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2-15 06:30:49

平阳侯府的赏花宴定在巳时,但辰时刚过,各府的马车就已陆续停在侯府门前。

苏挽晴坐在自家马车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绣纹。今日她穿了那身月白色云锦襦裙,外罩浅碧色半臂,发髻梳得简单,只簪了几朵珠花和一支白玉步摇。这是她刻意选的装扮——在满园姹紫嫣红中,素净反而显眼。

“姑娘,到了。”春杏小声提醒。

车帘掀开,侯府的下人已经备好了脚凳。苏挽晴扶着春杏的手下车,抬头看向侯府大门。朱漆大门敞开着,门内传来隐约的笑语声和丝竹声。门前已经停了好几辆马车,有丫鬟仆妇簇拥着各府小姐往里走。

她深吸一口气,迈过门槛。

平阳侯夫人亲自在二门处迎客,见了苏挽晴,眼睛一亮:“挽晴来了!今日这身衣裳真衬你,清雅脱俗。”

“夫人谬赞了。”苏挽晴屈膝行礼。

“快进来,姑娘们都在花园里呢。”侯夫人拉着她的手往里走,边走边低声说,“今日来了不少公子,楚王世子也在。你们年轻人多走动走动,说说话。”

苏挽晴垂下眼,没有接话。

花园里果然已经聚了不少人。时值深秋,园中菊花正盛,黄的、白的、紫的,各色菊花在阳光下开得热闹。凉亭里、假山旁、小径上,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或坐或立,轻声谈笑。

苏挽晴一出现,便有数道目光投来。有欣赏,有好奇,也有打量。她微微颔首,算是与相熟的几位小姐打过招呼,然后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在一丛白菊旁的石凳上坐下。

她不是来交际的,至少不全是。

她在等人。

约莫一盏茶时间后,萧执来了。

他没有和那些公子哥儿扎堆,独自一人从花园侧门进来,依旧是一身月白锦袍,只是今日外罩换成了玄色绣银竹的披风。他在园中站定,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苏挽晴身上。

四目相对。

苏挽晴没有移开视线。她看见萧执唇角微扬,朝她走了过来。

“苏姑娘。”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颔首。

“世子。”苏挽晴起身,屈膝行礼。

“不必多礼。”萧执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这身衣裳很适合你。”

“多谢世子。”苏挽晴抬眼看他,“世子送的玉环,我很喜欢。”

她说这话时,仔细观察着萧执的表情。对方神色如常,只淡淡一笑:“喜欢就好。那玉环样式古朴,原以为姑娘会嫌素净。”

“素净有素净的好。”苏挽晴顿了顿,忽然问,“世子可知道,那玉环上的‘月’字,是何寓意?”

萧执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了闪。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园中盛开的菊花,良久,才缓缓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或许送玉环的人,只是想借这个字,说些说不出口的话。”

这话说得含糊,却让苏挽晴心头一震。

说不出口的话。

关于谁?关于什么?

“世子……”她还想再问,却被一阵笑声打断。

几个相熟的小姐朝这边走来,为首的是礼部侍郎家的千金陈婉如。她今日穿了身鹅黄衣裙,头戴金步摇,妆容精致,笑语嫣然:“我说怎么找不见挽晴,原来在这儿和萧世子说话呢。”

苏挽晴敛起情绪,换上得体的微笑:“婉如姐姐。”

陈婉如走到她身边,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眼睛却看着萧执:“世子今日来得倒早。方才我们还在说,今日园中的菊花,要数那盆‘瑶台玉凤’最佳,世子可去看了?”

“尚未。”萧执语气疏离,“陈姑娘自便,我还有些事,失陪了。”

说罢,他朝苏挽晴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留恋。

陈婉如的笑容僵在脸上,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拉着苏挽晴往凉亭走:“走吧,姐妹们都在那边,就等你了。”

苏挽晴被她拉着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萧执已经走到花园另一头,正与平阳侯说话,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这个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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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碧桐庄。

沈砚清将账册和书信重新埋回井壁暗格,只留了一封信贴身藏着。做完这些,她去找了孙伯——就是那个守着庄子的老汉。

孙伯正在院子里晒草药,见她过来,忙擦了擦手:“姑娘起了?灶上还温着粥,我去给你盛。”

“孙伯,不急。”沈砚清在他面前蹲下,看着他晒的那些草药,“这些是……”

“都是些寻常草药,清热祛湿的。”孙伯说,“庄子荒了,我闲着没事,就去后山采些草药,晒干了换点油盐钱。”

沈砚清拿起一株干枯的植物,仔细辨认:“这是……金银花?”

“姑娘认得?”孙伯有些意外。

“跟人学过一点。”沈砚清放下草药,“孙伯,我想问您一件事。当年我娘……沈夫人病重时,吃的是什么药?您还记得方子吗?”

孙伯的手抖了抖,草药洒了一地。他慌忙去捡,却越捡越乱,最后颓然坐在地上,老泪纵横。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他哽咽道,“沈夫人待我恩重如山,她吃的每一副药,都是我亲自煎的。”

“药方还在吗?”

孙伯摇头:“没了。那些药方,在沈夫人走后,都被收走了。说是要查验,可收走之后就再没还回来。”他擦了擦眼泪,“但我记得。当归、黄芪、党参……都是补气血的药。可沈夫人喝了,不但没见好,反而一天比一天虚弱。”

沈砚清的心沉了下去。母亲在信里说“药已验过,确有问题”,孙伯又说药方被收走查验——这其中若没有猫腻,谁信?

“煎药用的药材,是谁送来的?”

“起初是庄子里的库存,后来用完了,就由国公府送来。”孙伯回忆道,“送药的人每次都不一样,但都是林姨娘身边的嬷嬷或者丫鬟。”

又是林氏。

沈砚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清明:“孙伯,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

“姑娘你说。”

“陪我去一趟后山,我想看看,当年我娘常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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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侯府的花园里,赏花宴正到热闹处。

凉亭里摆开了席面,丫鬟们穿梭上菜。小姐们分坐两桌,公子们另坐一桌,中间隔着屏风,既能听见彼此谈笑,又不算失了礼数。

苏挽晴被安排在陈婉如身边。席间,几位夫人过来敬酒,说的多是场面话。她一一应对,笑容得体,心里却一直想着萧执方才那句话。

“说不出口的话。”

到底什么话,说不出口?

宴至中途,有丫鬟来请,说是平阳侯夫人让各府小姐去前厅,有贵客到了。小姐们起身整理衣裙,互相说笑着往前厅去。

苏挽晴走在最后,经过一处假山时,忽然听见假山后有人说话。

是两个丫鬟,声音压得很低,但在寂静的午后,还是能隐约听见几句:

“……真的?国公府那个?”

“千真万确。我表姐在国公府当差,说是有个女子找上门,拿着沈夫人的信物……”

“那苏小姐岂不是……”

“嘘!小声点!”

声音戛然而止。

苏挽晴站在假山后,浑身冰凉。那两个丫鬟匆匆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沈夫人的信物。

女子找上门。

苏小姐岂不是……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

她扶着假山石,指尖冰凉。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苏姑娘?”

萧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挽晴猛地转身,看见萧执站在不远处的小径上,正看着她。他的表情很平静,眼神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世子。”她勉强稳住声音,“怎么在这里?”

“透气。”萧执走近几步,“姑娘脸色不好,可是不舒服?”

苏挽晴看着他,忽然问:“世子知道,对不对?”

“知道什么?”

“知道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知道那个拿着信物上门的女子,知道沈夫人,知道……我。”

最后那个字说得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砸在她心上。

萧执沉默地看着她。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

“苏姑娘,有些事,知道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

“可我有权知道!”苏挽晴的声音终于带上了情绪,“那是我的人生,我的身份,我有权知道真相!”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远处传来笑语声,更衬得此处的沉默沉重。

萧执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那你可知道,知道之后要面对什么?镇国公府的荣辱,你父母的名声,还有你十五年的人生——这些都可能因为一个真相而崩塌。”

苏挽晴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我送你那枚玉环,不是想让你痛苦。”萧执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有些事,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至于要不要深究,怎么深究,决定权在你。”

他说完,后退一步,微微颔首:“前厅的贵客是宫里来的嬷嬷,姑娘该过去了。今日的话,出我口,入你耳,再不会让第三人知道。”

他转身离开,披风在风中扬起一道弧线。

苏挽晴独自站在假山后,许久未动。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花园里的笑语声仿佛隔着一层纱,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掌纹清晰,生命线很长,感情线很深——这是她及笄那日,母亲拉着她的手说的。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呢?

如果她的身份是假的,父母是假的,连这十五年的人生都是假的呢?

她慢慢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疼痛让她清醒。

也让她做出了决定。

不管真相是什么,她都要知道。

哪怕那真相会让她失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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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桐庄后山,秋色正浓。

沈砚清跟着孙伯沿着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往上走。山路崎岖,她走得很稳,孙伯却有些气喘。

“沈夫人当年……常来这儿。”孙伯指着一处平台,“她说这里视野好,能看见整片庄子。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砚清走到平台边。从这里往下看,碧桐庄的全貌尽收眼底。土墙围起来的院落,荒芜的田地,远处连绵的青山。秋风拂过,带来草木的清香。

她想象着母亲坐在这里的样子。穿着素色衣裙,看着脚下的土地,想着庄子里的人,也想着……那个在京城深宅里,代替她女儿活着的女孩。

“孙伯,”她转过身,“当年我娘……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除了手札和账册之外。”

孙伯想了想,忽然一拍脑门:“有!有一样东西!沈夫人临走前,交给我一个木盒,让我埋在山上。她说……如果有一天她女儿回来,就带她来取。”

沈砚清的心跳漏了一拍:“埋在哪儿?”

“就在前面,那棵老槐树下。”

两人加快脚步,来到那棵槐树下。槐树已经枯死多年,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矗立在山坡上。孙伯在树下比划了一会儿,指着一个地方:“就是这儿。”

沈砚清蹲下身,用手刨开泥土。土质松软,很快她就触到了一个硬物。是一个桐木盒子,不大,表面已经腐朽,但用油布包着,保存得还算完好。

她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挖出来,拂去泥土,解开油布。

盒子没有锁,轻轻一掀就开了。

里面是一叠纸,和一个小小的锦囊。

纸上是母亲的字迹,但比手札上的字更加潦草,像是匆忙写就:

“吾儿亲启:若你看到这些,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不要难过,不要怨恨。人生在世,有太多不得已。林氏害我,是为其女谋前程,我虽恨,却也理解一个母亲的心。”

“但有一事,我必须告诉你。当年我将你托付给嬷嬷时,曾留下一枚玉佩,与你身上的玉环是一对。玉佩上刻着‘清’字,是你外公所赠。若他日有人持玉佩来认,那才是你真正的亲人。”

“你父苏定远……他或许知情,或许不知。但无论如何,不要怪他。他待我,也曾真心过。”

“最后,母亲只愿你平安喜乐,不必为复仇所困。但若你执意要讨公道,记住——真相在碧桐庄的每一寸土地里,在每一个老佃户的记忆里。去找,去问,然后自己做决定。”

信的末尾,依旧是那句:

“平安,足矣。”

沈砚清握着信纸,手指颤抖。她打开锦囊,里面是一枚羊脂玉佩,温润如凝脂,正面刻着祥云纹,背面果然刻着一个“清”字。

玉佩和玉环,一对信物。

一个在她这里,一个……可能在那个女孩手里。

她抬起头,看向京城的方向。

目光穿过层层山峦,仿佛看见了那座深宅大院,看见了那个穿着月白襦裙、站在菊丛中的少女。

苏挽晴。

她们本该是血脉相连的姐妹。

可现在,却成了真假难辨的对手。

命运,真是讽刺。

沈砚清将信和玉佩重新收好,站起身。山风猎猎,吹动她的衣裙和长发。

“姑娘……”孙伯担忧地看着她。

“孙伯,谢谢你。”沈砚清朝他深深一躬,“这些日子叨扰了,我该走了。”

“你要回京城?”

“嗯。”沈砚清点头,“有些事,必须当面说清楚。”

她转身下山,脚步坚定。

身后,枯死的槐树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叹息,又像是送别。

而山下的碧桐庄,在秋日阳光下静静矗立,仿佛在等待一个结局。

一个迟到了十五年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