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手棺材铺的第十天,谢依依勉强学会了点香、供果、擦拭镇店棺这些日常规矩。铺子里的“怪事”似乎真的消停了些,至少那些泡泡玛特娃娃的头没有再转过方向,算盘珠子也没再自己乱跑。
但她清楚,这只是表面平静。每天清晨给柜台上的供果换新时,她都能看到苹果或橘子表皮微微的皱缩,像是被什么东西在一夜间抽走了水分。长明灯的灯油消耗得也比正常速度快——这本该是燃烧一整夜才会下降到刻度的量,有时半夜她起来查看,就已经少了三分之一。
陈师傅周二来的时候,她把这些观察告诉他。老人只是点点头,说:“它们在适应你,你也在适应它们。这是个好现象。”
“适应?”谢依依当时正帮陈师傅扶着一块木板,“陈伯,您说得好像它们是有意识的。”
陈师傅用刨子推过木板表面,刨花像金色的丝带般卷曲落下。“不是意识,是‘念’。人死之后,魂走了,魄散了,但‘念’还会留一阵子。咱们铺子里积攒了百年的念,现在换了个新主人,它们总得确认一下,你是不是那个能接住它们的人。”
谢依依似懂非懂。她看着满屋子的老物件——那些账本、寿衣、工具,还有那些从未卖出去的棺材。每一件东西都被无数双手触摸过,承载过无数人的目光和思绪。百年下来,这些无形的“念”是否真的会凝结成某种存在?
周三上午,她照常在柜台后研究爷爷的笔记。笔记是线装的,纸页脆黄,有些地方被虫蛀了,留下细小的孔洞。竖排的繁体字看得她眼睛发胀,更麻烦的是那些她自己看不懂的符号——有些像是变体的道家符文,有些像是某种简笔图画,还有几页用朱砂画的星图,旁边标注着天干地支。
她正试图对照手机上的古文翻译软件辨认一段关于“择木”的文字,铺子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有人站在门槛外。
谢依依抬起头。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戴金丝边眼镜,穿深灰色夹克,手里提着个老式公文包。他站在门槛外,没有立刻进来,而是先抬头看了看招牌,又看了看门框两侧——那里刻着两行小字,谢依依之前没注意过,此刻阳光斜照,才看清是:“生者有居,死者有归”。
“请问……”男人开口,声音温和,“这里是谢记棺材铺吗?”
“是。”谢依依合上笔记,站起身,“请进。”
男人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走到柜台前,目光扫过那些泡泡玛特娃娃和星星灯串,在镇店棺的方向停留了一瞬,很快又移开。
“我想为父亲定制一口棺材。”他说。
这是谢依依接手以来的第一个客人。她心里有点慌,但表面强作镇定。“您请坐,慢慢说。”
男人在柜台边的老椅子上坐下,把公文包放在膝上。谢依依注意到他手指关节粗大,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腹有茧,像是常年握笔留下的。
“我姓林,林文渊。”男人自我介绍,“我父亲是退休教师,前天晚上走的,睡梦中去的,很安详。九十三岁,算是喜丧。”
谢依依点头,想起笔记里关于“喜丧”的记载:寿终正寝,无病无痛,是最好送的一种。
“我们不想用殡仪馆那种流水线的棺材。”林文渊继续说,声音平静,但谢依依能听出底下压着的疲惫和悲伤,“父亲教了一辈子书,朴素了一辈子,我们想给他一口……有书卷气的棺材。就是,不那么像棺材,更像他书房里的一件老家具。”
“书卷气……”谢依依重复这个词,脑子里快速翻找记忆。她记得在笔记里看到过相关记载。
她翻开笔记,一页页寻找。林文渊安静地等着,没有催促。铺子里只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巷子里隐约传来的自行车铃声。
找到了。
“书香棺”三个字用工整的小楷写在页眉。下面详细记载:
选材:香樟木为佳,纹理舒展如书页,木质芬芳可驱虫,喻意书香不散。
尺寸:较常棺略窄,取书册方正之意。
内衬:淡青或月白绸缎,不可用正白(避丧气),不可用艳色(失庄重)。
纹饰:棺盖刻简笔书卷纹样,或刻“诗书传家”四字。忌繁复。
陪葬:必置一书,逝者生平最爱或未完之书。置于右手侧,掌心可触处。
时辰:宜午时开工(阳气最盛),忌子夜(阴气侵木)。
禁忌:不可用铁钉,全榫卯结构;不可逆纹打磨;完工后需守夜,听书声乃成。
谢依依的目光在“听书声乃成”那五个字上停留了几秒。又是这种神神叨叨的记载。
“找到了。”她抬起头,“笔记里确实有‘书香棺’的做法。您看看有什么要求?”
她把笔记转过去给林文渊看。男人凑近,仔细阅读那些竖排的繁体字,眼神专注得像在批改学生作文。
“很详细。”他看完后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布包,解开,里面是一本旧书。
书是线装的,封面是深蓝色的厚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国文课本”四个字,右下角小字“民国二十四年印”。书角磨损,书脊有修补的痕迹,但整体保存得很好。
“这是父亲小时候用的课本。”林文渊轻轻抚过封面,动作温柔,“他常跟我们讲,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新书,这本课本是他哥哥用过的,传到他手里时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他花了几个晚上,一页页用糨糊补好,一直保存到现在。”
谢依依接过书。纸页泛黄发脆,翻开时能闻到陈年纸张特有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霉味和墨香。书里的字是竖排印刷,有些页面有铅笔写的注释,字迹稚嫩。
“他想带着这本书走。”林文渊说,“可以吗?”
“可以。”谢依依点头,“按规矩,书要放在右手边,手掌能碰到的地方。”
“好。”林文渊松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那我们就按笔记上的来做。需要多少定金?”
谢依依报了个价。价格是按照笔记里的标准算的,香樟木料、绸缎内衬、手工费,加起来不便宜,但林文渊没有还价,直接从钱包里数了现金。
“我父亲教了一辈子书,没攒下什么钱,但他学生们凑了些心意。”林文渊说,“我想用在有意义的地方。”
收好钱,谢依依拿出爷爷留下的合同纸——也是老式的竖排格式,需要填写逝者姓名、生辰、忌日、棺木规格等信息。她尽量让自己显得专业,但填写时还是因为不熟悉而写错了一个字,只好重写。
林文渊没有不耐烦,安静地等着。
所有手续办完,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林文渊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谢师傅……”
“叫我小谢就好。”谢依依赶紧说。
“小谢,”林文渊笑了笑,“我父亲叫林致远,宁静致远的致远。他走得很平静,我希望他最后这段路,也能走得安宁。”
“我会尽力的。”谢依依说。
目送林文渊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拐角,谢依依低头看着手里的合同和那本民国课本。纸页在她手中仿佛有了重量。
第一单生意。真正的生意。
二
当天下午,谢依依就去了木材市场。
南城的木材市场在老城区边缘,一片露天的场地,堆满了各种原木和板材。空气里弥漫着木头锯开后散发的不同气味:松木的清香、柏木的微辛、樟木的浓郁。
她按笔记上的描述找香樟木。老板是个光头的中年汉子,听她要香樟木做棺材,多看了她两眼。
“姑娘,你家大人呢?”老板问,“这行当少见年轻人。”
“我接手家里的铺子。”谢依依说,“要纹理舒展如书页的香樟,有吗?”
老板带她到一堆原木前。“这些都是香樟,刚从福建运来的。你要做棺材,得选直径够的,至少要这个尺寸。”他用手比划了一下。
谢依依不懂怎么看木材,但她记得陈师傅教过:看年轮是否均匀,敲击听声音是否清脆,闻气味是否纯正。她装模作样地检查了几根,最后还是老板帮她挑了一根。
“这根不错,树龄够,纹理直,心材比例高。”老板拍拍木头,“做书香棺?老谢家的手艺?”
“您认识我爷爷?”
“老谢师傅谁不认识。”老板点烟,“南城做棺材的,数他家最讲究。可惜了……”
他没说可惜什么,但谢依依能猜到。可惜爷爷不在了,可惜铺子传给了她这么个看着不靠谱的年轻人。
木头定下后,老板安排送货。谢依依又去布料市场买了淡青色的绸缎——按笔记要求,要“素绸”,不能有花纹。她挑了一种月白偏青的料子,手感柔滑,在光线下有流水般的光泽。
回到铺子时,陈师傅已经在了。今天是周四,他固定来保养工具和检查库存的日子。
“接到生意了?”陈师傅看她搬着布匹进来。
“嗯,书香棺。”谢依依把情况说了一遍,拿出那本国文课本。
陈师傅戴上老花镜,仔细翻看课本。“民国二十四年的……保存得真好。这位老先生是个念旧的人。”
“陈伯,这单我想好好做。”谢依依说,“是第一个客人,也是……一种开始。”
陈师傅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了点赞许。“那就按规矩来。木头什么时候到?”
“明天上午。”
“好,明天我早点来。书香棺我做过几口,知道要点。”
第二天,香樟木送到了。两根完整的原木,直径超过六十厘米,长度三米多,需要四个人才抬进铺子后院。谢依依预付了工钱,工人们离开时,其中一个年纪大的老师傅在门口停了一下,对着铺子双手合十拜了拜。
“老师傅,”谢依依好奇,“您这是?”
“老规矩。”老师傅说,“木头有灵,尤其是要做成归宿的木头。进铺子前拜一拜,请它安心成材,佑主安息。”
很朴素的说法,却让谢依依心里一动。
陈师傅开始工作了。他先是用墨斗在木头上弹线,确定下料的位置。谢依依在旁帮忙扶尺子、递工具。空气中弥漫着香樟木特有的气味,浓郁但不刺鼻,像是某种古老的香料。
“书香棺的尺寸要比常棺窄十公分。”陈师傅一边弹线一边说,“取书册的方正感。但高度不能减,否则显得小气。”
“为什么非要香樟木?”谢依依问。
“香樟木防虫防腐,气味能保持几十年。”陈师傅说,“古人用香樟木做书箱,就是这个道理。用香樟木做棺材,寓意逝者的学识、记忆、人格,都能像书一样被保存下来,不被时光虫蛀。”
很美的寓意。谢依依记下了。
下料需要用电锯,陈师傅操作得很熟练。锯齿切割木头的声音尖锐刺耳,木屑飞扬,在阳光下像金色的雪。谢依依站在一旁,看着粗壮的原木被分解成板材,忽然有点感伤——这棵树可能生长了上百年,现在要被做成一个人的最终归宿。
“不忍心?”陈师傅关掉电锯,看她表情。
“有点。”谢依依承认。
“树有树的命,木有木的用。”陈师傅用毛巾擦汗,“这棵香樟被选来做书香棺,是它的造化。好过被切成木板做家具,或者被劈成柴火烧掉。它成了一个人一生的句号,这是荣耀。”
谢依依若有所思。
板材需要晾晒几天,去除水分,稳定木性。陈师傅把板材架在后院通风处,上面盖上帆布防雨。
“这期间,”他说,“你可以开始准备内衬了。绸缎要裁剪、缝制,棺盖上的纹样也要先画好样。”
谢依依开始学习缝纫。她从来不是手巧的人,大学时缝个扣子都能扎到手。但现在,她必须用那台爷爷留下的老式脚踏缝纫机,把绸缎做成棺材内衬。
第一天,她浪费了半米布,线脚歪歪扭扭。第二天好一些,但还是拆了缝,缝了拆。到第三天,她终于缝出了一块平整的衬布,虽然针脚还不够均匀,但至少能看了。
陈师傅检查后说:“可以了。逝者不会挑剔针脚,只会在意心意。”
棺盖上的纹样,谢依依决定刻简单的书卷图案。她不会雕刻,陈师傅说可以代劳,但她想自己试试。她用铅笔在棺盖板上画出轮廓:一卷摊开的书,旁边一支毛笔。
雕刻刀很锋利,她下手不敢用力,刻出来的线条浅而犹豫。陈师傅看了一会儿,说:“我教你个法子——别想着是在刻木头,想着是在给这位老先生写最后一封信。每一刀,都是一句话。”
谢依依尝试换种心态。她想着那位素未谋面的林老师,教了一辈子书,保存着一本补了又补的旧课本。她想着该在“信”里写些什么。
手下渐渐有了力道。线条深了,流畅了。虽然还是笨拙,但至少有了形状。
期间,林文渊来过一次,送来了他父亲的一套旧中山装,希望下葬时穿着。衣服洗得很干净,熨得平整,领口和袖口有磨损的痕迹。
“父亲只有这一件好衣服。”林文渊说,“穿了三十年。”
谢依依接过衣服,挂在铺子里。每天她工作时,都能看到那件深蓝色的中山装,安静地悬挂在光影中,像是主人刚刚脱下,随时会回来穿上。
三
七天后,板材晾晒好了。陈师傅开始正式制作棺材。
首先是刨板。手工刨木是体力活,陈师傅七十多岁的人,一推一拉间,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分明。刨花从刨口涌出,卷曲着落在地上,很快积了一层。谢依依帮忙收拾,把刨花装进麻袋——这些不能随便扔,按规矩要留到棺材下葬后,在坟前烧掉。
“每一片刨花都曾经是树的一部分。”陈师傅说,“烧给逝者,算是完整的告别。”
榫卯结构是最难的。陈师傅不用一根铁钉,全靠榫头和卯眼的精准咬合。他先是在木板上画出复杂的榫卯图,然后用凿子一点点凿出形状。谢依依在旁打下手,递凿子、敲锤子、清理木屑。
“为什么不能用钉子?”她问。
“铁器性刚烈,带杀气。”陈师傅说,“棺材是温柔乡,是最后的怀抱,怎么能用带杀气的东西?榫卯是木头拥抱木头,温柔。”
很诗意的解释。谢依依看着那些精心雕琢的榫头,忽然理解了什么叫“手艺人的浪漫”。
棺体成型那天,是个阴天。陈师傅把各个部件组装起来,严丝合缝。一口淡黄色的香樟木棺材立在铺子中央,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棺盖上的书卷纹样已经刻好,谢依依又自己加了四个小字:“诗书传家”,刻在棺头。
“字刻得不错。”陈师傅评价,“有进步。”
谢依依有点小得意。这是她这些天来最像样的作品。
接下来是内衬。他们把缝好的淡青色绸缎铺进棺材内部,用特制的糨糊固定。绸缎光滑如水,衬得木色更加温润。谢依依还在内衬的一角,用银线绣了一个小小的“林”字——这是她偷偷加的,笔记上没要求,但她觉得应该有个标记。
最后是放置那本课本。
谢依依洗净手,用软布擦拭课本的封面,然后按照笔记指示,放在棺材内右侧的位置。她调整了几次,让书的角度自然,像是主人随时会伸手拿起。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棺材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一件精致的家具,而不是死亡的容器。
林文渊第二天来看,在棺材前站了很久。他伸手抚摸棺盖上的纹样,指尖划过那些刻痕。
“很好。”他只说了两个字,但谢依依看到他眼镜后面有泪光。
“明天晚上守夜,”谢依依说,“按规矩,棺材出货前一晚,要由店主守夜。您要来看看吗?”
林文渊想了想,摇头。“父亲生前喜欢清静。我想,他最后一晚,也希望能安静地和自己的书待在一起。”
谢依依理解。她送林文渊出门,约定后天早上来取棺。
守夜安排在周五晚上。陈师傅下午就回去了,走前嘱咐她:“书香棺的守夜可能比较平静,但也要留心。特别是那本书——如果真有动静,别怕,按规矩来。”
“什么规矩?”谢依依问。
“笔记上没写全。”陈师傅说,“老规矩是:如果书有异动,就问问逝者,有什么放不下。然后,听。”
“听什么?”
“听翻书声停在哪一页。”陈师傅说,“那一页,就是他要跟你说的话。”
谢依依觉得这太玄乎了,但还是记下了。
四
晚上九点,谢依依把棺材移到后院的停灵间。
停灵间是铺子后院单独的一间小屋,以前是用来临时停放尸体的,后来主要用来做守夜用。房间不大,四面白墙,只有一扇小窗,一张供桌,一盏长明灯,还有几把椅子。
她把棺材放在房间中央,头朝北,脚朝南——按规矩,这是“归位”,头枕北斗,脚指南山,魂归有向。
长明灯点亮,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稳定燃烧。供桌上摆了一盘苹果、一盘糕点、三杯清茶。谢依依又点了三柱香,插在香炉里。
青烟袅袅升起,在昏暗的房间里画出曲折的轨迹。
她拉过一把椅子,在离棺材三米远的地方坐下。手机调了静音,但屏幕还亮着。苏晓发来消息:“今晚真要在那地方守夜?需要我电话陪你吗?”
谢依依回复:“不用,我开着灯呢。有事给你发信号——如果凌晨三点我还没报平安,就报警。”
“呸呸呸,别说晦气话!”
谢依依笑了笑,锁屏。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长明灯燃烧时极轻微的“滋滋”声,还有自己的呼吸声。
时间过得很慢。
她开始观察那口棺材。白天看起来温润雅致的香樟木,在夜晚昏黄的灯光下,似乎多了几分深沉。棺盖上的书卷纹样在光影中有了立体感,像真的有一卷书摊开在那里。
那本国文课本就在棺材里,在老人的手边。谢依依想象着那位林老师的样子——应该是个清瘦的老人,戴老花镜,手指上有粉笔灰,说话温和,爱看书。
“林老师,”她轻声说,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有点突兀,“我是谢依依,给您做棺材的人。您儿子说您教了一辈子书,是个好人。希望您喜欢这口棺材。”
说完,她觉得有点傻。但说出来了,心里反而踏实些。
她拿出爷爷的笔记,就着灯光继续研究。还是那些看不懂的符号和记载,但看久了,似乎能琢磨出一点规律。那些符文好像跟五行、方位有关,那些星图对应着不同的时辰……
看着看着,困意袭来。她看了眼手机,十一点半。
不能睡。守夜的规矩之一就是不能睡。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走到窗边。窗外是后院的天井,月光洒在青石板上,那口老井像一只黑色的眼睛。
忽然,她听到一种声音。
很轻,很慢,像是纸张摩擦的声音。
她屏住呼吸,转过头。
声音是从棺材方向传来的。
沙……沙……
一页,翻过。
停顿。
又一页。
翻书声。
谢依依的心脏瞬间揪紧。她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耳朵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响。
确实是翻书声。就是那种老旧纸张翻动时特有的、脆而轻的声音。节奏缓慢,从容,像是在午后阳光下,一个老人悠闲地阅读。
但棺材盖得好好的。她亲眼看着陈师傅盖上的,严丝合缝。
沙……沙……
又是一页。
谢依依想起陈师傅的话:“如果书有异动,就问问逝者,有什么放不下。”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腿,一步一步朝棺材走去。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走一步,心跳就快一分。
走到棺材边,翻书声还在继续。很清晰,就是从棺材内部传出来的。
“林老师,”她开口,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是……是您吗?”
翻书声停了。
突如其来的寂静更让人恐惧。谢依依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轰作响。
几秒钟后,翻书声又响起了。这次更快一些,连续几页,像是在寻找什么。
然后,停了。
彻底停了。
谢依依站在棺材边,等了足足一分钟。再没有声音。
她想起陈师傅的后半句话:“听翻书声停在哪一页。那一页,就是他要跟你说的话。”
可是,书在棺材里,她怎么知道停在哪一页?
除非……
她看着棺盖。榫卯结构的棺盖,没有封死,是可以推开的。笔记上关于守夜的部分,确实写着:“若遇异象,可启棺查验,但需心诚,需轻缓,需告罪。”
告罪。怎么告罪?
谢依依双手合十,对着棺材鞠躬:“林老师,抱歉打扰您。我只是……只是想看看,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说完,她伸手抵住棺盖的一侧,用力。
棺盖比想象中轻。香樟木本就密度适中,加上榫卯设计精巧,她一个人也能推开一条缝。
她不敢全开,只推开二十公分左右,够她看到棺材内部。
长明灯的光从缝隙漏进去,照亮了棺材内淡青色的绸缎衬里。老人穿着那件深蓝色中山装,双手交叠在胸前,面容安详,确实像是睡着了。
他的右手边,放着那本国文课本。
书是摊开的。
谢依依屏住呼吸,凑近一些,去看摊开的那一页。
页面已经泛黄,但字迹清晰。是一篇课文,标题是:《背影》。
作者:朱自清。
课文内容她熟悉,中学时学过。写父亲送儿子去车站,翻过月台去买橘子,那蹒跚的背影成为儿子心中永远的影像。
在这一页的空白处,有铅笔写的一行小字,字迹稚嫩,应该是林老师小时候写的:
“父今日送我去学堂,背影渐远。愿我学成,不负此望。”
下面还有一行稍新的字迹,墨色深些,字体成熟:
“今送吾儿文渊赴京求学,站台背影,一如当年。父愿已偿。”
谢依依看着这两行跨越数十年的字迹,忽然明白了。
林老师翻到这一页,不是随便翻的。他在告诉她——或者告诉可能看到的人——他的一生,就是一个关于“背影”的故事。从看着父亲的背影,到成为儿子的背影。从被寄予期望,到实现期望。
教书育人,诗书传家。他做到了。
谢依依轻轻把棺盖推回原位。榫卯咬合,发出轻微的“咔”声。
她退后几步,重新在椅子上坐下。长明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恢复正常。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但那种安静不再令人恐惧,反而有种奇异的平和。
谢依依看着那口棺材,忽然觉得,死亡也许没那么可怕。如果一个人走完一生,能有这样一口承载着记忆和意义的棺材,能有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让最后一本书为他翻开想说的话——那其实,挺美好的。
她不再害怕了。
后半夜,她偶尔会听到极轻微的、像是叹息的声音,但再也没有翻书声。她靠着椅背,没有睡,但也不像之前那样紧绷。她想起自己的爷爷,想起父母。他们走的时候,她太小,记忆模糊。如果当时她也能为他们做一口有意义的棺材,会不会少些遗憾?
天快亮时,她在朦胧中看到长明灯的光晕里,似乎有个模糊的身影坐在棺材边,低着头,像是在看书。身影很淡,几乎透明,但她能看出是个清瘦的老人,穿着中山装。
她没有动,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看着。
身影坐了一会儿,合上书,站起身,朝她的方向微微点头,然后像晨雾一样消散了。
第一缕晨光从窗缝照进来。
守夜结束了。
五
第二天早上,林文渊来取棺材。谢依依帮他一起把棺材抬到殡仪馆的车上。
临上车前,林文渊递给谢依依一个信封。“一点心意,谢谢你。”
谢依依打开,里面除了约定的尾款,还有一张对折的信纸。展开,是林文渊的字迹:
“小谢:昨夜梦见父亲,坐在书房里看书,神态安详。他说棺材很合心意,书也放对了位置。谢谢你。另,父亲让我转告你一句话:‘规矩要守,但心要活。’我不太懂,但我想你应该懂。”
谢依依看着那句话,眼眶发热。
车开走了。她站在铺子门口,看着车消失在巷口,手里攥着那封信。
回到铺子,她走到柜台后,翻开爷爷的笔记。在“书香棺”那一页的空白处,她用钢笔添上了一行字:
“林致远老师,民国八年生,乙未年卒。书香棺成,夜闻翻书声,见《背影》篇。一生教书,一生为父为子,背影相接,传承不绝。魂安。”
写完,她合上笔记。
柜台上的泡泡玛特娃娃们静静站着,头朝前方。晨光照进来,铺子里的一切都笼罩在柔和的光晕中。
第一单生意完成了。她做得不算完美,但至少,她接住了。
而这才只是开始。
她知道,后面还会有第二单、第三单,会有更复杂的情况,更诡异的事件,更艰难的抉择。
但她忽然觉得,也许自己真的能胜任这份工作。用她自己的方式,在这个古老的行当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手机响了,是苏晓:“还活着吗?”
谢依依笑了,回复:“活着。而且好像……开始喜欢这份工作了。”
“你疯了!”
“可能吧。”
她放下手机,走到镇店棺前。那口乌黑的棺材静静立在最深处,像一头沉睡的巨兽。但她现在看它,不再只是恐惧,还有好奇——那里面封存的,是怎样一个故事?
她伸手,轻轻抚过棺盖表面。木头冰凉,但光滑。
“早晚有一天,”她轻声说,“我会知道你的秘密。”
棺材没有任何反应。
但谢依依觉得,它听到了。
晨光越来越亮,新的一天开始了。三品棺材铺的门敞开着,等待下一个客人,下一段故事。
而谢依依,这个染着烟紫色短发、戴着耳钉、爱穿破洞牛仔裤的二十三岁姑娘,站在柜台后,开始擦拭那些老工具,准备迎接属于她的,作为守夜人的未来。
规矩要守,但心要活。
她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