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杀死一条盘踞在权力中心的恶犬,首先,你必须能站在它的面前,成为它最不设防的身边人。
阿凝比任何人都清楚,凭借她现在浣衣局粗使宫女的身份,别说接近李全福,就是能远远地再看他一眼,都难如登天。
她需要一个跳板,一个能让她从这泥泞的底层,一跃跳到恶犬巢穴里的跳板。
为此,她已经准备了很久。
与青禾重逢后的第三天深夜,两人在一处废弃的假山后再次碰面。
“小姐,给。”青禾将一个温热的油纸包塞进阿凝怀里,里面是两个还带着热气的白面馒头,“你……你脸上的伤,好些了吗?我这里还有一点上次领的伤药。”
“我没事。”阿凝接过馒头,掰了一半递回去,“你比我更需要。玉芙宫那位丽妃娘娘,不是省油的灯。”
青禾没接,只是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担忧:“小姐,我这几天晚上都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李全福那张脸……还有你那天被打的样子。我真的……我真的好怕。他可是总内监,皇后娘娘跟前的第一红人,咱们这样……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这简直就是地狱级开局啊,咱们手里连张像样的牌都没有。”
“谁说我们没有牌?”阿凝慢慢地咀嚼着干硬的馒头,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异常冷静,“青禾,你记住,在这吃人的后宫里,眼泪是弱者的水,计谋才是我们的刀。我们不是在赌命,是在拿回本就属于我们的公道。”
她顿了顿,看向青禾:“我需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小姐您说!”青禾立刻挺直了腰杆。
“帮我留意掌管宫女调配的刘嬷嬷的动向。尤其是,她什么时候会经过浣衣局附近。”阿凝的眼中,闪烁着精于计算的冷光。
“刘嬷嬷?”青禾不解,“她……她可是个出了名的老狐狸,油盐不进的。”
“人只要有嗜好,就有弱点。”阿凝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而刘嬷嬷的弱点,是绣品。”
机会,在一个星期后的清晨来临了。
那是一个难得的阴天,没有毒辣的日头,空气中带着一丝雨前的沉闷。
掌管宫女调配的刘嬷嬷,因为要去内务府核对新一批宫女的名册,正好要路过浣衣局外的那条青石板路。
这个消息,是青禾冒着风险,提前一天传给阿凝的。
当刘嬷嬷那顶由两个小太监抬着的软轿,不紧不慢地出现在路口时,阿凝正端着一盆刚刚洗干净的、属于某个低位嫔妃的衣物,从浣衣局的侧门“恰好”走出来。
她走得很急,像是要去赶着晾晒,眼看就要和软轿撞上。
“哎哟!”
阿凝脚下一滑,像是被石子绊了一下,整个人踉跄着朝前扑去,手里的木盆“哐当”一声翻倒在地,干净的衣物散落一地。
而一小块用粗布包裹着的东西,也从她的袖口里,不偏不倚地,滚落到了软轿前一尺远的地方。
“大胆奴才!没长眼睛吗?!”抬轿的小太监立刻厉声呵斥,“冲撞了刘嬷嬷,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阿凝像是吓坏了,连忙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嬷嬷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该死!嬷嬷恕罪!”
“行了。”轿子里,传来刘嬷嬷略带不耐烦的声音,“一点小事,嚷嚷什么。让她把东西收拾了,赶紧滚。”
“是。”小太监应着,正要上前去踢阿凝一脚,让她快点收拾。
就在这时,刘嬷嬷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滚落在地上的那个小布包上。
布包因为摔落而散开了,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一块绣品。
那是一块最普通的、甚至有些发黄的粗布。
可就是在这块粗布上,绣着一幅令人看一眼,就再也无法移开目光的“凤凰涅槃图”。
那凤凰,根本没有用任何华丽的金线银线,只用了最寻常不过的五彩丝线。但那凤凰浴火的姿态,却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布面,引颈长鸣。
最让人心惊的,是那凤凰的眼睛。
一只眼中,是燃尽世间一切业障的、决绝的烈火。
而另一只眼中,却是在灰烬之中,重获新生的、无尽的悲悯与决绝。
两种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相互矛盾的神韵,被一双巧手,完美地融合在了这方寸之间。看得人头皮发麻,心神巨震。
“等等。”刘嬷嬷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波动。
她掀开轿帘,走了下来。
她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四十出头的妇人,保养得宜,脸上总是带着一抹公式化的、疏离的微笑。但此刻,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块绣品吸引了。
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块粗布,就像在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这……这是你绣的?”当刘嬷嬷的目光,从绣品上,转移到跪在地上的阿凝身上时,这位见惯了宫中顶级贡品绣样的掌事嬷嬷,第一次失态了。
“回……回嬷嬷的话,”阿凝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不安,“是奴婢……闲来无事,胡乱绣着玩的。”
“胡乱绣着玩?”刘嬷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拿起那块粗布,翻来覆去地看,当她看清绣品背面的针脚时,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背面的图案,竟然是凤凰未曾浴火前的华美模样,与正面的惨烈决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双面异色异形绣!这……这针法,不是说早就失传了近百年了吗?!你……你从何处学来?”刘嬷嬷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激动。
“奴婢……奴婢入宫前,家里遭了难,曾有幸伺候过一位隐居在乡野的大家闺秀。那位小姐心善,见我可怜,便教了我一些绣活的皮毛,好让我日后能有口饭吃。”阿凝早已将这套说辞,在心里演练了千百遍。
“皮毛?这若是皮毛,那宫里尚功局绣坊里的那些顶尖绣娘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该去投井自尽了!”刘嬷嬷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那只凤凰的眼睛,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重新审视着跪在地上的阿凝。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宫当差?”
“回嬷嬷,奴婢阿凝,在……在浣衣局。”
“浣衣局?”刘嬷嬷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有这么一双巧手,却被派去浣衣局那种腌臢地方,跟脏衣服打交道?真是……真是屈才了!暴殄天物!”
阿凝心中一动,知道鱼儿,已经死死咬住了钩。
但她面上依旧是那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头埋得更低了:“奴婢身份卑微,能入宫为皇家效力,已是天大的福分,奴婢……不敢有半分怨言。”
“你倒是个懂事的。”刘嬷嬷沉吟了片刻,一双精明的眼睛在她身上来回打量,心中已有了自己的盘算。
她忽然开口,语气变得和缓了许多:“这样吧,总内监李总管的偏殿,近来正缺一个手脚麻利、心思缜密的洒扫宫女。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最是挑剔不过,之前内务府送去的几个人,没一个能待过三天的,都被他打发回来了。我看你性子沉稳,手又这么巧,想必做起事来也是极细致的。不如,就你去试试?”
阿凝心中狂喜,面上却立刻露出受宠若惊的惶恐:“奴婢……奴婢蒲柳之姿,又笨手笨脚,怕……怕伺候不好总管大人,给他老人家降罪……”
“怕什么!”刘嬷嬷把眼一瞪,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咱家说你行,你就行!李总管那边,咱家自会去说。你只要记住,到了总管面前,少说话,多做事,把你这双眼睛和手,用在正地方就行了。你若是真干得好,得了他的青眼,日后的好处,还不是源源不断的?”
刘嬷嬷之所以如此尽心尽力,自然有她的小算盘。
李全福是皇后跟前的第一红人,是宫里谁都想巴结的大佛。可他那人,性情乖张,极难伺候,送礼都找不到门路。她若是能送一个合他心意的、得力的人过去,也算是卖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自己有什么事,求到他面前,也好开口。
至于阿凝,一个浣衣局的粗使丫头,能翻出什么浪花来?不过是她向上攀爬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就这样,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情况下,阿凝,这个刚入宫不久、还挨过李总管亲自下令掌嘴的“丧门星”,竟顺理成章地,从浣衣局那个人人都避之不及的深水潭,一跃跳到了权力核心——总内监李全福的身边。
调令下来的那天,张嬷嬷的脸色,比吞了一百只苍蝇还要难看。她看着前来传话的刘嬷嬷身边的得意小太监,脸上的肥肉都在抖。
“公公,这……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那个阿凝,她……她可是冲撞过李总管的啊!”
小太监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她一眼:“张嬷嬷,刘嬷嬷的安排,也是你能质疑的?还是说,你觉得李总管身边的人,你比刘嬷嬷还有资格安排?”
张嬷嬷吓得一个哆嗦,连忙陪着笑:“不敢不敢,奴婢哪敢啊!奴婢就是……就是觉得,这阿凝吧,平时看着就闷不吭声的,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怕她嘴笨,伺候不好总管大人。”
“李总管要的,就是个会干活的木头桩子,不是要个话多的八哥鸟。”小太监甩下一句话,便趾高气昂地走了。
留下张嬷嬷一个人,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心里又嫉又怕。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只被她踩在脚底下,可以随意欺凌的蚂蚁,怎么一夜之间,就要爬到她再也够不着的地方去了?
阿凝走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
经过张嬷嬷身边时,她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对方一丝一毫。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报复的言语,都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张嬷嬷的脸上。
高端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阿凝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的狩猎场,从现在才刚刚开始。
到岗的第一天,她的任务,是擦拭偏殿内所有的器物。
李全福的偏殿,与其说是一个太监的居所,不如说是一座小型的宝库。奢华得令人咋舌,比许多正经主位、却不得宠的嫔妃宫殿,还要气派百倍。
地上铺着西域进贡的羊毛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的字画,博古架上摆满了各种珍奇的玉器古玩。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名贵的龙涎香。那是皇帝御赐的珍品,也是李全福用来无声地炫耀自己地位的标志。
阿凝低着头,沉默地、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每一件物品。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不容有失的使命。
当她的手,终于抚上那只被供奉一般,端端正正摆在床头的青釉瓷枕时,她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就是它。
它比阿凝想象中还要精美。
那是一只御窑出品的精品,釉色是雨过天青的颜色,温润如玉,莹润得仿佛能掐出水来。枕面刻着繁复的、象征着皇权浩荡的云龙纹,枕的两端还做了如意头的造型。一看便知,是皇帝的御赐之物,是无上的荣耀。
阿凝拿起一块干净柔软的细棉布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它的每一个角落。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无意”间,滑过了瓷枕平坦的底部。
那里,有一道极其细微的、用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
很细,很短,像是头发丝一样。若非用指甲去细细地刮,根本感觉不到。
这应该是常年使用,又保养不当,在某次不经意的磕碰中,留下的细小痕迹。李全福自己,或许都从未发觉。
阿凝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地、冰冷地沉静了下来。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冰冷到极致的笑。
她看着这只精美绝伦的瓷枕,就像在欣赏李全福早已为他自己准备好的、最华丽的墓志铭。
“真漂亮啊……”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着,眼中闪烁着一种混杂了仇恨与兴奋的、妖异的光芒。
“你这御赐的荣耀,这份泼天的富贵……很快,就要变成你的催命符了。”
她已经想好了。
她要如何,让这件象征着皇恩浩荡、荣宠无限的艺术品,变成一件完美的、杀人于无形的、绝对无法追查到她身上的……
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