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作的节奏,比李明远预想的要快,也要不规律得多。
沈怀山的日程安排常常是“碎片化”与“突发性”的结合体。有时是连续几天平稳的市内通勤、接送客户,日程表在前一晚或当天清晨由小张发来,清晰明确。但更多时候,是临时的、紧急的变动。一个突然的会议,一次说走就走的短途出差,一场需要立刻处理的“救火”任务。李明远的手机必须二十四小时保持畅通,他的“待命”状态,是真正的全天候。
第一个月的磨合期,他像一块被投入湍急河流的石头,迅速被水流裹挟、冲刷,必须尽快找到自己的位置和重心。
沈怀山是个典型的工作狂。他早起晚归,时间观念精确到分钟。李明远需要根据行程,有时清晨六点就要从家里出发,前往沈怀山居住的高档小区外等候;有时深夜十一二点,甚至更晚,才能将疲惫的老板送回家,自己再拖着同样疲惫的身体返回。他渐渐摸清了沈怀山的一些习惯:上车后五分钟内,如果没接电话或看文件,他通常会小憩一会儿;他喜欢车内温度恒定在22度,无论冬夏;他接听重要电话时,会做一个不易察觉的、手指轻轻叩击膝盖的动作,那时需要绝对安静;他心情极度不佳时,反而会沉默不语,只是望着窗外,眉头锁成一个“川”字。
李明远给自己的定位清晰而准确:一个安全、可靠、安静的移动背景板。他几乎不说话,除非沈怀山主动询问,或者涉及到路线、时间等必要的确认。他永远提前五分钟到达指定地点,将车内环境(温度、音乐、座椅角度)调整到沈怀山习惯的状态。他开车极其平稳,起步、刹车、转弯都力求顺滑,让后座的人几乎感觉不到车辆的动态变化。他熟悉这个城市每一条主干道、小巷、捷径,以及不同时段的路况,总能根据沈怀山的状态(是否疲惫、是否赶时间)和日程(会议前是否需要预留缓冲时间),选择最合适的路线。
有一次,送沈怀山去机场赶早班机,路上遇到罕见的浓雾,能见度极低,高速封闭。导航给出的备用路线严重拥堵。李明远没有慌乱,他凭借多年对这个城市毛细血管般小路的熟悉,果断绕开主干道,穿行在尚未完全苏醒的城郊结合部,在弥漫的雾气中,像一条游鱼,灵活而准确地穿梭,最终几乎卡着点将沈怀山送到机场出发层。全程,他没有解释一句,没有表功一句,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被车灯切开一小片浑浊光亮的道路。沈怀山下车时,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眼被浓雾笼罩的、陌生的周围环境,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李明远的肩膀,然后匆匆走进航站楼。
另一次,是一个重要的商务宴请,地点在一家私密性很好的会所。沈怀山和客人相谈甚欢,喝了不少酒。结束时已近午夜,沈怀山明显有了醉意,但尚能自持。回程路上,他靠在后座,闭着眼,呼吸有些重。李明远从后视镜里看到,将车开得愈发平缓,遇到颠簸路面也尽可能提前减速,慢慢通过。车内只开了一盏极其柔和的脚灯,音响关闭,车窗开了一条极细的缝,让夜风轻轻涌入。他将车直接开到沈怀山所住单元的地库电梯口,停稳,下车,拉开后座车门,安静地等候。沈怀山揉着太阳穴下车,脚步有些虚浮。李明远关好车门,锁车,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落后半步,跟着沈怀山走到电梯厅,直到看着他刷开电梯门,走进去,电梯门缓缓合上,指示灯开始上行,他才转身离开。全程,他没有伸手搀扶——那可能会让醉中仍保持敏感的沈怀山感到不适,但他无声的跟随和等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守护。第二天,沈怀山什么也没提,但看李明远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于“放心”的东西。
工作内容不仅仅是开车。沈怀山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将一些“助理”之外的、与“身边人”相关的事务,逐渐交托给他。比如,帮忙去指定的店铺取送定制西装或保养皮鞋;在沈怀山开会时,替他给某个重要的合作伙伴或长辈送去时令礼品(通常是昂贵的进口水果、滋补品或茶叶);偶尔,还需要接送沈怀山正在读国际高中的儿子沈天翊——一个十六七岁、神情淡漠、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少年。
接送沈天翊的任务不多,但每次都不轻松。少年很少说话,上车就戴上降噪耳机,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对李明远礼貌的问候也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作为回应。他有自己的时间表,讨厌等待,也讨厌别人迟到。李明远需要精确计算从学校到沈怀山指定地点(有时是家,有时是某个餐厅,偶尔是公司)的路程和时间,还要应对少年临时改变主意想要先去别处(通常是和朋友约好的地方)的情况。他从不试图和沈天翊搭话,只是严格按照沈怀山或少年本人(在沈怀山允许的范围内)的要求执行,确保安全、准时。一次,沈天翊和同学聚会,让李明远在路边等了近两个小时。深秋的夜晚,寒意很重。李明远没有催促,也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只是将车停在合规的位置,开着暖气,安静地等待。沈天翊带着一身淡淡的烟酒气回来,拉开车门时,看到李明远依旧端坐在驾驶座,车内温暖如春,仿佛时间并未流逝。少年动作顿了一下,没说什么,钻进后座。车子平稳启动。开出两个路口后,沈天翊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下次……如果我太久,你可以打电话。”李明远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平静地回答:“好的,天翊。”
与公司里其他人的接触,李明远也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他大部分时间在司机休息室、车上或外出路上,很少在办公区逗留。和小张沟通最多,仅限于行程确认和工作交接,礼貌而简短。与其他员工碰面,他多是点头致意,并不多言。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也清楚这个位置应有的分寸感。渐渐地,同事们也习惯了这个沉默寡言、但总是衣着整洁、举止得体的司机师傅。需要临时用车或帮点小忙(比如捎带东西)时,他们会客气地来找他,而李明远只要时间允许,总会应承下来,并办得妥帖。
第一个月的工资在月底准时到账。数额比他开网约车时高出一截,而且因为相对规律(尽管时间不固定),实际跑车的里程和消耗反而下降了。看着银行卡里多出的数字,李明远心里踏实了不少。他给周岚转了一笔钱,让她把下个月的房贷和浩宇的补习费预留出来,剩下的贴补家用。周岚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笑意:“妈今天还念叨,说你脸色都比以前好了点,没那么灰扑扑的了。”李明远知道,那不全是工资的功劳,更是一种“心定”带来的变化。尽管身体疲惫,但那种对明天毫无把握的、漂浮不定的焦虑感,确实减轻了许多。
当然,并非一切顺遂。高强度、不规律的作息,对年近五十的李明远来说,是不小的负担。有时连续几天早出晚归,睡眠严重不足,他会在等红灯的间隙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需要狠狠掐一下虎口才能保持清醒。长时间保持坐姿驾驶,他的腰背旧伤时有复发,隐隐作痛。他悄悄在车上备了膏药,疼得厉害时就贴上一片。胃也偶尔抗议,因为吃饭时间完全被打乱,有时一天就靠早餐和一顿迟来的晚餐撑着。他买了些苏打饼干放在车上,实在饿得发慌时就垫几块。
这些身体的疲惫和不适,他从未对人言说,包括家人。回家再晚,他也尽量调整好状态,不让周岚和母亲看出端倪。只是夜里,当周岚沉入梦乡,他有时会轻轻起身,走到客厅,坐在黑暗里,慢慢活动着僵硬的肩颈和腰背,看着窗外零星的灯火,感受着城市沉睡的呼吸。疲惫是真实的,但心底那份逐渐累积的、对这份工作的掌控感和价值感,也是真实的。他像一台重新校准过的精密机器,在属于他的轨道上,沉默而稳定地运行着。
一天下午,沈怀山参加一个行业论坛,李明远在停车场等候。论坛延时,他等了近三个小时。利用这段时间,他仔细擦拭了车内并不存在的浮尘,检查了轮胎气压,又研究了会儿地图。论坛结束,沈怀山和几位同行边聊边走出来,神情看起来不错。上车后,他破天荒地没有立刻处理公务,而是靠在椅背上,随口问道:“李师傅,等很久了吧?”
“还好,沈总。”李明远回答,车子平稳滑出车位。
“干这行多久了?”沈怀山又问,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拿到驾照就开始摸车,快三十年了。”李明远如实回答。
“三十年……”沈怀山重复了一遍,语气有些意味不明,“一直开车?”
“以前在国营厂里开过通勤车,后来下岗,开过出租,也开过一段时间货车,最近几年开网约车。”李明远简短地概括了自己的职业生涯,没有渲染,没有抱怨。
沈怀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想什么。车子驶入一条林荫道,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叶,在车内投下跳跃的光斑。
“开车是门学问。”沈怀山忽然说,像是在对李明远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看路,看人,看时机。快了不行,慢了误事。该动的时候要果断,该停的时候要稳得住。有时候,目的地明确,但路况复杂,得绕;有时候,看着是捷径,可能堵死。手里握着方向盘,心里得装着整张地图,还得揣摩坐车人的心思。”
李明远静静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沈怀山此刻需要的或许不是一个回应,只是一个倾听的对象。这些话,似乎也不仅仅是在说开车。
沈怀山说完,自嘲般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重新拿起手机,开始查看邮件。
但李明远心里,却因为这番话,泛起了些许波澜。他品出了沈怀山话里的一些弦外之音。这位看似严肃、甚至有些苛刻的老板,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他能看到方向盘的重量,也能体察到“司机”这个角色背后的东西。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在磨合期中,沈怀山对他的一些细节处理(比如那晚的跟随等候,比如对沈天翊的耐心)从未明言,却似乎默默记在了心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紧张、忙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充实感。李明远渐渐适应了这种节奏,也摸清了沈怀山工作与生活的某些模糊边界。他依然话不多,但观察力更加敏锐。他能从沈怀山接电话的语气、步伐的快慢、甚至眉心的皱褶深度,判断出他此刻的大致情绪和接下来的可能安排,从而提前做好准备。
一个周三的傍晚,原本计划送沈怀山去参加一个商务宴请。车子已经快到酒店,沈怀山接了一个电话,听了几句,脸色微变,但语气依然克制:“我知道了,我马上过来。”挂了电话,他对李明远说:“改道,去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部。”
声音平静,但李明远从后视镜里捕捉到他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和眼中一闪而过的焦灼。没有多问一个字,李明远立刻在下一个路口稳妥地变道、调头,朝着医院方向疾驰。他没有盲目抢时间,而是选择了一条相对畅通的路线,同时大脑飞速运转,回忆医院附近最佳的停车地点——急诊部门口通常拥堵,需要提前规划。
“沈总,急诊部门口可能不好停车,您看是在门口下,还是……”接近医院时,李明远适时开口,声音平稳。
“门口下。”沈怀山言简意赅。
“好的。您稍等,我尽量靠边。”李明远观察着路况,娴熟地避开排队进入的车辆和行人,将车稳稳停在急诊部入口附近,既不影响通行,又最大限度方便沈怀山下车。
沈怀山推门下车,动作很快,但没忘回头对李明远说了一句:“等我电话。”然后大步流星地冲进了急诊部。
李明远将车开到附近的停车场停好。他没有离开车子,就在驾驶座等待。夜色渐浓,医院的灯光在夜幕中显得格外醒目而冷清。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在医院,情况如何。这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他也无权过问。他能做的,就是在这里待命,确保沈怀山需要用车时,他能立刻出现。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充满不确定性。他关了发动机,车内温度逐渐降低。他没有打开暖气,只是安静地坐着,留意着手机。车窗外的世界,急救车的呼啸声时而划破夜空,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满面愁容的病患家属……构成了一幅与平日里商务区、高档酒店截然不同的、充满焦虑与无常的人间图景。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终于响了,是沈怀山,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但似乎松弛了一些:“李师傅,到急诊部门口来吧。”
李明远立刻发动车子,开了过去。沈怀山站在门口灯光下,身影被拉得很长。他拉开车门坐进来,身上带着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
“回公司。”沈怀山说,揉了揉眉心,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好的。”李明远平稳起步,汇入车流。他没有问任何问题,没有试图安慰,只是将车开得异常平稳,仿佛行驶在平静的水面。车内安静得只剩下引擎低微的轰鸣和空调出风的细微声响。
一路无话。将沈怀山送到公司楼下,他下车时,脚步比平时沉重了许多。李明远看着他走进大楼的背影,直到消失,才缓缓将车开向地库。
第二天,一切如常。沈怀山准时出现在公司,照常开会、处理文件、见客户,仿佛昨晚的急诊室之行从未发生。只是,李明远注意到,他眼底有着淡淡的青色,神情比往日更显冷峻。
下午,小张私下找到李明远,递给他一个信封,语气带着几分同情和无奈:“李师傅,昨晚辛苦了,等那么久。这是沈总交代的,一点加班补助。”
李明远接过,有些意外。信封不厚,但能感觉到里面是现金。“这是我应该做的,不用……”
“沈总给的,你就收着吧。”小张笑了笑,“他有时候就是这样,话不多,但心里有数。昨晚……是他一个长辈突然发病,送医院了,好在没大事。他也是着急。”
李明远点点头,没再多说,将信封收好。心里那点因为长时间等待和不确定而产生的细微情绪,悄然平复了。他明白,昨晚的等待,不仅仅是“司机”的职责,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支援。而沈怀山用这种方式,认可了这份“支援”的价值。
磨合期,不只是在适应工作节奏和老板的习惯,也是在试探彼此的边界,建立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李明远开始觉得,沈怀山这座看似冷硬、难以靠近的“山”,其深处或许也有不为人知的沟壑与温度。而他,这个沉默的司机,正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沿着山脚,一步步丈量,一点点熟悉这片新的领地。
方向盘握在手里,路在前方延伸。车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与天边最后的晚霞交融。一天,又将过去。而明天,还会有新的行程,新的路况,新的等待与抵达。这就是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重新找到的、属于自己的节奏和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