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更新时间:2025-12-15 06:33:41

山下的村子像一只卧在河谷里的瘦猫,小学就在猫尾巴的位置,离寒新生家四五里路。而外婆家,就紧挨着学校那堵斑驳的黄土墙,大门斜对着学校的木头旗杆。

每天清晨,当寒新生举着火把,带着山上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赶到学校时,总能看见外婆家那扇黑漆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表弟小强揉着眼睛走出来,几步路就跨进了学校。小强的棉袄总是干净的,没有补丁,手里有时还捏着半个白面馍馍。

那是寒新生童年时代最近的“彼岸”,物理距离不足百米,心理距离却像隔着一整条浑浊的河水。他从未踏进那扇门住宿,尽管这能让他每天多睡半个时辰,少走十里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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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能不能……”一年级开学不久,寒新生曾怯怯地问过。

郭桃花正在灶前吹火,浓烟呛得她直流眼泪。她头也没抬:“不能。你外婆家也不宽裕,不要去添麻烦。”

话说得平淡,但寒新生听懂了那平淡下的难堪。外婆家不是“不宽裕”,是根本没把他这个外孙算进自家的“宽裕”里。母亲嫁的是山上最穷的人家,这在重视实际的农村,本身就让女儿在娘家的地位矮了一截。寒新生作为这桩“不划算”婚姻的产物,自然也不在金贵之列。

更何况,外婆李刘氏,是个把“亲疏远近”刻在骨子里的人。

寒新生对外婆最清晰的印象,是五岁那年春节。母亲带他下山拜年,他穿着最好的衣服——一件表哥穿剩的、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口接了新布,颜色深浅不一。外婆坐在炕上,怀里搂着穿崭新花棉袄的表妹,眼皮懒懒地抬了一下,对郭桃花说:“来了?灶上有热水,自己倒。” 从头到尾,没看寒新生一眼,也没像对其他孙辈那样,往他手里塞颗糖或炸果子。

那不是刻意的冷淡,是一种更伤人的“无视”。仿佛他是空气,是跟在母亲身后的一件无关紧要的行李。

母亲在厨房帮忙时,寒新生拘谨地站在堂屋门口。舅舅家的孩子在不远处玩鞭炮,笑声刺耳。他不动,只是看着。外婆从里屋出来,看见他,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像看见地上不小心洒落的一粒米,碍眼,却又懒得弯腰去捡。

那一刻,寒新生明白了什么叫“门槛”。那黑漆木门有门槛,人心里的门槛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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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一次在外婆家留宿,是小学二年级冬天。那天下暴雪,封了山路,放学时积雪已没过脚踝。母亲提前捎来话:今晚回不去,暂住外婆家。

寒新生站在学校门口,看着同学们被家人接走,最后只剩下他。他踩着厚厚的雪,走到外婆家门前,手举起又放下,反复几次,才轻轻扣了门环。

开门的是大舅,裹着棉衣,嘴里喷着白气:“新生?快进来,冷得很。”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但至少没有风雪。外婆坐在炕头纳鞋底,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大舅把他领到偏屋,那里堆着杂物,有张小床。“今晚你跟小强挤挤。”小强已经裹着被子睡了,留给他一个后背。

那一夜,他几乎没合眼。床小,他尽量缩在边沿,怕挤着表弟。陌生的环境,混杂着陈旧谷物和老鼠的气味,让他神经紧绷。更折磨人的是肚子——晚饭时,他拘谨地只吃了小半碗糊糊,此刻饿得隐隐作痛。

天快亮时,肚子疼变成了绞疼,一阵紧似一阵。他憋着,不敢出声,怕吵醒人,更怕去问那黑黢黢的、陌生的茅厕在哪里。疼痛越来越剧烈,他额头冒出冷汗,终于忍不住,轻手轻脚爬起来,摸黑出了偏屋。

院子里一片雪白,映着微弱的晨曦。他看见猪圈在院子角落,也顾不得许多,蹲在猪圈门口冰凉的石槽边,解决了问题。冰冷的空气刺痛皮肤,羞耻感和身体的不适让他几乎晕厥。

他刚提起裤子,堂屋的门“吱呀”开了。外婆端着尿盆出来,准备倒进猪圈。雪光里,她一眼就看见了石槽边那摊污秽,也看见了僵在一旁、面无人色的寒新生。

时间凝固了几秒。

然后,外婆的声音像冰锥一样刺破清晨的寂静,尖利、刻薄,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哎哟我的天爷!这是哪来的野狗崽子,属屎都不看地方?!这是猪吃食的槽子!脏不死你!晦气!真真是晦气透了!穷山沟里爬出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的鞭子,抽在寒新生身上。他呆立在那里,浑身血液好像都冻住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那“野狗崽子”、“晦气”、“穷山沟”在反复回荡。他看见大舅闻声从屋里探头,又缩了回去;看见邻居家的墙头似乎有人影晃动。

他没有哭,没有辩解,甚至没有动。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尝到腥甜的铁锈味。他弯腰,从雪地上抓起一把冰冷的雪,走到石槽边,开始用力地擦洗。手冻得通红,失去知觉,但他一下一下,擦得极其认真,仿佛要擦掉的不是污秽,而是此刻烙在他身上的印记。

外婆骂骂咧咧地倒完尿盆,摔门回了屋,再没出来。

那天早上,他没有吃外婆家的早饭,也没有等雪停。他踩着没膝的积雪,一步一步,开始了那漫长的、冰冷的归家之路。雪灌进破旧的棉鞋,脚冻得麻木,但比起心里的冷,这不算什么。外婆那些话,像毒刺,扎进了他幼小的心里,再也拔不出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屋檐,即使能遮风雪,也温暖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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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外婆家,还有许多碎片。

外公是个沉默寡言的瘦小老头,总是蹲在墙角晒太阳,或者默默地编筐。他对寒新生谈不上坏,偶尔会在他来时,从兜里摸出一颗干瘪的枣子塞给他,动作很快,像做贼,怕被外婆看见。但也就仅此而已。他的“亲”,是隔着一层厚壁的、微弱的温度,够不到心里。

有两个舅舅。大舅老实木讷,娶了个厉害媳妇,没过几年就离了,媳妇走了,只留下表弟小强。大舅既要当爹又要当妈,还要看外婆脸色,活得像个影子。

二舅的故事更令人唏嘘。听说二舅十几岁时,给家里放牛,牛不小心摔下山崖死了。外婆勃然大怒,认为他败家,整整三天不给他饭吃,还指着鼻子骂他是“丧门星”。二舅一气之下,在一个凌晨偷偷离开了家,身上只有几毛钱。他扒火车,一路流浪,最后在山西下了车,给人挖煤、下苦力,吃了无数苦,硬是在那里扎下了根,成了家,极少回来。外婆提起他,总是恨恨地说“那个没良心的”,但寒新生从母亲偶尔的叹息里听出,二舅走的那天,外婆对着空荡荡的村口,望了很久。

这些都是听来的、感受到的片段,拼凑出外婆家并不温暖的图景。那里有生存的艰辛,有亲情的算计,有被生活磨砺出的坚硬和冷漠。血缘很近,但“家”的感觉很远。

所以,寒新生宁愿每天天不亮起床,举着火把走那四五里山路;宁愿中午啃冷硬的馒头;宁愿承受一切身体的劳累。他也不愿跨进那扇近在咫尺的黑漆木门,去感受那份“人在屋檐下”的拘谨、小心和挥之不去的疏离。

学校的钟声敲响,旗杆上的红旗在风中抖动。寒新生收回目光,背好书包,转身走向教室。身后,外婆家的门依旧安静地关着,像一道他童年时期从未真正跨越、也永不打算跨越的界线。

他知道,有些路必须自己走,有些屋檐,注定只能远远望着。真正的家,或许不在某个屋檐下,而在自己一步一步踩出来的路上。哪怕这条路,起初布满荆棘,充满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