑面而来。内饰是深色系,整洁得一尘不染,座椅、方向盘、仪表盘都光洁如新,看得出前任司机非常爱惜。他坐进驾驶座,调整了一下座椅和后视镜,熟悉了一下中控台的各个按钮和功能。车况很好,仪表盘显示各项数据正常,油量充足。
他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低沉平稳的轰鸣。在停车场里缓缓绕了两圈,感受了一下刹车、油门和转向的力度。很顺手,比他自己那辆旧车不知道好了多少。他又下车,检查了轮胎、灯光、雨刷,一切正常。
将车停回原位,熄火。李明远坐在驾驶座上,手握着质感良好的方向盘,看着眼前整洁的仪表盘,心里那点最初的紧张和陌生感,渐渐被一种沉静的专业感取代。这是一辆好车,也是一个新的、需要他认真对待的工具和岗位。他要做的,就是像过去二十八年一样,开好它,确保安全,确保准时,确保乘坐者的舒适。仅此而已。
回到休息室,正好九点。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在沙发上坐下,拿出手机,没有玩游戏或刷视频,而是点开了本市的地图APP,开始重新熟悉一些主要商务区、酒店、会展中心、机场、高铁站之间的路线和可能的路况。既然要开商务车,这些地方将是常去的目的地。
九点半左右,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小张发来的微信:“李师傅,沈总说十点整,麻烦您送一份文件到高新区的创新大厦B座1208室,收件人王经理。文件在我这里,您十点前过来拿一下。地址和联系人电话我稍后发您。”
“收到,马上过来。”李明远立刻回复,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向办公区。
第一项任务,来了。
从小张手里接过一个印有公司LOGO的密封文件袋,确认了地址和联系人信息,李明远没有耽搁,立刻下楼,发动车子,驶出地下车库。
上午的阳光正好,道路通畅。他平稳地驾驶着GL8,汇入车流。车子性能良好,隔音效果出色,车内几乎听不到外界的嘈杂。他按照导航,但也结合自己的经验,选择了一条相对通畅的路线。车速控制得平稳,变道、转弯都提前打灯,动作流畅。
创新大厦位于高新区核心区域,是一座现代化的写字楼。李明远将车稳稳停在大厦地下车库的访客车位,锁好车,拿着文件袋,走进明亮宽敞的大堂。向前台说明来意,登记,乘坐电梯直达12楼。找到1208室,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戴着眼镜、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是王经理。李明远双手递上文件袋:“王经理您好,沈总让我送文件过来。”
“哦,好,谢谢,辛苦了。”王经理接过文件袋,看了看密封完好,客气地点点头,“麻烦跑一趟。”
“应该的。您先忙,我下去了。”李明远微微欠身,转身离开,没有多余的寒暄或停留。
回到车上,他看了一眼时间,从出发到返回,用时四十五分钟,比预计的略快。他给小张发了条信息:“张助理,文件已送达王经理。我已返回公司车库,随时待命。”
“好的,李师傅,辛苦了。暂时没有其他安排,您在休息室等候即可。”小张很快回复。
第一趟任务,顺利完成。没有波澜,没有意外,就像他过去成千上万次出车一样平常。但李明远知道,这只是开始。他需要熟悉沈总的习惯,了解公司的节奏,适应新的工作环境和要求。
整个上午,再没有其他任务。他大部分时间待在休息室,偶尔看看手机,大部分时间在研究地图,或者在脑海里模拟可能遇到的各种路况和突发情况的应对。中午,小张过来告诉他可以去楼下员工餐厅吃午饭,餐补会随工资发放。他跟着几个员工一起去了餐厅,打了饭,独自坐在角落安静吃完。餐厅的饭菜味道普通,但干净卫生,能吃饱。
下午,沈怀山果然有安排。需要去城西的工业园接一位来访的客户,然后送到酒店,晚上还有一个饭局,需要接送。
这一次,是李明远第一次为沈怀山开车。
当他提前五分钟将车开到公司楼下,稳稳停在大门口时,沈怀山正好从电梯里出来,一边走一边打着电话,语气有些急促。看到车已经等在门口,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拉开车门坐进后座,对着电话那头说:“行了,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接人,见面再说。”
挂了电话,沈怀山对李明远说:“去城西工业园,腾飞路那个,知道吗?”
“知道,沈总。”李明远从后视镜里看了沈怀山一眼,确认他坐稳并系好了安全带,然后平稳起步,汇入车流。
路上,沈怀山一直在用手机处理事情,时而接电话,时而发信息,时而看着平板电脑上的资料,眉头微蹙,表情严肃。李明远专注地开车,不主动搭话,只是通过后视镜偶尔观察一下沈怀山的表情和动作。当沈怀山似乎因为某个电话而有些烦躁,抬手松了松领带时,李明远默默将车内空调的温度调低了一度,并将音乐声调至几不可闻的柔和背景音。
车程过半,遇到一个较长的红灯。沈怀山放下手机,揉了揉眉心,似乎想放松一下。他抬眼,目光落在前方平稳行驶的车流,又似乎无意地扫过李明远专注开车的侧影,以及车内一尘不染的环境。
“李师傅,”沈怀山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语气还算平和,“车开得挺稳。”
“谢谢沈总。”李明远从后视镜里与他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
“以前开过这种车吗?”
“开过类似的商务车,操作上差不多。”
“嗯。”沈怀山应了一声,没再说话,又拿起手机看了起来。
李明远也不多言,只是更加留意路况,力求将车开得更加平稳舒适。他能感觉到,沈怀山是个大忙人,时间观念强,不喜欢无效的闲聊。他要做的,就是提供一个安全、高效、安静、舒适移动空间。
顺利接到客户,是一位五十多岁、气质儒雅的外地企业家。沈怀山下车迎接,寒暄,然后陪同客户一起坐进后座。李明远在客户上车时,已提前下车,站在车门旁,待两人坐稳,才轻轻关上车门。动作标准而安静。
去酒店的路上,沈怀山和客户在后座交谈,谈的是行业动态和合作项目,涉及不少专业术语。李明远目不斜视,专注前方,仿佛一个透明的存在。他将车内温度调到最适宜的程度,音响完全关闭,确保交谈不受干扰。
将客户安全送达酒店,约定好晚上来接的时间。回公司的路上,沈怀山似乎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快到公司时,他忽然说:“李师傅,晚上六点半,还是这里接我,然后去江南春酒店。晚宴大概九点半到十点结束。”
“好的,沈总。我六点二十五分会在这里等您。”李明远记下。
“嗯。”沈怀山没再说什么。
下午剩下的时间,李明远将车开到加油站,用油卡加满了油,又去洗车店将里外仔细清洗了一遍——尽管车子已经很干净。然后回到公司车库,检查了车况,确保晚上出车万无一失。
六点二十五分,他准时将车停在公司楼下。六点三十分,沈怀山准时出现,上了车。晚上的饭局似乎很重要,沈怀山换了一套更正式的西装,神情也比下午凝重。
一路无话,将沈怀山送到酒店。李明远将车停到停车场等候。等待的时间漫长而枯燥,但他没有丝毫懈怠,只是安静地坐在驾驶座上,留意着手机和时间。九点四十分,沈怀山的电话来了:“李师傅,到门口。”
李明远立刻将车开到酒店门口。沈怀山和几位客人一起出来,似乎都喝了酒,面色微红,但交谈气氛还算融洽。李明远下车,为沈怀山和需要乘车的客人拉开车门。沈怀山对其中一位年长的客人尤为客气,亲自扶他上车,并吩咐李明远:“先送王总回滨江酒店。”
“好的,沈总。”
送完客人,最后送沈怀山回家。沈怀山住在一个高档小区,车子驶入地下车库时,已近晚上十一点。沈怀山看起来有些疲惫,下车时,对李明远说:“明天早上八点,到这里接我。今天辛苦了。”
“应该的,沈总。您早点休息。”李明远回答。
看着沈怀山走进电梯,李明远才将车开回公司车库,仔细检查、锁好车,将钥匙和油卡收好。走出办公楼时,已是深夜。街道空旷,夜风微凉。
他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才打到一辆出租车回家。坐在出租车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身体是疲惫的,精神却有些亢奋。
第一天,结束了。平稳,顺利,没有出错。沈怀山没有过多的赞扬,但那句“车开得挺稳”和“今天辛苦了”,以及交代明早接他的时间,就是一种初步的认可。
新的旅程,就这样开始了。方向已定,路在脚下。他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需要适应的也还有很多。但至少,第一步,他走得平稳而扎实。
回到家,家人都已睡下。他轻手轻脚地洗漱,回到卧室。周岚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含糊地问:“回来了?顺利吗?”
“嗯,顺利。睡吧。”他低声回答,在她身边躺下。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听着妻子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身体深处传来的、久违的、属于“工作”带来的、略带疲惫的充实感。他知道,从今天起,生活将驶入一条新的轨道。这条轨道或许依旧会有颠簸,有未知的弯道,但至少,他握紧了方向盘,朝着一个更明确、也更稳定的方向,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