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闹钟又准点在六点半响了。
这一次,手机刚“滴——”了一声,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了静音,悄无声息。
——按静音的人,正趴在天花板上刷手机。
准确说,是刷“昨晚直播回放下面的评论”和粉丝群里堆积如山的截图。
“哇,豆浆看起来挺好喝的。”
白悠悠用鬼指头一点,把一张照片放大。
照片里是个略微糊糊的早餐摊:塑料凳子、小推车、冒着热气的豆浆,纸袋里露出两个肉包的一角。上面配的文字简短朴素:
【作业打卡:给明天的自己留的期待,完成。】
ID 是“林朵”。
照片角落里,还拍到了一点电脑包的背带,证明这位社畜确实是从家里/租房出门就直接来这儿报到。
“还真买了两只肉包。”
白悠悠笑出声,“还加了一个鸡蛋。”
她手指往下滑,又是一张截图:
【今天没接最远那单,给自己留了一条早点回家路。】
配图是路边奶茶店的柜台,一杯热奶茶乖乖地立在那儿,上面用马克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孙齐”。
屏幕外,有人认真地给那杯奶茶对焦,而不是给自己。
再往下——
是一团金黄色的光。
那是一棵银杏树。
清晨的太阳刚从楼边探出头,树叶一片片往下落,铺了一地,像故意铺开的滤镜。照片角落里,是穿着粉色护士服的一截袖子,配字:
【值完夜班的期待:看了三分钟树。】
ID:陈晚。
“……”
白悠悠在天花板上看着,鬼眼微微发亮。
昨晚她嘴上说“垃圾但有用的建议”,实际上心里也没底——
她不是神,连鬼都只是试用期的;她当然知道,一句“早点睡”不是万能,一杯豆浆、一杯奶茶、一棵树,也不能把所有人的疲惫洗干净。
可一张又一张“作业打卡”贴出来的时候,某种很微小、却很倔强的东西,在她心里一点一点地竖起来。
像从废弃楼道里挖出来的旧电线,通上电之后冒了一缕缕亮。
粉丝群里,有人写:
【今天老板还是骂我了,但我中午出去晒了十分钟太阳。
发现我们公司楼下有一只很肥的流浪猫。
感觉没那么想死了。】
还有人写:
【今天没有把手机带进厕所加班,拉屎的时候在看你昨天直播回放。
发现自己蹲太久了,想想还是快点回工位。】
——人类的幽默感,永远和体面保持着远距离。
白悠悠笑了好几次,笑着笑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闹钟,已经被她掐了快五个小时。
“我靠。”
她从天花板上一个鲤鱼打挺翻下来,飘去床边。
江不惊正四仰八叉地塌在床上,半个脸压在枕头上,头发炸成了海带。他的手机屏幕亮着,通知栏堆满了红点:
——【新粉丝私信99+】
——【平台运营消息】
——【某某MCN:合作洽谈】
——【话题#社畜不想死#登上热榜】……
“起床啦,你还有小期待没完成。”
白悠悠对着他耳边,用昨天晚上自己定下来的那句“文明叫醒语”,轻轻念了一遍。
——没反应。
“……”
她皱皱眉,又凑得更近一点,声音加了点音量:
“江不惊——起床啦,你的小期待是睡懒觉不是睡成植物人。”
江不惊被“植物人”三个字炸醒,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谁植物人?!”
“你。”白悠悠冷静评价,“再不起来,地府那边要提前把你写进数据库了。”
“……几点了?”
“差不多——”她看了眼墙上的老旧挂钟,“十一点多。”
江不惊愣住:“我睡了这么久?”
“你昨晚关播之后还看了两小时后台数据,”白悠悠仿佛鬼魂监控,“中间还偷偷上网搜‘突然涨粉 MCN 会不会骗我’。”
“你能不能别把我的黑历史说得这么完整。”
他用枕头捂脸,嗓子里闷闷的,“还有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我……”
白悠悠瞬间理直气壮不起来,有点心虚,“我看评论看嗨了,忘了时间。”
“……”
好家伙,人鬼同屋,没人对时间负责。
他无奈笑了下,掀开被子下床,一边套裤子一边问:“昨天那场播,数据怎么样?”
“你看。”
白悠悠一挥手,面前的半透明面板同步给他手机推了消息。
平台后台冷冰冰的统计变成一行行数字:
——昨晚观看人数:12.3万
——峰值在线:2.4万
——新增关注:8千多
——剪辑出去的片段,被几个情绪类号转发,评论数上千。
最关键的是——
有个官方小号悄悄点了赞:
【某市心理援助中心:】
下面有人跟评:
【居然有官方心理号来点赞,说明你们是真有点用。】
【灵异治愈系,时代需要。】
“哎哟。”
江不惊揉着还没完全清醒的眼睛,“这波……有点出圈的味道了。”
“恭喜你,”白悠悠托腮,“从‘靠自导自演骗人’的小UP主,晋升为‘被官方小号暗戳戳点赞’的中小UP主。”
“你这夸人方式挺阴阳怪气的。”
他刷着评论,又看到几条长长的留言:
【我妈最近一直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昨天我硬拉她跟我一起看你那场直播。
她没怎么说话,只是在你说‘不要把所有结局都算在自己头上’那段,突然问我:
“那你会不会怪我?”
我当时愣住了。
我以前确实怪她——怪她离婚、怪她没赚到钱、怪她总是叹气。
但昨天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意识到,她也是被生活拖着走的人。
我跟她说:
“不怪。”
她眼睛红了,说:
“那就好。”
谢谢你们。】
还有:
【我原来一直觉得自己随便什么时候死都行。
昨天听你们讲“给自己留个小期待”的时候,我心里闪过一个画面——
我妹妹下个月要中考。
我突然想:
“那我至少,要等她考完。”
然后我就给明天的自己定了个特别小的期待——
明天也要记得叫她起床。】
江不惊把这两条默默读完,整个人都安静了一点。
“怎么?”
白悠悠歪着头,“突然沉默,准备上价值?”
“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就是……这种东西,我以前只在鸡汤文下面见过。”
“现在轮到你当鸡汤罐头了。”白悠悠补刀。
“更像是——”他想了个比喻,“我们昨晚扔出去一堆塑料瓶,没想到有几个人,真的拿去装了点水。”
“装水总比装毒药好。”她耸耸肩,“至少你现在做的事情,比你以前那些假装驱鬼、往人家墙上画假血手印强多了。”
“你就别提那黑历史了成吗。”江不惊捂脸,“那都是为了活着不得不做的荒唐事。”
他说着,手机又“叮”地一声响。
这次不是粉丝,而是平台运营私信:
【你好,这边注意到你最近两场直播的数据表现非常不错。
但同时,也有用户反馈主题较为敏感(涉及死亡、灵异等)。
请注意规避以下内容:
① 具体死亡过程描述;
② 引导极端行为或消极倾向;
③ 冒充专业医疗/心理建议。
欢迎持续输出“温暖又有点好笑”的内容,我们后台会重点关注。】
简而言之——
你可以搞灵异,但别搞到平台被连坐。
“人间上面也在看着。”
江不惊把这条转给白悠悠,“跟你们地府某些条款挺像的。”
“是哦。”白悠悠想起小黑昨天念的规章:“‘不得公开具体死亡过程细节,以免造成不良示范。’”
“不过他们这个语气——”她学着那条消息的格式,“‘温暖又有点好笑’,连 KPI 都写得挺温柔。”
“你别被格式骗了。”江不惊很有经验,“有时候‘温馨提示’就是‘最后警告’。”
“那就说明——”她眯眯眼,“我们现在夹在两个上面之间做人:一个地府,一个平台。”
“那叫双重甲方。”江不惊扶额,“我命好苦。”
白悠悠笑:“那你还多了个隐形甲方。”
“谁?”
“观众啊。”她顺手把粉丝群里的截图又丢了两张出来,“你看,有人已经在讨论要不要每周都来一次‘不想死打卡’了。”
他看见有人发:
【建议每周搞一次‘小期待集中打卡’,看看谁活得最久。】
【你说这种话像是在搞无限期生存游戏】:但我喜欢。
【给灵异节目点赞】:第一次看完鬼故事,觉得自己该去洗个澡好好睡。】
“……”
看完这些,他心里那股“我们是不是在胡闹”的愧疚感,稍微淡了一点。
不过,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手机上又弹出一个新的提醒:
【有人在平台发长文点评你昨晚直播。】
标题非常醒目:
《拿社畜的疲惫当内容:
“社畜不想死”是一剂良药,还是新型安慰剂?》
“来了来了。”江不惊挑眉,“该来的总会来。”
“黑评?”白悠悠凑过去,“让我看看有没有人骂我。”
他点开那篇长文。
作者写得很冷静,一点都不像喷子,甚至文笔还挺好,这就更麻烦:
【……我们当然可以理解,在这个压抑的时代,大家需要一个出口。
但必须警惕的是:
当“死亡”与“灵异”被包装成一档档治愈综艺,一场场可供消费的情绪秀,
我们是否正在习惯于把自己的苦难当成谈资,把对体制、对结构的愤怒,
全部转化为“自我调侃”和“给明天留个小期待”?
我担心的是,这样的节目,会不会在无形中,
把“活下去”的责任,全部推回到个体身上——
你活不动,那是因为你没找到小期待;
你累到猝死,那是因为你没早点关电脑。
而不是,因为有人把你逼到这一步。
……】
后面还有:
【当然,我并不是否定这个节目的价值。
在很多时候,哪怕是一杯豆浆、一棵银杏树,也能让人多撑一天。
我的疑问只是——
当我们为一个“温柔的鬼”和一个“嘴贫的 UP 主”鼓掌的时候,
有没有想过:
为什么需要他们,
才能在这个世界上,
找到那一点微小的活下去的理由。】
下面评论区一半是“作者说得太对了”,一半是“别骂了,我就想笑一笑”。
“哇。”
白悠悠读完,沉默了五秒,“这人骂得挺有水平。”
“他不算骂。”
江不惊叹气,“算认真的提醒。”
“那你有觉得——被戳中吗?”她问。
“有一点。”他诚实,“但也不完全。”
他想了想,很慢地说:“我知道自己做的不是多么伟大的事。”
“我们确实是在把别人的疲惫当内容。”
“但昨天那一刻——”
他顿住,眼睛垂下去,像在翻一个有点沉的东西:
“当那几个连麦的人说着‘我要给明天留个期待’的时候,我确实觉得——”
“就算是安慰剂,也比什么都没有。”
“你看,我们又不是谁的医生,也不是谁的领导。”他耸耸肩,“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别瞎说,别让人更想死。”
“至于他们到底为什么这么累、这么想死——那是一个人间连地府都很头疼的问题。”
“……”
白悠悠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你别这样严肃。”她说,“你一严肃,我都快忘了你以前拿女装假扮女鬼骗流量的历史。”
“你能不能——”
“但就是因为你以前干过那些屁事,”她笑着打断,“所以你现在说这段话,显得还挺真诚。”
“……”
江不惊无语,却感觉心里那点被长文戳中的难受,被她这一句“屁事”冲散了一些。
就在这时候——
客厅角落那块阴影里,“叮”的一声,弹出一个只有白悠悠能看见的图标:
【地府文明吓人项目组:
邀请你参加一场临时线上会议。】
“哟。”
她眯起眼,“我们这边上面也来啦。”
“地府又要开会?”江不惊警觉,“我这边刚看完人间的长文批评,你那边再给我来一份,我心脏受不了。”
“放心。”白悠悠得意,“你心脏受不了,地府那边会开新的项目——心源性猝死专项管理。”
“……”
果然,上面永远不缺项目。
——画面一黑一亮,白悠悠眼前换成了一个奇怪的“会议室界面”。
上面是几个头像:
【文明吓人项目组·组长——白判】
【综合事务科·小黑】
【轮回处·不想加班的某主任】
【监察部·匿名旁听】……
每个头像旁边都挂着一个灰色的小麦克风,有的亮着,有的故意关着。
“白悠悠。”
一个偏冷静的男声响起,是项目组组长白判的,“昨晚那场‘社畜不想死’直播,我们这边已经看过了。”
“咳。”白悠悠立刻坐直,“领导好,我先声明——飞起那几个碗不是我故意摔的……”
“碗的事情会统一报损。”
白判淡淡说,“我们这次主要不是来查你洗碗水平。”
“那查什么?”她小声嘀咕。
“查你影响力。”旁边小黑插话,“昨天那场之后,我们地府这边的‘意外死亡预备案’数量,肉眼可见地——”
他翻了一下手里的小本本:“往后推了点。”
“比如有几个本来应该‘疲劳驾驶’撞到护栏上的,昨天忽然自己在高速出口下来了。”
“还有几个原计划溺水的,小孩子,昨天被大人拉回去了。”
“我们认真核了一下因果链,”白判开口,“里面四起明确和你们那句‘不要在卫生间里加班’有关。”
“……”
白悠悠愣了一秒:“所以我还真……拦了几条?”
“项目组对你这点表示认可。”白判说,“初步判定:本项目的生存价值,明显大于工作量增幅。”
“等等。”轮回处那边的某主任发言了,声音听起来像熬夜很多年的公务员,“生存价值高,工作量不就更大了吗?”
“你们文明吓人项目一搞,把本该这两天下来的魂往后推,我们轮回处年底指标怎么完成?”
“命都还在,你还愁指标?”白悠悠忍不住,“那你们平时在乎的是数字还是人?”
“不,我们平时在乎的是——”那主任严肃,“两者兼顾。”
“……”
会场一度陷入一种非常人间的尴尬沉默。
白判咳了一声,把话题拉回来:“总之,上面意思是——”
“这个项目可以继续做。”
“但同时,要注意几个点。”
“第一,你们的内容会被人间和地府双重监督。”
“人间那边关心的是舆论风险,我们这边关心的是,不能有人因为你们的直播,更想死。”
“第二,不允许把所有问题都甩给个体。”
“你们可以说‘早点睡’‘别拼命’,但禁止用那种‘死了也是你活该’的态度。”
“第三——”
他停了一下,语气微微放缓,“允许你们悲伤,但不允许你们绝望。”
“……”
“这第三条听起来……”白悠悠忍不住感慨,“有点温柔。”
“温柔是写在文件里的。”轮回处主任插刀,“落在执行上,就得靠你那些垃圾建议。”
白判没理会,又补了一句:
“还有一点,要特别提醒你。”
“我们注意到你在和连麦对象交流的时候,出现了情感卷入。”
白悠悠:“?”
“具体表现为——”旁边的小黑翻页,“你看到社畜工位时沉默超过五秒;在提到自己死因时用词过于自嘲;对夜班护士展现出过高的共情倾向。”
“这是不允许的吗?”她心里一紧。
“没说不允许。”白判顿了顿,“只是提醒你,小心别把自己淹在里面。”
“你现在是项目执行人,不能比对象更想哭。”
“……”
白悠悠张了张嘴,想反驳“我又没哭”,最后还是闭嘴了。
她很清楚——
昨晚那几个连麦对象的画面,确实有一瞬间,把她拉回了自己死前的那些夜晚。
有人抱着保温杯、盯着屏幕,有人骑着电动车在路上飞,有人在走廊里撑着困意往前走。
她看他们的时候,不止是在看“工作对象”,更像是在看平行时空的自己。
“那……我该怎么做?”她很少这么认真地问。
“很简单。”
白判语气淡淡,却有点像是在认真给下属建议:
“你可以心疼他们,但不可以代替他们活下去。”
“你能做的,是在他们想死的时候推一把,推向‘先等等’那一边。”
“但不要以为,你一个鬼就能把整个世界挽回。”
“……”
“另外,”他补充,“你也别忘了,你自己也是需要被人推一把的那种。”
这句话说得太直接,白悠悠愣在原地,好久没回过神。
“行了。”轮回处主任赶着开完会,“总结一下——”
“项目有价值,可以继续。”
“但别搞成‘死亡综艺’。”
“注意你们自己的命/鬼命,别干着干着先把自己熬没了。”
“开会到此结束。”
几个头像一个个灰下去,会议界面收缩成一块光点,“嗖”地一声消失在空气里。
客厅又只剩破旧吊灯、墙上那张纸和一人一鬼。
“听完有什么感想?”
江不惊看着她,“被你们领导批了吗?”
“还好。”
白悠悠揉揉太阳穴,“大致意思就是——别太飘,别乱说话,别太感情用事。”
“听起来很像我妈。”他评价。
“你妈也在地府当组长?”她反问。
“……”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了出来。
笑完,又心照不宣地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发现,”江不惊说,“我们现在每天醒来,
都要面对三拨人的意见——”
“平台、观众、地府。”白悠悠接上,“再加一个你妈,就可以开四方会谈了。”
“真要开那会,我可能会第一个猝死。”他很诚恳。
中午的时候,手机又响起来。
这回是某个 MCN 发来的消息:
【我们觉得你现在这个“人鬼搭档”的 IP 很有潜力。
可以考虑:
——做同款周边(女鬼洗碗毛绒玩偶);
——联名枸杞、成人牛奶、助眠产品;
——甚至可以拍短剧,《我和女鬼搭档的同居日常》。
我们有专业团队,可以帮你放大这个人设。
期待合作~】
“……”
江不惊把这段念给白悠悠听,念到“女鬼洗碗毛绒玩偶”的时候,俩人同时憋不住笑了。
“听起来……”白悠悠捂着肚子,“还挺可爱。”
“可爱个鬼。”江不惊翻白眼,“你想象一下——未来某天,有个社畜下班回家,累得要死,一进门看见沙发上扶着洗碗毛绒玩偶。”
“他可能当场原地猝死。”
“说不定会觉得有人帮他代洗碗。”她坚持,“你也不要太看不上周边。”
“问题不是周边。”他揉揉眉心,“问题是——”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张纸,纸上“社畜不想死”几个字歪歪斜斜地盯着他。
“我们现在,到底是在做节目,还是在……做一点别的?”
“你怕把这点别的给稀释了?”白悠悠问。
“有点。”他承认,“如果哪天我们直播间成了卖枸杞、卖养生壶、卖洗碗毛绒玩偶的地方——”
“可能也不坏。”她打断,“至少那些东西,确实有用。”
“你想象一下——”她在空中比划,“‘官方联名产品:
——不想猝死枸杞壶,买一送一个早点睡 Flag。’”
“……”
江不惊被她逗笑,但笑完还是摇头:
“我不排斥以后接商业。但起码现在,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
“我们自己到底信不信,我们在做的这个东西,是有一点……意义的。”
这话说得太正经,以至于灯泡都微微闪了一下,像被吓到了。
白悠悠沉默了会儿,忽然笑:
“那你就当——我们不是在搞节目,是在给地府打工。”
“我们现在所有的 KPI、所有的观众反馈、所有的争议,最后都会变成——”
她一本正经地胡扯:“变成我年底考核的加分项。”
“……”
“你这么说,我突然觉得自己被你当成工具人了。”江不惊吐槽。
“你当然是。”她点头,“人鬼联合项目组,鬼是甲方,人是乙方。”
“那工资呢?”他抬眼,“乙方工资谁发?”
“到时候如果你被猝死赔偿金砸死了,地府会给你发一束小花。”她胡说八道。
“滚。”
他忍俊不禁,把那家MCN消息划到一边,“暂时不回。”
“那你的小期待呢?”她突然问。
“啊?”
“你昨天说的。”白悠悠提醒,“今天的小期待是——上午不看数据,睡懒觉。”
“你已经睡到十一点了,小期待完成了。”
“那下午呢?”
“下午……”
他想了想,老老实实:“下午我的期待是——想一想,我们下一期要聊什么。”
“你能不能给自己定点更生活一点的期待?”她嫌弃,“比如吃顿好的、出去走一圈。”
“我现在……”他指指自己脑子,“脑子里只有这件事。”
“你放心。”他对她笑笑,“我不会为了直播把自己熬死。”
“那你是为了什么把自己熬死?”她反问。
“为了……”
江不惊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突然意识到——
在遇到白悠悠之前,他熬夜剪视频、胡编乱造灵异内容,很多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为谁熬,只是出于一种:
“如果我停下,生活就一片空白”的恐慌。
“为了——”他停顿了一下,从嘴里挤出一个不那么高大上的词,“为了不回去再给前公司打工。”
“……”
“这个理由我勉强接受。”白悠悠说,“至少很诚实。”
她停顿了一下,又慢慢补了一句:
“那你以后记得,把‘为了不再回去’这个理由,也加入你的‘不想死’的理由里。”
“活得太烂的时候,可以想想你以前更烂的时候。”
“……”
江不惊失笑:“你安慰人也挺阴间的。”
“互相吧。”她摊手,“谁让我们俩现在,一个死过一次,一个差点死过几次。”
“……”
屋子里安静了一阵。
墙上的纸被风吹得轻轻晃了一下,又慢慢贴回墙面。
傍晚的时候,粉丝群里多了一个新的话题:
【#今天的小期待#】
有人贴图,有人只发文字,有人什么也不说,只回了一个“在”。
地府后台的某个数据库里,多了一列新的统计字段:
【文明吓人项目·每日希望点指数(试算)】
数字很小,很乱,像孩子乱涂的线。
但白悠悠看着,却莫名觉得——好像有点东西。
“小黑。”
她在系统里@了那个小公务员。
“在。”小黑秒回。
“你说……”
她问,“如果以后有一天,我的项目做砸了,大家都不想看了,我的‘希望点指数’会不会掉到零?”
“有可能。”小黑很诚实,“但那时候,可能会有别的鬼,别的人,接着做别的项目。”
“那我呢?”她半真半假,“被你们开除?”
“不会。”小黑说,“你会被调岗。”
“调去哪?”
“比如——”他想了想,“幼儿园前的马路,做交通秩序维护;
或者老小区楼下,提醒大爷大妈别被保健品诈骗。”
“甚至,还有一种可能。”他说,“你会被调去做——新人入职培训。”
“新鬼?”白悠悠脑补了一下,“我站在台上,对一群刚死的社畜说——”
她竖起一根手指,学着企业培训那味儿:
“欢迎来到地府,这是你们的新起点。”
“你们在阳间没活明白的地方,可以在这边继续困惑。”
“……”
“挺适合你的。”小黑评价。
“滚。”
她把对话框关掉,自己也笑了一下。
笑完,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
她生前很多个夜晚,都是这样仰着眼,看着天花板发呆,脑子里一片空。
而现在,她抬头时,脑子里居然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计划、任务、争议、KPI,还有一些被人截图下来的豆浆、奶茶、银杏树。
混乱是混乱了点,但确实,比一片空要好。
“喂。”
她看向正在电脑前敲键盘的江不惊,“我们下一期,要不要试试——不连麦,只念留言?”
“念什么?”他一边敲一边问。
“念他们的小期待。”她眼睛亮晶晶,“就当开一档新栏目——”
她想了个名字,“《今天也不想死,但先吃饭》。”
“……”
江不惊沉默了两秒。
“怎么?”她紧张,“太中二了?”
“不是。”
他慢慢笑起来,“挺好。”
“很有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