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兰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她还是在那个早点摊后,手上是永远炸不完的油条,豆浆机永远嗡嗡响,天空永远是刚蒙蒙亮的灰色。
只是有人在她背后,一直小小声地说:
“你可以说一句嘛——
‘我也有点累。’”
那声音不凶,也不催,只是像油烟一样,一缕一缕地往她耳朵里钻。
她在梦里翻了个身,烦躁地回了一句:
“我说累,他们更累。”
声音又慢吞吞地飘过来:
“那你就先说给自己听——
‘我也有点累。’”
她一咬牙,随口应了一句:“我也有点累。”
——然后就被闹钟吵醒了。
醒来的那一秒,她甚至不太分得清,是谁在说“累”:
是梦里的那个声音,还是她自己。
一、会说“累”的人,不一定变懒
凌晨四点十五分。
“嗡——”
豆浆机照常先上班。
周兰熟练得可以闭着眼点火、起锅、和面。只是今天她在系围裙时,动作慢了一拍。
“咋了?手不利索了?”卖菜大姐推着小车过来,笑道。
“昨晚翻来覆去的。”
周兰打了个哈欠,“不知道做了什么梦。”
“梦见卖油条卖到天亮?”卖菜大姐打趣。
“差不多吧。”她笑了一下,自己都觉得好笑,“梦里好像有人喊我说——我也有点累。”
说完这句,她自己愣了一下——那几个字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有点别扭,又有点……轻。
卖菜大姐眯眼一看:“你这话,我记在本上了。”
“记啥?”
“你总算肯承认累了。”大姐一屁股坐到小板凳上,“之前问你三十遍,你都说‘不累,闻油饱’。”
周兰被戳中心事,忍不住笑骂:“你少说两句,我现在还真觉着累。”
说完这句,她居然没有自动把话题岔开,而是顺手给自己倒了半杯温豆浆——不是水,是豆浆。
摊车上方,白悠悠趴在牌子上,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梦境提示达成一次轻微效果。”
系统立刻给她记账:
【对象:周兰
自发说出“我也有点累”:1次
自我照顾行为(早餐豆浆):1次
希望点指数微增。】
“希望点指数……”
她嘟囔,“你们这系统真的特别爱量化一切。”
话是这么嫌弃,她心里还是有点小骄傲的。
——比起她生前那种“累也不承认”“快死了还说没事”的傻劲儿,周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七日体验进入中段。
日子看起来没什么改变:
凌晨四点起床,六点半第一波早高峰,九点半第二波晚班人潮,十一点收摊。
但对白悠悠来说,每一天都有一点细微的“进度条”在跳:
第二天。
周兰在家庭群里打字:
【周兰:
中午我得睡会儿,你在外面自己买点吃的。
我有点累。】
她打完这句,手指悬了一下,想删掉“我有点累”。
最终还是没删。
手机那头,女儿秒回:
【想跳舞的鱼:
那你多睡会儿。
妈,下次我早点来帮你收摊。】
“……”
周兰盯着这行字,忽然有点鼻酸。
她习惯性想回一句“你忙你的学习”,打到一半,又删掉,换成一句:
【周兰:
不用,你好好上学。
妈睡一会儿就好。】
“啧。”
摊车上方,白悠悠看得直皱眉,“你明明想说‘好’,非要扭着说一大圈。”
系统安静地记下一笔:
【家庭支持感:+1】
——在地府项目组的表格里,这种东西也能量化。
第三天。
女儿又在上学路上绕到摊位这边。
“妈,我今天想早点回家。”
她一边吃煎饺一边说,“老师说晚上有个什么讲座,我不想去。”
“讲啥?”周兰问。
“讲职业规划。”小姑娘撇撇嘴,“讲怎么升学、怎么选专业。”
“那挺好啊,多听听。”周兰下意识道。
小姑娘鼓着腮帮子:“可我想跳舞。”
这句话说得非常小声,却明显带了点倔脾气。
周兰手上一顿。
她本能地想重复那句“我们家条件就这样”,脑子里却突然闪过昨天半睡半醒说的那句——
“我也有点累。”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把那句换成了另一个版本:
“妈也累。”
她叹气,“你以为妈不想让你跳啊?”
小姑娘愣住。
“学费、车费,你爸在外面跑车,挣那个钱也不容易。”
周兰低声,“我早上这么早起来,就是为了你能多吃点好的,多有点底气。”
“我不是不让你跳。”她顿了顿,“我是怕——你到时候没跳出个名堂,还怪我没劝住你。”
这段话,她从来没说出口过。
以前所有的“不行”“别想那些”后面,藏着的那些“怕你受伤”“怕你失望”“怕我自己更心疼”,都憋在心里。
这一次,憋出来了一点。
小姑娘拿着煎饺的手,慢慢收紧了一点。
“那……你要不要看看我跳?”她试探着说。
“?”周兰一愣。
“就在小区楼下。”小姑娘眼睛亮了一点,“我找了个跳舞的教学视频,你可以看我跳一会儿。”
“又不花钱。”
她加快语速,“你要觉得不好看,你就当是帮我检查作业。”
“……”
周兰被这句“检查作业”逗笑了一下:“你还会说话。”
她没有立刻答应,也没像以前那样一棒子打回去,只是说:
“你先去上学。晚上回来——再说。”
小姑娘“好”了一声,跑开之前,突然回头加了一句:
“那你中午记得睡会儿。”
“……”
“啧。”
白悠悠在上方抱着膝盖,脸上忍不住露出一种“嘴硬母女互相嫌弃又互相心疼”的理解笑容。
她忽然很想跑回去跟那个大三学生说一句:
“你看,你妈那些烦人的‘劝退’,
其实背后也有一堆没说出口的‘怕你累’。”
当然,她现在还跑不回去,只能先把眼前这对母女,慢慢往前推一点。
二、一个人的“微笑电台”
与此同时。
另一头的破出租屋里,某个 UP 主,正在对自己做心理建设。
“来。”
江不惊拿手机当镜子,对着自己脸练习,“今天的关键词是‘微笑’。”
“不能太油,不能太惨,要有一点点温柔,一点点冷笑话。”
他给今晚的直播起了个名字:
【《社畜不想死》·微笑电台
——今天不连麦,只讲一个故事】
弹幕一进来就炸了:
【电台?】:你要讲鬼故事吗?
【一个故事就结束?】:不录八小时长谈?
【今天也没女鬼?】:她团建回来了吗?
“你们别催了。”
江不惊摊手,“文明吓人项目组那位女同事暂时外派。”
“外派去哪?”弹幕问。
【去别的社畜家庭调研】:大概是这样。
【她升职了】:你被留下看店。
“差不多吧。”
江不惊笑,“那今天就不靠她抢话,我自己讲一回。”
“今天我想讲——”
他顿了顿,“一个关于‘我差点也不想干了’的故事。”
弹幕立刻安静了一瞬:
【唔……】:要听正经的。
【你以前的工作?】:感觉有料。
“我以前第一份工作,不是在直播这行。”
江不惊摸摸脖子,好像那儿还残留着工牌的勒痕,“我在一个小公司做前端。”
“那会儿我特别会自我感动。”
他自黑,“觉得自己‘不混日子’、‘要做点东西出来’,每天第一个到公司,最后一个走。”
“然后有一天,我发现——”
“我写的那些代码,改的那些页面,做的那些‘熬夜优化’,用户根本不在乎。”
“在乎的,是领导能不能在 PPT 上,多写一行‘我们团队很拼’。”
弹幕刷了几行【太真实】,他继续:
“那段时间,我经常有一种错觉——”
“我好像在一个楼里,拼命往上爬楼梯。”
“但是那个楼梯是跑步机。”
“你拼命往前跑,看起来在向上,实际上原地不动。”
“直到有一天,我在工位上晕了一下。”
他没有把“猝死”两个字说出来,只是缓缓地说: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好疼’也不是‘好怕’。”
“是——”
“‘我好像没干成什么事。’”
弹幕停了一会儿,有人敲字:
【这想法我也有过】:不是怕死,是怕自己白活。
【原来别人也是这样想的……】
“后来我离职了。”
江不惊耸耸肩,“不是因为有多潇洒,而是因为——我真吓到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前面那些拼命的理由,很多都不是我的。”
“是来自老板的,是来自行业的,是来自那种‘别人都在卷你不能躺’的声音。”
“我一边跟自己说‘我要活得有意义’,一边把自己往死里使。”
“那段时间,我也说过‘不想干了’。”
“只不过——”
他笑笑,“我选的‘不想干了’,是从那家公司跑路。”
“而不是从世界下线。”
“……”
他顿了一下,看着屏幕:
“你们很多人,也是一样。”
“你们说‘不想干了’的时候,
其实很多时候是在说——‘我不想再这样被对待了。’”
“这很正常。”
“正常到——”
他偏头看了眼小窗,顾行刚好在那边点了一下头。
“正常到可以拿出来说一说。”
“我们这个节目,叫‘社畜不想死’。”
“但有时候——”
他扶着麦克风,慢慢说:
“其实我们更想聊的,
是‘社畜不想再这么活。’”
弹幕刷屏:
【这句太扎心了】:不想再这么活。
【是的】:不是不想活,是不想这样活。
【听你这么说,突然感觉自己不疯】:只是很累。
“我今天不打算给什么大道理。”
江不惊笑,“我又不是人生导师。”
“我只能跟你们说——”
“你们说的那些‘不想干了’、‘不想努力了’、‘不想再被这样对待了’——”
“都不丢人。”
“你们可以在弹幕里打出来,可以在纸上写出来,可以在脑子里骂出来。”
“只要你不把它们全部,变成那四个字——”
他抬眼,看着镜头:
“——‘我想去死。’”
“这中间,还有很多路可以走。”
“我们这个破直播间,就是想帮你多看到几条。”
“哪怕有些很窄,很挤,很漫长。”
“但总比只有一条悬崖好。”
直播到这里,弹幕突然安静了几秒。
然后,有人发了一句:
【我突然想给明天的自己写一句话。】
后面跟着一串:
【“我也有点累。”】
【“我今天不想再骂自己废物了。”】
【“我明天只把必须做的做完,其他的以后再说。”】
【“我先活到周末再说。”】
小窗里的顾行看着这些弹幕,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
这场“微笑电台”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是这个 UP 主第一次在没有女鬼搭档接话的情况下,把自己的故事完整讲了一遍。
没有飞碗,没有花字,没有鬼话。
只有人话。
白悠悠当然不知道这些细节,她那会儿正忙着偷油条。
但地府项目组会知道。
天界观察员也会看见报表上的那行数据:
【江不惊·自主叙事能力:
——首次达标。】
——他们的结论是:
“这个人类,
不完全依赖那只女鬼,
也能往前走一点了。”
而这,恰恰是他们搞这场“七日轮岗试点”的目的之一。
三、天上一份意见,地府一场争论
“所以,我的意见是——”
天界情绪观测中心里,一位负责对接地府的仙官,淡淡总结:
“——他们俩可以适当拉开一点距离,
但不必刻意拆散。”
光幕上滚动着数据:
【轮岗第4日:
周兰希望点指数:稳步上升
江不惊整体情绪曲线:微幅波动后趋于平稳
白悠悠情感卷入度:37%—38%之间波动】
“这说明什么?”
仙官捋着胡子,“说明这只女鬼,在别的个体身上也能发挥作用。”
“说明那个 UP 主,暂时不会因为少了她就立刻垮掉。”
“说明我们之前担心的那种‘一鬼一人互相绑死’的情况,还没发生。”
地府那边的白判看完汇总,陷入沉思。
轮回处主任照例提出反对意见:“你们别搞得太复杂,生死流转已经够乱了。”
小黑抱着资料,小声补刀:“但不可否认,这个项目确实让部分灵魂的‘到站时间’往后推了。”
“那就继续。”
白判敲了一下桌,“按原计划,七日轮岗不变。”
“七天后——”他看了一眼那行“情绪牵连:嫌弃+吐槽”的评语,嘴角微微弯了一下,“让她回去。”
“不过在这之前——”
他顿了顿,“可以允许她远程观摩,但禁止过度干预。”
“简单说就是——”轮回处主任翻译,“允许她想念,不允许她乱插手。”
“你可以把话说得更难听一点。”小黑小声吐槽。
“没必要。”主任翻资料,“我工作量已经够难听了。”
会议结束时,天界那边发来一条附加意见:
【天界观察员建议:
——该鬼与该人类,
在保持“合作距离”的前提下,
继续作为长期搭档。
理由:
——他们互相监督,
可以减少两边都彻底躺平的概率。】
白判看完这条,淡淡评价:
“说白了——你们那边也觉得,这一人一鬼组合,有点用。”
“有点用,还挺好笑。”轮回处主任补充,“勉强可以接受。”
四、一杯豆浆的约定
轮岗第六天。
凌晨四点半,老周早点照常开张。
不同的是——
今天周兰在烧第一锅豆浆的时候,突然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给自己碗里多舀了一勺,想着等会儿忙完喝。
“哟。”卖菜大姐眼尖,“今天给自己单独盛了呀?”
“怕一会儿忘了。”
周兰故作轻松,“最近睡不好,脑子不灵。”
“你脑子什么时候灵过。”大姐嘴不饶人。
两人嘴上斗着,白悠悠在上方狠狠点了个“赞”:
——希望点候选:『给自己留一杯豆浆』,
第一次进入“可能会实现”状态。
系统理所当然地给她加了一条:
【对象周兰:
自我照顾行为积极性:+1】
这一天最不同的地方,在晚上。
收摊后,周兰拖着有点酸的腿回家。
路过小区花坛时,听见远远有手机放歌的声音——不是广场舞大妈那种广场神曲,而是某个练舞视频的口号:
“五六七八——抬头,看前,手打开——”
楼下的空地上,女儿一个人跟着屏幕,比划着动作。
动作谈不上专业,甚至有点笨拙,但胜在认真。
“脚尖绷起来——哎呀又踢歪了。”
小姑娘自己笑,“再来一遍。”
她跳到一半,余光瞥见有人站在楼道口。
“妈?”
她手足无措地按停视频,“你回来了。”
周兰本能地想说一句“天这么晚了还跳什么”,话到嘴边,看见女儿额头汗津津的样子,又咽了回去。
她换了个说法:
“这动作,脚别绷那么紧,小心抽筋。”
小姑娘一愣:“你……你不骂我?”
“骂你干嘛?”周兰倚在楼道边的栏杆上,“你又没偷懒不写作业。”
“我写完了。”小姑娘赶紧补充。
“那不就得了?”
周兰叹口气,“你喜欢跳,就跳一会儿。别太晚。”
她看了看时间,又补了一句,“明早别睁不开眼。”
小姑娘笑得眼睛都弯了:“那你要不要看我跳一段?”
她递上手机:“你坐那儿,我跳给你看。”
“我……我看这个干嘛。”
周兰嘴上这么说,脚却不由自主挪到花坛边的小矮凳坐下,“你别摔着。”
白悠悠飘在远处树梢上,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抱膝叹气:
“这对母女的沟通方式是——嘴上全是否定,行动全是肯定。”
小姑娘按下播放,音乐一响,整个人认真起来。
动作还是那样不太利索,但哪怕一个小小转身,她都会偷偷看母亲一眼。
周兰表面上板着脸,实则每个动作都看得很细:
“手抬高点。”
她忍不住说,“腰别那么僵,整得跟面板似的。”
“哦。”小姑娘赶紧改,“那这样?”
“人别老往后仰,小心摔屁股。”
“嗯嗯。”
“脚步别乱,慢一点。”
“哦!”
看着看着,她自己都被逗笑了:
“我怎么感觉我像练舞老师,你像交学费的。”
“那你后悔吗?”
小姑娘忽然问,“小时候没学这些。”
周兰一愣。
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
“那时候哪有这些课。”
“那时候我你外婆都想着——你别饿着就行。”
她顿了一下,第一次很坦诚地开口:
“我不想让你像我一样,每天只会炸油条。”
“我知道你想跳舞。”
她抬眼看着女儿,“可我也怕你以后会怪我——”
“怪我没拼尽全力送你去更好的地方。”
小姑娘睫毛颤了一下。
“那我们这样吧。”
她深吸一口气,认真说,“你放心,你以后不管怎么走,我都不怪你。”
“是我自己选的。”
“……”
这话说得太认真,周兰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你一个小屁孩……”
她笑骂,“说什么大人话。”
“那你呢?”小姑娘反问,“你怪不怪你自己当年没出去闯一闯?”
“……”
周兰被问住了。
她想了想,摇摇头:
“怪是没用的。那时候我连早饭都吃不饱,闯什么?”
“那现在呢?”小姑娘追问,“你现在有豆浆,有油条,有我。”
“你还想不想——”
她顿了顿,“为自己做点啥。”
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让白悠悠在树梢上也怔了一下。
——“你现在有豆浆,有油条,有我。”
这话换个对象,似乎也说得通:
“你现在有直播、有观众、有女鬼。”
她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这小孩好会直击灵魂。”
周兰沉默了很久。
夜风不大不小,从她浓重的眼袋上吹过去,吹过她十几年的早起与疲惫,吹过她那些说不出口的“我也想”的念头。
最后,她慢慢说了一句:
“我啊……”
“想明天早上——给自己留一杯豆浆。”
“……”
小姑娘愣了一秒,然后笑得特别大声:
“那你要说话算话!”
她举起手机,像郑重签合同一样:
“那我们约定——”
“你每天都给自己留一杯豆浆。”
“我每天都给自己留十分钟跳舞。”
“互相监督。”
周兰被她这股劲儿搞得有点好笑:“你是检查作业的班长?”
“那你就是早餐摊队长。”小姑娘反击,“谁不完成任务谁罚多吃一根油条。”
“多吃油条也算惩罚?”周兰发出来自早餐人的疑问。
“你怕胖。”女儿一针见血。
“……”
树梢上的女鬼笑趴下。
系统在一旁稳重地记载:
【希望点绑定:
——对象周兰:
“每天给自己留一杯豆浆。”
——对象“想跳舞的鱼”:
“每天给自己留十分钟跳舞。”
状态:互相监督中。】
白悠悠托着下巴,满足地想:
——这算是,比用黄符镇人头更高级一点的绑定。
五、出差结束前的那点紧张
轮岗第七天的凌晨。
老周早点照常亮灯。
不同的是——
周兰在烧第一锅豆浆的时候,没有再犹豫。
她直接拿了一个小瓷碗,先舀了一碗,放在锅边。
卖菜大姐看见了,噗嗤笑出声:
“哟,给自己留的?”
“嗯。”周兰很自然地说,“不留一碗,到最后都给卖了。”
“那你家那小的呢?”大姐问,“还跳不跳?”
“跳。”
周兰嘴角隐隐有点骄傲,“昨晚在楼下跳了半小时。”
她想了想,补了一句:
“跳得丑死了。”
“那你还看了半小时。”大姐戳穿她。
“……”
摊车上方,白悠悠抱着牌子,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填了一块。
——从“人生也就这样吧”,
到“先给自己留一碗豆浆”,
只用了七天。
当然,她知道,这不是什么电视剧式的“彻底开悟”。
周兰明天还会早起,后天还会嫌自己胖,大后天还会为学费、房租发愁。
但在这些重复的辛苦里,至少多了一样小小的、不太贵的、不完全为别人的东西。
——一碗豆浆。
她正准备美滋滋地看周兰喝第一口,耳边“叮”的一声:
【轮岗期满提醒:
——白悠悠,
你已完成“早餐摊七日体验”。
请今晚归位原项目组。】
下面还有一行:
【备注:
——原项目组合作对象状态:稳定。
——建议:
以“普通业务回归”方式,
进行后续合作。】
“普通业务回归……”
她默念这几个字,忽然有点紧张。
——这跟她生前请完年假回公司,有点像。
心里明明知道工位、大楼、同事都没变,但还是会在门口深呼吸半天。
“紧张啥?”
小黑的头像弹出来,“我们这边评估结果挺好的,你轮岗表现优秀,人类对象那边没有崩。”
“我怕他崩的是别的地方。”白悠悠嘀咕。
“比如?”
“比如生活质量,比如洗碗水平。”
她叹气,“我不在这几天,他那水槽怕是堆成山了。”
小黑沉默了一秒:“我刚看了后台监控。”
“怎么样?”她立刻问。
“……”
小黑顶着良心回答:“他真的有在洗。”
“那不挺好嘛。”她松口气。
“但……洗得很难看。”小黑补了一句。
“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类。”白悠悠放心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摊位下面忙忙碌碌的一片,又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色。
“那晚上我就走。”
她轻轻拍了拍“老周早点”的牌子,小声说:
“我七天后不一定能再来,你自己多留几碗豆浆。”
周兰当然听不见。
但在那一刻,忽然有一只鸟从对面电线杆上“嗖”地飞下来,在摊位上空盘旋了一圈,又飞走。
周兰抬头瞄了一眼,随口说:“今儿运气不错。”
树梢上的鬼翻了个身,决定把这当成某种“宇宙回复”。
晚上。
江不惊照例开播。
标题很简单:
【《社畜不想死》·普通场
——女鬼搭档预计今晚归队(大概)】
弹幕一进来就炸锅:
【???】:你这么写,她看见不会打你吗。
【预计归队】:说明甲方还没批复?
【今天真的回来吗】:我已经好几天没听见她阴阳怪气了。
“我也不知道。”
江不惊摊手,“项目组那边的流程你们也懂,很慢的。”
“不过——”他嘴角一动,“按我对她的了解,她要真被调岗调久了,一定会回来骂我一顿。”
“所以我现在提前道歉。”
他对着镜头,认真地说:
“悠悠,如果你今天在暗处看回放——”
“我洗碗了,我真的洗了。”
“就是……洗得不太好看。”
弹幕笑疯:
【你这道歉姿态很熟练】:像是干了啥亏心事。
【情侣冷战复合现场】:你们就坦白承认是搭档关系吧。
【洗碗水平成了 KPI】:地府会记一笔。
说完这段,屋里风忽然轻轻一动。
窗帘在没有风的夜里动了一下,桌上的空杯子“咔哒”晃了一下,又稳住。
江不惊下意识扭头:“……?”
什么都没有。
只有他自己在镜头前,笑得有点心虚。
远在半空中,白悠悠悬在他窗外,抱着手臂,脸上是那种典型的“嘴上想骂你但先看一会儿”的表情。
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在窗台上坐了会儿。
系统在她眼前跳出最新数据:
【情感卷入度:
——轮岗前:42%
——轮岗后:37%
当前:
——因观看合作对象直播 & 即将归岗
微升至:39%】
下面备注:
【状态:可控。
建议:正常开展工作,注意自我觉察。】
“正常开展工作……”
她看着窗内那个正在笑着跟观众说“我真的洗碗了”的人,忽然觉得这四个字,挺好笑,也挺让人心里踏实。
“行吧。”
她在窗台上伸了个懒腰,像出差一个礼拜的人,准备推开家门。
“文明吓人项目实习女鬼,结束早餐摊七日体验——”
她对着夜色打趣:
“回到原岗位,继续监督某个洗碗很难看的 UP 主,
顺便,继续帮一群不想死又不太会活的人,
多撑一点点。”
窗外城市的灯一盏盏亮着。
某个早餐摊的牌子被收起来,靠在墙边;
某个小区楼下,女孩子在楼道灯下踢了一脚空空气;
某间出租屋里,一个 UP 主正在准备开口,说出今天的那句“希望点”。
窗台上,有只女鬼笑了一下,穿过玻璃——
像每一个不太正式的归队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