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零一分。
世界还在哈欠里打结，街边的路灯亮得有点心不甘情不愿。
“嗡——”
豆浆机先醒了。
随后是铁锅里的油，“哗”地一声被倒进去，像有人往黑暗里砸了一整桶噪音。
周兰系着围裙，从三轮车后面钻出来，动作熟练得像一条流水线：
铺案板、支油锅、点火、把一盆又一盆和好的面团端出来。
她打了个哈欠，眼角有两条细细的纹，跟案板上的木纹一样顽固。
“今天油条多炸一点，昨天卖完太早。”
她自言自语，“不然那些晚班下来的，还得饿肚子。”
她说“那些人”的时候，很自然地把自己排除在外。
——仿佛她不是每天凌晨四点起床、站到中午十二点的那一个。
摊车上方，一缕晨雾悄悄凝成了人形。
白悠悠抱着膝盖，坐在“老周早点”的牌子上，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我是不是……选错项目了。”
系统贴心地在她眼前弹出昨天的通知摘要：
【岗位轮换 Day1：
对象：周兰（早餐摊老板娘）
任务：
① 帮她把“我这辈子也就这样”的念头，往后推一点
② 让她偶尔记得自己不仅是“谁的妈妈、谁的妻子”，还是“周兰”
③ 在不惊吓顾客的前提下，防止因疲劳发生意外】
“行吧。”
她晃着脚，“先从不让她被油锅炸死开始。”
一、偷油条实战升级
第一波顾客是赶早班的工人。
“兰子，老样子，两根油条、一碗豆浆，不要太甜。”
一个穿工服的大哥一边翻钱包一边喊，“今天得赶去郊区。”
“好嘞。”周兰熟练地把油条放进锅里，刷刷转动。
白悠悠趴在油锅上方，看着那根面团“鼓”地一下炸起来，忍不住咽了个并不存在的口水：
“炸物，对亡魂也有吸引力吗。”
“兰姐，你自己也吃点。”卖菜大姐把一把小葱扔过来，“昨天看你中午才喝口水。”
“哎呀，不饿。”
周兰随口回，“我一闻油就饱。”
白悠悠：“……”
经典自欺行为。
她瞅了一圈，决定继续发扬昨天的光荣传统——
偷油条。
“你看你的手啊。”
她活动了一下半透明的十指，“为了文明吓人项目，我已经沦落到文明顺手牵羊。”
说着，她对着油锅轻轻一吹。
刚炸好的第三根油条像忽然有了自我意识，“咕噜”一下从锅边蹿出来，滚到一旁干净的盘子里，滚得特别圆满。
周兰一愣：“咦？我什么时候多炸了一根？”
卖菜大姐笑：“老天赏你的呗。”
“老天赏我忙。”周兰嘴上这么说，手却下意识掰了一小段下来，蘸着豆浆就塞进嘴里。
热乎乎的油条混着豆浆，炸得恰到好处，外脆里软。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眯了一下：
“这根炸得不错。”
“当然不错。”
摊车上方，某鬼叉着腰，得意，“这是地府认证的‘给自己吃’款。”
系统实时记录：
【行为记录：
宿主通过“神秘多出一根油条”的方式
促使目标对象摄入早餐卡路里。
效果：成功。
建议：可适度重复，但注意控制胆固醇。】
“还管胆固醇。”白悠悠翻白眼，“你们这个系统太管闲事。”
她看周兰吃完那一小段，心里微微松了一点。
——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自己只舍得吃别人剩下最后一口”的人。
能让其中一个，先给自己那一口，算是有所进步。
没等她感慨完，一个小小的声音插进来：
“妈，我要两个煎饺。”
二、想学舞蹈的女儿
白悠悠低头一看——
摊位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姑娘，十来岁，背着书包，扎着马尾，眼睛还有点没睡醒。
“你怎么来这么早？”周兰皱眉，“不是让你在家吃完再上学吗？”
“学校老师说早上有自习，我想早点去。”
小姑娘把书包往肩上一挎，“顺路来找你拿点吃的。”
她伸手指了指蒸笼：“我要两个煎饺，还有一个鸡蛋。”
“鸡蛋免了。”周兰条件反射，“煎饺就够。”
“我饿。”小姑娘很诚实，“昨天晚上写作业写到十一点，肚子都咕咕叫。”
“……”
周兰顿了顿，还是叹了口气，把蒸笼盖一掀，夹了两个煎饺，又煮了颗蛋塞进她碗里。
“今天怎么不上舞蹈课？”卖菜大姐凑过来问，“上回你不是说要去培训班试听吗？”
“没去。”周兰随口回，“那边太远了，车费就够她吃一个月早点。”
小姑娘低头，小声说：“老师说那家不错，我同学都报了……”
“你同学家有钱。”周兰打断，“我们家条件就这样。”
她说“就这样”的时候，没有刻意抱怨，反而透着某种非常熟练的接受。
——熟练到让人有点难受。
“行。”
白悠悠在上面一听，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又是熟悉的‘我们家条件就这样’。”
她突然有点想把小姑娘拉出来说一句：
——“你妈不是故意要打击你，她只是被生活打击太久了。”
当然，她现在说了人家也听不见，只会造成“早餐摊闹鬼”的都市传说。
“我帮你——”
她盯着那颗蛋，眼珠一转，“给你加个菜。”
她手指一点，那颗刚捞出来的鸡蛋“咕噜”滑了一下，掉回滚水里又滚了两圈，彻底煮熟。
周兰捞起来时，蛋壳自然裂了一道缝。
“这蛋……”周兰自言自语，“今天还挺争气。”
卖菜大姐乐：“你看，老天知道你家小孩辛苦，给多煮了一会儿。”
小姑娘咬了一口蛋，眼睛亮了一点。
“妈。”
她含着一口蛋，小心翼翼：“那……以后我能不能周末去跳舞？不去培训班，就在小区楼下跟着视频学？”
“视频？”周兰一愣，“跳那个抖音上的？”
“嗯。”小姑娘点头，“老师说基础要从小练，就算不专业，也对身体好。”
她鼓足勇气：“我可以自己看着学，不报班。”
周兰看着她，沉默了两秒。
“早饭吃完再说。”她说，“别上学迟到了。”
小姑娘“哦”了一声，低头埋头啃煎饺，不再说话。
摊车上方，白悠悠长长地“啧”了一声。
——这句话，她生前也听过太多次。
“吃完饭再说。”
“考试完再说。”
“等你考上大学再说。”
“等你有稳定工作再说。”
然后很多事，就被拖着拖着，拖到下辈子去了。
“你打算怎么插手？”
小黑的声音从系统里冒出来，“提醒一下，你是来帮她找‘意义感’，不是来鼓励全家集体辞职去学舞。”
“知道。”白悠悠翻白眼，“我又不是励志导演。”
她盯着周兰，突然有点想笑：
“说到底，这个项目让一个熬夜猝死的前端程序员，
跑来教别人‘人生意义’——”
“这本身就够好笑的了。”
三、没有女鬼的直播间
同一时间，当城这边早餐摊油花四溅，城那边某出租屋里，闹钟正被一只人手拍死：
“……七点？算了，再睡十分钟。”
结果这“十分钟”，直接睡到了十点半。
江不惊顶着鸡窝头爬起来，发现一件可怕的事：
——水槽里，全是昨晚的碗。
以前只要他一打完收工，白悠悠不是用意念，就是用“文明吓人项目”的名义，顺手把碗盘洗了。
现在，水龙头安静得像个失业工人。
“哎。”
他拿着洗洁精，边刷边嘀咕，“你不在，我连洗碗都变得很现实。”
刷完碗、吃了口面包、喝了杯速溶，他打开电脑，看后台消息。
系统提示叮叮响个不停：
【平台运营：
上一场“心理咨询师特别场”反馈不错，建议你们形成栏目。】
【粉丝群管理员：
大家问，女鬼这两天怎么话少？】
【顾行：
今天状态如何？有空的话，我们可以录一期“幕后聊天”，不直播。】
“…女鬼话少是因为不在。”
他随手回了顾行一句：【我还行，就是……有点不适应。】
对方秒回：【哪儿不适应？】
江不惊盯着输入框，思考三秒后打出四个字：
【屋里太安静。】
发出去之后又觉得太丢人，赶紧补了一句：
【设备噪音少了。】
顾行：【】
【那我们今晚随便聊聊，你不想连麦观众，就念念留言。
别给自己安排太“沉重”的主题。】
“懂心理的人真的好烦。”
江不惊把手机一丢，“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在嘴硬。”
晚上八点，直播准时开。
标题很朴素：
【《社畜不想死》普通场：
——今天就……随便聊聊】
画面里只有他一个人。
弹幕刷得飞快：
【今天女鬼继续开会？】
【顾老师呢顾老师呢】：想听他继续拆台。
【为什么你旁边那把椅子还空着】：已经成背景板了。
“是这样的。”
江不惊干咳一声，“我们文明吓人项目组最近在搞内部培训。”
“女鬼搭档去学习如何做一个‘更文明的女鬼’。”
弹幕笑：
【更文明的女鬼】：不要吓人，要讲普通话。
【她去参加地府团建了】：记得给她发纪念毛巾。
【UP主你一个人撑住】：别讲着讲着开始自言自语。
“自言自语我还行。”
江不惊努力保持轻松，“我以前刚开播的时候，对着三个人的弹幕也能说一小时。”
“今天我们就看留言。”
他打开后台的匿名信箱，一封封念。
有“今天终于跟室友说了我难受，他居然请我喝奶茶”的；
有“我去学校心理中心坐了一小时，啥也没说，出来感觉没那么窒息”的；
也有“我妈昨天第一次对我说‘你辛苦了’”。
他一封封念过去，嘴角挂着耐心的笑。
只是偶尔会停顿一两秒，下意识想说：“你看吧，人类有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这是白悠悠爱说的话。
可话到嘴边，他又硬生生改成：“说明你人缘不错。”
弹幕其实也察觉到了：
【感觉你老想cue她】：但是硬憋着。
【你可以假装她在啊】：我们帮你脑补。
【她现在肯定在旁边骂你】：说你念留言没感情。
“她要真在旁边，现在已经吐槽我五次了。”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有点空。
直播进行到一半，顾行的头像悄悄出现在小窗里。
“大家好，又是我。”
他温和打了个招呼，“今天我就当观众，不抢话。”
弹幕立刻调侃：
【心理老师也上班】：晚上加班看直播。
【你们这节目好会榨取专业劳动。】
“那我们今晚就当是——”
江不惊笑，“‘没有女鬼的沙龙’。”
他以为自己挺洒脱，但从头到尾，他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往空椅子那里飘。
那椅子上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点点落灰，一点点他自己没意识到的等待。
小窗里的顾行看着，很快在心里做了个注：
【症状：
——轻微“对象缺席综合症”。
表现：
——话语流畅，但偶有“卡顿空白”，
——情绪总体平稳，偶尔发呆。】
他没当场拆穿，只是等下播后，发了一条消息：
【你搭档这几天不在，你可以趁机想想——
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想说什么。】
江不惊看着这条消息，半天没回。
他突然意识到——
自己最近几次直播，很多话都是和白悠悠“接力”说出来的。
她负责接一些无厘头，他负责捡回来；
她负责讲死亡，他负责讲生活。
现在这个接力棒突然少了一段，他还在本能地往那边递。
——但那里没人。
“行。”
他长出一口气，对着黑掉的屏幕说，“那我这几天，就先试试自己能说点啥。”
“反正……”
他补了一句，“她总得回来一趟，嫌我说得难听。”
四、远程围观与进度条
而另一边，早餐摊已经从早高峰熬到了快十点。
顾客渐少，油锅声音终于没那么嚣张。
周兰把最后一波馒头装进袋里，递给一个急急忙忙来晚的学生：
“快去上课，小心老师点名。”
“谢谢阿姨！”学生提着袋子就跑。
摊位渐渐冷清下来。
周兰擦擦桌子，手腕有点酸，坐在小板凳上喘了口气。
“你自己喝点水。”卖菜大姐走过来，“我看你从早上到现在，就偷吃了一口油条。”
“油多。”周兰笑笑，“喝水就行。”
她拿起那只已经不怎么烫的暖壶，给自己倒了半杯温水。
这小小的动作，被某个鬼看在眼里。
“好歹会喝水。”
白悠悠松了一口气，“比我生前强。”
她正准备琢磨下一步要怎么聊“意义感”，耳边突然“叮”的一声：
【文明吓人项目·远程监控：
——合作对象江不惊，今晚直播录像可回放。
是否观看？】
“……”
系统还贴心加了一行小提示：
【友情提醒：
观看可能导致“情感卷入度”短暂回升。
请宿主自负后果。】
白悠悠盯着“是 / 否”两个选项，沉默了整整三秒。
然后，稳稳地戳了“是”。
——谁让她本质上也是个好奇心旺盛的打工魂。
画面在她眼前展开。
出租屋、破沙发、空椅子。
江不惊对着镜头笑，念留言，时不时地往左边瞟。
“哟。”
她抱着膝盖趴在空中，“你倒是演得挺自然的。”
某个瞬间，当他在直播里说“我们文明吓人项目组，其它两位同事都去开会了”的时候，她甚至忍不住“噗”一声笑出声来：
“你胆子挺大，拿上面当挡箭牌。”
她一边看，一边注意到一个细节——
江不惊念完每一封匿名信之后，都会习惯性停顿一秒，等一个本不在场的吐槽。
那一秒被空白填满了。
她本来想吐槽“没我你就不会讲人话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系统那边的进度条非常不厚道地实时更新：
【情感卷入度：
——刚刚：38%
——观看合作对象回放中……
——当前：39% → 40%】
“咔。”
她一把把光幕推到一边。
“烦死了。”
她低声嘟囔，“谈个合作还要看进度条。”
“你可以选择不看。”系统温柔提醒。
“闭嘴。”她更烦，“我要看，是为了工作。”
她把画面拉回早餐摊，把周兰的脸塞满了视野。
“好。”
她深吸一口气，“从今天起——先别管那个爱装坚强的 UP 主。”
“我们先把眼前这个早起的阿姨搞定。”
五、给早餐摊也发一个“小期待”
太阳往上爬，路面开始发热。
周兰收拾完东西，把摊车推到一边，准备坐着喘几口。
她掏出手机，点开一个群聊——是“家庭群”。
【老周（头像是一张身份证照）：
晚上回来吗？
周兰：
不回，你在外地，回来做啥。
老周：
行，那我周末看情况。
女儿（网名：想跳舞的鱼）：
妈，我中午回家吃吗？
周兰：
外面吃吧，妈要睡会儿。】
她打完这句，手指停了一下，又删掉“妈要睡会儿”，改成：
【周兰：
外面吃吧，妈忙。】
白悠悠在旁边看得直皱眉：
“你忙啥呀，你累还不能说？”
她忽然意识到——
“不敢说累”这件事，在不同人身上长得竟然这么像。
社畜不敢对领导说累，妈妈不敢对孩子说累，孩子不敢对爸妈说累。
于是，全世界都在互相扮演“没事的人”。
“那就先从这儿下手。”
她盘腿坐在车顶，思考了三秒，决定先给周兰发一个“无痛垃圾建议”。
她对着系统小声说：“我申请一次——温和梦境提示。”
系统犹豫了一下：
【说明：
温和梦境提示属于低级干预，
内容需经过项目组自动审核。
请输入你想给目标对象的提示语。】
白悠悠想了想，敲下几个字：
【“你可以对家里人说一句——
‘我也有点累。’”】
系统转了一圈：
【审核通过。
将在对象下次午睡时，
以“梦里听到别人说话”的形式出现。】
“行。”
她满意地点头，“我们先在她脑子里埋个种子。”
她看了看时间，又补了一句：
“顺便……给她发一个小期待。”
“期待？”系统问。
“对。”白悠悠说，“你不是喜欢算那些希望点指数吗？”
“帮我在她脑子里，放一句——”
她缓缓念出来：
【“明天早上，我要给自己留一杯豆浆。”】
系统沉默了几秒：
【……
已记录为“希望点候选”。】
“记住了就好。”
白悠悠伸了个懒腰，“至于她会不会做，就看她自己。”
她抬头看了一眼不太蓝的天空，自言自语：
“人鬼联合项目组的宗旨是啥来着？”
她自己答自己：
“——我们能做的，只是让他们有机会多犹豫一下。
至于往哪边走，还是得靠他们自己迈那一步。”
下午两点多。
周兰回到狭小的出租房，简单冲了个凉，在床上一躺，很快睡了过去。
睡梦里，有个声音轻轻飘过去：
“跟他们说一句嘛——
‘我也有点累。’”
她皱了皱眉，半睡半醒地嘟囔：“我要是说累，他们更累。”
声音又慢慢地说：
“那你就先从说给自己听开始——
‘我也有点累。’”
那句话像在屋子里打了个回声。
她终于小小地叹了一口气，含糊了一句：“我也有点累。”
然后，睡得沉了一点。
梦外面，某鬼抱着膝盖坐在窗台上，脸上终于放松了一点。
系统面板上，新的数据浮出来：
【希望点指数：
——对象周兰：
“明天早上给自己留一杯豆浆”（未实现）
情感卷入度：
38%（稳定）】
白悠悠看着那个 38%，心里隐隐觉得好笑：
——原来，人和鬼之间的“牵挂”，也可以被写进报表。
“那好吧。”
她小声嘟囔，“那你们也给我记一条——”
【实习鬼魂今日小期待：
——七天后回去骂江不惊一句：
‘你洗碗怎么还是这么难看。’】
她一想象到那画面，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了一点。
而这头的小期待，顺着某种看不见的路线，在系统里悄悄标注了一个小星号：
【天界观察员备注：
——此鬼对人类合作对象存在明显“情绪牵连”。
但牵连形式为“嫌弃+吐槽”，
暂评为低风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