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轮廓像一块巨大、生锈的电路板贴片,边缘模糊,却又带着精确到冷酷的几何棱角。那低频的嗡嗡声并非来自它本身,而是……我们周围的一切。空气在共振,建筑在微不可察地颤抖,甚至连我牙齿间的酸涩感,都仿佛是和那股无处不在的、非自然的频率同步的结果。那不是声音,是某种更深层的“系统噪音”,直接摩擦在神经末梢上。
最终冗余清理协议。
那行字还在我脑海里燃烧。而天空那个东西,就是执行终端。
“进去!快他妈进去啊!”蓝发年轻人——他现在脸色惨白如纸,头发在警报红光下像一丛颤抖的鬼火——终于从瘫软中挣脱,连滚爬爬地撞开阳台门,冲回屋内。其他人如梦初醒,哭喊着往里挤,仿佛单薄的玻璃门和墙壁能隔绝外面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没有动。双腿像灌了水泥,死死钉在栏杆边。不是勇敢,是某种更深层的麻痹。目光无法从对面墙壁上移开。
那面巨大的电子钟,下方滚动的提示已经变了:
【冗余清理进行中。进度:0.07%。受影响实体:转化/冻结。状态:不可逆。】
【警告:本地时间锚点丢失。正在尝试定位备用锚点…失败。】
转化/冻结。指的就是楼下街道上那些幽蓝的、倒计时闪烁的数字投影。0.07%……这个城市有多少人?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正在湮灭的生命,以一种超出理解的方式。不可逆。
心脏像被一只冰手攥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刺痛。我猛地转身,撞开身后慌乱的人群,冲进公寓客厅。屋内一片狼藉,打翻的酒液在地毯上洇开深色污迹,像血。几个室友和他们的朋友瑟缩在角落,有人低声啜泣,有人死死捂着耳朵,试图阻挡那无孔不入的“错误”警报。电视还开着,原本的跨年晚会画面早已消失,只剩下满屏扭曲的彩色噪点和间断的、意义不明的机械语音:“……索引……断裂……回滚……”
“电脑!”我嘶哑地喊了一声,冲向合放着几台笔记本电脑的餐桌。我的那台还在,屏幕亮着,但同样被刺眼的系统错误弹窗覆盖,内容与手机类似,但更详细一些,夹杂着大量乱码和从未见过的错误代码。
我粗暴地晃动鼠标,试图关闭弹窗。没用。弹窗层层叠叠,关掉一个,下一个立刻弹出,核心信息始终是“时间溢出”、“系统崩溃”、“无法恢复”。
“没用的……所有联网的都疯了……”一个室友抱着头,眼神空洞。
联网的……我手指一顿。目光扫过房间。警报声来自所有连接网络的设备。但那些不联网的呢?
我的视线落在墙上的一个老式石英钟上。那是房东留下的,电池驱动,没有任何智能功能。它的指针,静静地指向……12点05分?不对,按照“正常”时间,现在应该是新年刚过5分钟。但电子设备显示的是“00:01”,一个被卡住的时间。
石英钟的秒针,在轻微但坚定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遵循着它自己简陋的机械节奏。
时间是流动的。至少在这个小小的、未受“感染”的载体上是这样。但世界的“时间”——那个被电子网络、卫星、深层系统所定义和同步的基准时间——已经崩坏了,并且正在产生致命的“清理”效应。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惊呼,旋即沉寂。又有人被“转化”了。进度百分比恐怕又往上跳了一点点。
必须知道更多!必须找到源头,或者……逃生口?这个概念在脑海中浮现时显得如此荒谬。逃到哪里去?如果“系统”本身在清理……
我的目光回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错误弹窗最下方,有一行几乎被忽略的小字,字体极小:
【底层日志可能包含更详细信息。访问需要本地管理员权限(可能已失效)。】
管理员权限……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词。我颤抖着手,尝试进入安全模式,绕过崩溃的系统界面。多次失败后,在一次强制重启的瞬间,我抓住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命令行窗口闪现的时机,输入了一段很久以前从某个技术论坛看到的、用于访问深层系统日志的后门指令——那更像是一个都市传说。
屏幕猛地黑了下去。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等待后,没有出现蓝天白云或是任何正常的操作界面。屏幕上浮现出的,是一个极其简陋、近乎原始的深蓝色字符界面。白色光标在左上角闪烁,没有任何欢迎词或提示符。看起来,我跌入了一个远比操作系统更底层的地方。
我小心翼翼地敲击键盘,输入:“status”。
字符滚动。
【系统状态报告 (局部)】
· 主时间轴索引器: 严重故障。检测到非法日期参数 (12月32日)。原因:外部同步信号源污染/恶意注入 (待确认)。
· 全局时间锁: 已失效。
· 现实一致性检查模块: 警报。多处关键节点时间戳不一致性超过阈值。自动修正协议启动失败。
· 冗余清理协议 (紧急): 已激活。基于损坏索引的无效数据 (指“存在”于错误时间点上的实体与事件) 正在被识别、隔离、转化 (投影化) 并排队等待最终删除,以释放资源并防止崩溃扩散。
· 清理进度: 0.09% (全域)。本区域密度:中。
· 备用时间锚点状态: 全部无响应或离线。
· 管理员控制台连接: 无活动连接。最后活跃:[数据损坏] 前。
· 警告: 本界面为只读故障诊断模式。无法干预清理进程。
我的呼吸几乎停止。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锥,凿开更深的恐怖。
“外部同步信号源污染/恶意注入”?“无效数据”?“排队等待最终删除”?“释放资源”?
我们……在某个系统里。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以“现实”为运行基础的系统。而现在,这个系统的时间模块因为一个不可能的日期——12月32日——而崩坏,它正在进行的,不是修复,而是“清理”。将那些因为时间错乱而变成“无效数据”的部分——也就是我们,以及我们周围的一切——像删除电脑垃圾文件一样,转化为无害的(对它而言)数字投影,然后……抹去。
街道上那些倒计时,是删除队列的编号吗?当倒计时归零……
“转化/冻结。状态:不可逆。”
绝望像浓稠的沥青,灌满胸腔。我们不是被困在了时间里,我们是困在了一个出错的、正在自我“清理”的庞大程序里。而清理我们的,可能是某个自动协议,也可能是……“管理员”?
我的手指冰冷,几乎握不住鼠标。但我强迫自己继续。在这个简陋的界面上,我尝试了能找到的每一个查看指令。
一条系统内部通讯日志的片段被调取出来,时间戳同样混乱,但内容令人毛骨悚然:
【通讯记录片段 (来源:未授权频道)】
· 未知用户A: “……锚点已替换。新年钟声将是钥匙。”
· 未知用户B: “同步信号确保覆盖全球。‘那一天’将永远不会到来,循环将建立。”
· 未知用户A: “协议会处理冗余。让我们在‘新年’的彼岸见。”
· 【记录终止 - 频道被强制关闭/擦除】
“锚点已替换”……“新年钟声将是钥匙”……“‘那一天’将永远不会到来,循环将建立”……
这像是……破坏?一种有预谋的,用“非法日期”污染全球时间同步信号,导致系统崩溃,并意图建立一个无限循环在“12月32日”的恐怖行动?为了什么?而“协议会处理冗余”——指的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清理”我们这些“无效数据”的过程?
我们不是bug,我们是这场不知名破坏行动中,要被连带清除的“冗余”!
窗外,警报声不知何时,开始发生变化。那尖锐单一的“错误”鸣叫,逐渐混合进了一种更低沉、更宏大的、仿佛无数齿轮空转又咬合的轰鸣,来自天空,来自大地,来自四面八方。天空那个电路板般的轮廓,似乎微微亮起了一些黯淡的、不规则的光斑。
房间里的石英钟,秒针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左右摇摆,不再规律走动。连这最后的、独立的计时,也开始受到影响了。
“看……看外面!”缩在沙发后的一个女孩指着窗户,声音破碎。
我抬起头。
街道上,那些幽蓝的数字投影,它们的倒计时闪烁速度……正在变快。而且,一些投影开始变得透明、稀薄,仿佛信号不良的影像。其中一个离我们公寓楼很近的、保持着奔跑姿势的投影,身上的数字流猛地加速到一片模糊,然后——
毫无征兆地,它消失了。
不是慢慢淡化,就是在那一个瞬间,像素点或者说数字符码集体熄灭了,原地什么也没留下,没有光,没有痕迹,仿佛那里从未存在过什么。
删除。
清理协议在加速。
进度条上那个0.09%,在我看着的这几秒钟里,跳变成了0.11%。
房间里的啜泣变成了彻底的绝望呜咽。蓝发的年轻人蜷缩在墙角,把头深深埋进膝盖。
我死死盯着那简陋的蓝色字符界面。只读模式。无法干预。但……日志里提到了“管理员控制台”。如果我能找到它,或者找到那个“最后活跃”的管理员……
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我敲入一条查询指令,寻找任何关于“控制台”、“访问点”、“安全层”或与那段可疑通讯记录中“未授权频道”相关的信息。
屏幕字符疯狂滚动,大部分是乱码和无法访问的提示。但最终,一条极其简短的信息停留在了屏幕中央:
【检测到低优先级备用访问点:物理坐标 (局部网格映射) – [一串不断变化的坐标代码]。状态:未激活。特征:可能残留有上次合法访问的临时权限令牌 (已过期/可能可刷新)。风险:极高。该访问点位于当前清理密度:高 的区域。】
坐标代码在不断变化,但似乎围绕着一个大致区域,并且与我所在的城市地图某个部分隐约对应——旧港区附近,一片早已废弃的工业园。
一个可能存在的、未被完全关闭的“后门”?一个或许能接触到“控制台”的地方?
窗外,低沉的齿轮轰鸣声越来越响,天空的轮廓光芒明灭不定,如同一个庞然大物的呼吸。又一片数字投影在街上无声无息地消失。公寓楼的某处,传来玻璃碎裂和短促的惊叫,随即沉寂。
这个世界正在被有条不紊地“删除”。
我抬起头,目光从闪烁着不祥信息的屏幕,移向窗外那片漆黑、正被诡异光芒和死亡寂静笼罩的城市。旧港区的方向,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
留在这里,就是等待那个不断增长的进度条走到100%。
那个坐标,是陷阱,还是绝望中唯一的裂缝?
我缓缓站起身,在其他人茫然绝望的目光中,走向门口,抓起一件挂在衣架上的厚重外套。指尖触到冰冷门把手的瞬间,屏幕上的字符界面闪烁了一下,最后跳出一行鲜红的字,随即彻底黑屏:
【警告:底层系统完整性进一步下降。清理协议加速授权已下达。‘最终归零’进程即将启动。所有剩余无效数据将在锚点彻底失效后,进行批量清除。】
【距离预计批量清除窗口:未知。建议:无。】
门把手,冷得像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