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12-16 05:11:03

坠落。

没有方向,没有重力,没有光,甚至没有“我”的概念。

只有信息的狂潮。不是通过眼睛看,耳朵听,而是直接“浸泡”在无穷无尽、互相冲突、自我湮灭又不断重生的数据洪流中。我看见(感知到)城市街景的碎片与深海热泉口的生物发光图谱叠加;听见(被注入)婴儿啼哭与超新星爆发的辐射频率谱交织成刺耳的哀鸣;尝到(被迫解析)铁锈的腥甜和π值小数点后百万位展开式的冰冷触感。

这是系统的下水道。是现实被“清理”后暂时存放错误碎片、矛盾信息、无用熵增的垃圾填埋场。也是规则最薄弱、逻辑链彻底断裂的混沌之域。

【警告:单元意识完整性正在受到高维噪声侵蚀。预计完全解离时间:未知。】

一个微弱但清晰的提示,并非来自外界,更像是濒临崩溃的自我认知在绝望中形成的最后锚点。我是林桥。我在坠落。我必须……保持形状。

母亲的面容在数据流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扭曲成马赛克。“相位差……”她的声音像坏掉的电台信号。“……在无序中寻找共振……在噪声中捕捉节拍……”

共振?节拍?

在绝对混乱中寻找规律?这本身就像悖论。

但求生本能压倒了理性思考。我停止“对抗”信息的冲刷,转而尝试“倾听”。不是理解内容,而是感受“节奏”,寻找任何重复的、规律的、哪怕最微弱的“脉搏”。

起初只有狂乱的静电噪音。然后,渐渐地,我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滴答声。

不是机械钟表的滴答,更像某种更基础、更抽象的“存在确认”脉冲。它来自……我的“内部”?不,更准确地说,来自我与这个混沌环境“接触面”上,某个尚未被完全消解的“结构”。

我想起了那个合金盒子。它曾与我产生共鸣。它被设计来应对“时间混乱”。即使它现在可能遗失在物理层面,但它与我建立的某种链接,或者它赋予我的某种“标记”,是否还在?

我尝试在意识中“勾勒”盒子的形状,回忆它表面的冰冷触感和蓝光的脉动频率。

奇迹般地,那微弱的滴答声似乎……清晰了一点点。并且,随着我的专注,周围狂暴无序的信息洪流中,开始有极少数“碎片”被我吸引、吸附。不是随机的碎片,而是那些带有类似“时间戳”(尽管已经错乱)、“逻辑校验码片段”、“地址指针残骸”性质的“结构化”垃圾。

它们像铁屑被磁石吸引,依附在我脆弱的意识“轮廓”上,没有带来更多混乱,反而开始……构筑一层粗糙的、不断剥落又重组的“过滤层”或“缓冲壳”。这层“壳”极其不稳定,但它勉强让我从“被信息溶解”的状态,过渡到“在信息中漂流”的状态。

我获得了极其有限的“视角”。虽然看到的依然是无法理解的光怪陆离,但至少有了“看”这个动作。

我发现,这片混沌并非完全均质。远处(方向感在这里毫无意义,姑且用这个词)有一些更深的“阴影区”,信息密度高到呈现出吞噬一切的黑暗;也有一些相对“稀薄”的区域,闪烁着病态、快速变幻的色块,那是逻辑彻底死循环的显化;更远处,似乎还有极其庞大、缓慢移动的“结构体”阴影,像潜行在数据深海中的巨鲸,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我不能去那些地方。

那微弱的滴答声,似乎指向混沌中一个相对“平静”的涡流。那里信息的流速稍缓,冲突不那么激烈,甚至偶尔能闪过一两个勉强能辨识的、残缺的“画面”:半张熟悉的脸(是老吴?),一闪而过的街道标志(旧港区的路牌?),甚至是一段模糊但连贯的音频——

“……坚持住……盒子有反应了……我们在尝试……”

是小雅的声音!带着哭腔,但充满决心。

他们还活着!在平台上!他们在尝试用盒子做什么?

希望如同强心剂。我必须回去。或者,至少找到与那个“平静涡流”建立更稳定联系的方法。

我集中全部精神,不再是被动地随波逐流,而是尝试用那层粗糙的“信息壳”作为“桨”,向着滴答声和声音碎片传来的方向,“划”去。

移动极其艰难。每“前进”一点点,都需要对抗无序的拉扯,消耗大量精神。依附在意识上的“信息壳”不断剥落,又有新的碎片被吸附上来,这个过程本身就像酷刑。我“感觉”自己正在被拆解、重组、再拆解。

不知“挣扎”了多久(时间在这里毫无意义),那“平静涡流”似乎近了一些。我能更清晰地捕捉到来自平台的碎片信息了,虽然依旧断续:

“……接口吻合……能量读数不稳定……”

“……吴叔,按住这里!”

“……土豆别闹!它在示警什么?”

还有……一种新的、有规律的嗡嗡声,不同于系统噪音,更……机械化,带着伺服电机和液压杆运动的特征。是平台上的设备被激活了?

就在这时,我“下方”(相对概念)的混沌深处,那股之前将我抛入此地的、地脉般的庞大能量,再次涌动!这一次,它似乎被平台上正在进行的某种操作“吸引”或“扰动”,变得活跃而……具有指向性。

一道难以形容的、由纯粹混乱概率构成的“湍流”,如同无形的巨蟒,从混沌深处抬起“头”,锁定了我这个正在试图靠近平台连接点的“异常点”,也隐隐锁定了平台本身!

【检测到底层概率云异常汇聚……目标:现存有序结构体……威胁等级:极高。】

那宏大的、非人的意念碎片再次掠过,但这次带着更明显的“警报”意味。

快!再快一点!

我拼尽全力,榨取每一丝精神,向着那传来同伴声音的“涡流”冲去。身后的混沌“巨蟒”已经加速追来,所过之处,信息结构被彻底搅碎,归于最原始的虚无。

就在我的意识几乎要触碰到那片相对有序区域的“边界”时——

平台方向,传来一声清晰的、如同玻璃碎裂又似闸门洞开的声响!

“嗡——轰!!!”

一道稳定的、柔和的白色光柱,如同定海神针,猛地从混沌中那个代表平台连接的“涡流”中心爆发出来,笔直地射向我!光柱内部,流淌着清晰、有序的数据流和几何结构,与周围的混沌泾渭分明。

是通道!他们打开了某种通道!

光柱瞬间将我笼罩。

刹那间,所有无序的冲刷、疯狂的噪音、撕裂的感知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行“格式化”、“压缩”、“传输”的剧痛和晕眩。我的意识(连同那层粗糙的信息壳)被光柱捕获、拉直、化为一道流光,沿着这条脆弱的秩序走廊,投向源头。

在彻底被拉入光柱的前一瞬间,我“看”到那道追袭而来的混沌概率湍流,狠狠地撞击在光柱外围,激起恐怖的能量涟漪和空间畸变,但未能立刻击穿这突如其来的秩序屏障。光柱剧烈晃动,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崩溃。

我也“听”到平台上传来惊呼和金属扭曲的巨响,以及阿哲带着哭腔的呐喊:“坚持住!他进来了!”

然后——

砰!

我感觉自己重重地“砸”在了坚硬的金属地面上。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撞击,而是意识被强行塞回某种“容器”的钝痛和窒息感。

我剧烈地咳嗽,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眼前一片模糊的白光,伴随着无数残留的数据残影飞舞。耳朵里是尖锐的耳鸣和远处设备过载的嘶啦声。

“林桥!林桥!”有人拍打我的脸,是小雅。

我努力聚焦视线。首先看到的是小雅满是泪痕和烟尘的脸,她的眼睛通红,写满了恐惧和如释重负。旁边,阿哲跪在地上,怀里抱着瑟瑟发抖但呜咽着试图舔我脸的土豆。老吴靠在不远处的控制台边缘,脸色惨白,左臂不自然地垂着,肩部的焦黑伤口扩大了些,正用没受伤的手死死抵住控制台某个剧烈震动的部件。

我们回到了悬浮平台。

但平台的状态极糟。周围那些原本缓慢旋转的白色光环,此刻疯狂地明灭闪烁,转速极不稳定,发出的光芒忽明忽暗,将平台上每个人的脸照得鬼魅般变幻。平台本身在剧烈摇晃,金属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下方连接平台的粗大支柱,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

刚才打开通道,显然透支了这个古老设施的极限,并且引来了混沌深处那恐怖存在的反击。

“盒子……插进去了……”阿哲快速说道,指着平台中心。

我顺着看去。那个柱状结构顶部的面板已经打开,我那变形成钥匙状的合金盒子,正严丝合缝地插在中央的接口上。盒子本身不再发光,取而代之的是接口周围一圈复杂的环形纹路在急促闪烁红光,并且红光正沿着柱状结构表面的沟槽向下蔓延,所过之处,金属表面浮现出更多从未见过的、古老而精密的花纹和字符,有些像甲骨文,有些像电路图,有些完全无法理解。

整个柱状结构,连同我们所在的悬浮平台,仿佛一个沉睡的巨兽,正在被强行唤醒,但过程充满了痛苦和失控。

【警告:备用访问点过载……底层协议冲突……外部混沌扰动力持续冲击……隔离屏障预计崩溃时间:117秒……】

一个冰冷的、略带杂音的系统提示音(不同于清理者的电子音,更接近旧式电脑语音)在平台上空响起。

“我们……好像启动了不该启动的东西……”老吴喘息着说,汗水从他额头滚落。

不是不该启动,而是以错误的方式、在错误的时间、顶着错误的压力启动。我挣扎着坐起身,浑身像散架一样疼,脑子里还残留着信息过载的嗡鸣和混沌的疯狂低语。

“刚才……那道光,是你引出来的?”我问,看向阿哲和小雅。

小雅点头,又快又急地说:“你掉进去之后,那个裂缝很快就合拢了。清理者被突然的震动搞得好像程序错乱,在原地转了一会儿,然后……它们好像接收到了新指令,突然就转身,沿着原路退走了,走得很快,看都没看我们一眼。”

阿哲接口:“我们吓坏了,但盒子掉在下面,还在微微发亮。吴叔说必须拿回来,可能有用。我……我用线缆把自己吊下去,捡了回来。”他脸上还有惊魂未定的苍白。

老吴补充:“盒子拿上来后,一靠近这个柱子就发烫。小雅发现柱子面板上有灰尘覆盖的凹槽,和盒子形状一样。我们没别的办法,也不知道你在下面怎么样了,就……赌了一把,插进去了。”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平台被激活,但也引来了更恐怖的东西(那混沌概率湍流),并且即将崩溃。

117秒。

“有什么发现?除了这要命的倒计时?”我忍着眩晕,看向控制台。上面除了那个显示倒计时的闪烁数字,还有一些混乱跳动的波形图和无法识别的状态码。

“有!”小雅指向柱子表面那些正在被红光激活的古老花纹中的一片区域,“看这里!这些符号……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凝神看去。那是一组相对独立、排列规则的符号,不像装饰,更像某种……目录?或者索引?

紧接着,我浑身一震。这些符号的风格、结构……与我母亲笔记后半部分那些最复杂、最难以破译的符号群,高度相似!不,几乎就是同一体系!

母亲的研究,果然直指这里!这个设施,这个“备用访问点”,她很可能知晓,甚至可能使用过!

“还有这个!”阿哲指着控制台侧面一个刚刚因为震动而裂开缝隙的面板,里面露出一小块老式的、带着物理按钮和微型屏幕的独立操作板,屏幕上是滚动的、极度简化的文本日志,语言是英文夹杂着奇怪的缩写:

【…Access Point Theta-7 log… (partial recovery)…】

【…Last authorized access: [DATA CORRUPTED], User ID: [Partial: “Probe-03”]…】

【…Mission: deploy temporal dampener at primary anchor site ‘NYC-TZ-001’…】

【…Status: FAILED. Dampener compromised by counter-synch signal. Anomaly “12/32” detected spreading…】

【…Emergency override initiated. Theta-7 locked down. All local buffers purged to prevent cascade…】

【…Surviving personnel evacuated via [REDACTED]… Probe-03 MIA…】

【…Log ends…】

“Probe”(探针)!又是这个称呼!之前在混沌中听到的宏大意念提到过“特征码匹配:‘探针’”。日志显示,一个代号“Probe-03”的用户,曾在此授权访问,任务是去某个主要锚点(NYC-TZ-001,听起来像纽约时区某个锚点)部署“时间阻尼器”,但任务失败,阻尼器被“反同步信号”破坏,导致了“12/32”异常的开始传播!然后这个设施紧急锁闭,人员撤离,“Probe-03”状态是“任务中失踪”(MIA)。

“Probe-03”……会是我的母亲吗?还是祖父?或者其他“探针”组织的成员?“时间阻尼器”又是什么?试图阻止这场灾难的装置吗?

太多信息,太少时间。倒计时已经跳到了 【89秒】。

平台摇晃得更厉害了,下方传来支柱断裂的巨响。白色光环一个接一个地熄灭。来自混沌的冲击透过不稳定的隔离屏障传来,让空气都开始扭曲,平台上刮起了无序的数据微风,吹得人皮肤刺痛,耳边响起幻听般的低语。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老吴吼道,“这东西要塌了!或者被下面那玩意吞掉!”

离开?去哪里?外面可能有清理者,原路返回可能被堵。这个平台本身似乎就是访问点,但它现在过载且被攻击。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母亲符号所在的区域,又看向那个“Probe-03”的日志。绝望中,一个疯狂的想法成型。这个设施是“访问点”,它曾经能让人执行任务(比如部署阻尼器)。它现在过载,是因为强行打开通道救我,以及对抗混沌攻击。但如果……我们不是试图“稳定”它,而是利用它过载瞬间爆发的能量,进行一次短途、无目标的“协议跳跃”呢?就像系统日志里提到的“隔离协议……投放至缓冲区边缘”,只不过,这次是由我们主动触发,目的地未知,但总比留在这里被混沌吞噬或平台坍塌摔死强。

“还有一个办法!”我大声说,声音在震荡和噪音中几乎被淹没,“但非常危险!我们可能跳到任何地方!甚至比刚才那混沌更糟的地方!”

“比现在立刻死在这里还糟吗?”老吴惨笑一声,“干!”

阿哲和小雅对视一眼,重重点头。

“怎么做?”小雅问。

“集中到柱子这里!把手放在这些符号上!”我指着母亲符号的区域,“想着‘离开’、‘跳跃’、‘协议执行’!同时,阿哲,你去按那个独立操作板上任何看起来像‘确认’、‘执行’、‘覆盖’的红色按钮!老吴,准备在柱子出现任何通道迹象时,把我们推进去!”

没有时间解释原理,只能凭直觉和母亲留下的线索赌博。那些符号可能是某种生物识别或意志锁,需要特定血脉或知识(母亲的符号学)才能激活部分功能。而独立操作板,可能是最后的物理应急开关。

我们四人围到柱子旁,将手按在那些冰凉、正在发烫的古老符号上。我集中精神,回忆母亲笔记中与这些符号相关的、零星的、关于“转移”、“裂隙”、“安全屋”的只言片语,将它们和强烈的求生欲、跳跃的意念混合在一起。

阿哲冲向那个小操作板,目光快速扫过几个按钮,最终落在一个被透明防尘盖保护着的、鲜红色的按钮上。他咬咬牙,一拳砸碎防尘盖,毫不犹豫地拍了下去!

嗡——!!!

柱子上的红光瞬间达到极致,变成刺目的白炽!所有被激活的花纹和字符同时亮起,发出高频震鸣!整个平台剧烈一震,然后,失重感传来——不是下落,而是平台本身的结构在某种力量下开始“解离”!

柱子中央,插着盒子的接口处,空间再次扭曲,但这次不是混沌的裂缝,而是一个急速旋转的、由无数精密几何光纹构成的、相对稳定的漩涡通道!通道内部传来巨大的吸力!

“就是现在!”老吴用尽力气,把我们三人连同土豆,猛地推向漩涡!

在身体被吸入通道的刹那,我回头看了一眼。

平台正在白光中分崩离析。下方,混沌的阴影已经突破了最后的屏障,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扑上。而那个古老的柱状结构,在彻底崩溃前,最后闪现出一行清晰的、巨大的字符,不是系统提示,倒像是某种铭文或箴言,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锚定过去者,迷失于未来;凝视深渊者,必被深渊重塑。”

然后,光、声、意识,再次被拉长、撕碎、抛入未知的洪流。

这一次,坠落感中,似乎多了一丝……被“引导”的微弱轨迹。

以及,通道尽头,隐约传来的……浪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