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的疯,是从骨子里,一点点烂出来的。
“幽蝶粉”的药效,比阿凝想象的,还要霸道,也比青禾描述的,更加诡异。它不像剧毒,一击毙命,更像一种来自西域的蛊术,悄无声息地,在你灵魂的最深处,种下一颗名为“恐惧”的种子。然后,用你自己的记忆和愧疚,去日夜浇灌它,直到它破土而出,长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开满血色花朵的魔树,将你的神智,彻底绞杀。
从那晚之后,秋月的世界,就彻底变成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幻觉,开始在白天出现。
她去井边打水,一低头,看到的不再是自己苍白憔悴的倒影,而是三年前沈府那场冲天的大火。清澈的井水,在她眼中,变成了翻涌的、滚烫的血浆,无数烧焦的手臂从血浆中伸出,想要将她拖下地狱。
她“哐当”一声丢掉水桶,尖叫着跑开,引来了周围宫人无数异样的目光。
她给丽妃端去新沏的碧螺春,走到一半,忽然看到那青花瓷盏里盛着的,不再是翠绿清亮的茶汤,而是一杯浓稠的、散发着腥气的鲜血。茶盏的边缘,还趴着一只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的蜘蛛,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啊!有毒!茶里有毒!”她惊恐地大叫着。
“啪嚓!”
名贵的官窑茶盏,应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溅了丽妃一身,在她名贵的云锦宫裙上,留下了一大片难看的水渍。
“贱婢!你又在发什么疯!”
丽妃勃然大怒。她今天本就因为妆容不佳而心情烦躁,秋月的失常,彻底点燃了她的怒火。
她甚至懒得再用言语辱骂,直接从侍女手中夺过一根用作惩戒的藤条,劈头盖脸地就朝秋月身上抽了过去。
“啪!啪!啪!”
藤条带着风声,一下下地落在秋月的背上,很快,那身单薄的宫女服就被撕裂,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真的有毒!奴婢看见了!有蜘蛛!”秋月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哭嚎,语无伦次。
但她的哭喊,只换来了更猛烈、更疯狂的抽打。
整个玉芙宫的宫人,都围在庭院里,冷漠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人同情,甚至还有人,在幸灾乐祸地窃窃私语。
“活该,谁让她最近跟丢了魂似的,神神叨叨的。”
“就是,上次还打碎了娘娘最爱的玉梳,没被打死算是她命大。我看啊,她八成是中邪了。哎,其实吧,这宫里头,人不人鬼不鬼的事儿多了去了,谁知道是真是假呢。反正啊,咱们看个热闹就得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掌事姑姑在一旁低声感叹:“*在这宫里,疯了,可比死了更可怕*。”
阿凝就站在人群中。
她看着在地上翻滚哀嚎、状如疯狗的秋月,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她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当丽妃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让人将半死不活的秋月拖下去,关进后院的柴房时,阿凝知道,收网的时候,到了。
***
玉芙宫的异动,像一滴投入湖中的墨,很快便在萧彻的情报网中,晕染开来。
冷宫,书房。
暗卫单膝跪地,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忍。
“主子,秋月已经彻底疯了。她现在白天对着空气哭笑,晚上就说有无数的冤魂在向她索命。丽妃嫌她晦气,已经将她关进了柴房,每日只给一碗馊饭,怕是……活不了几天了。”
萧彻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窗外,是冷宫一成不变的、灰败的景色。
“沈凝呢?”他淡淡地问道。
“她……一切如常。”暗卫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困惑,“每日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差事,仿佛玉芙宫里发生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属下实在看不透,她是如何在丽妃和众多宫人的眼皮子底下,做到这一切的。”
“与她无关?”萧彻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那笑意,却冰冷得没有半分温度,“她才是这一切的执笔者。只是,她用的不是笔墨,是人心和人命。”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暗卫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才缓缓说道。
“用这种方式,去折磨一个早已被恐惧和愧疚压垮的宫女……*她已经不是在复仇了,她是在享受虐杀的快感*。这和当年的屠夫,又有什么区别?”
这番话,与其说是在质问沈凝,不如说,是在质问他自己。他欣赏她的智谋,同情她的遭遇,甚至,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与自己相似的、对这个腐朽皇权的憎恶。但此刻,他却从她身上,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失控的气息。
他可以容忍她杀人,却无法容忍她,变成一个和仇人一样的,没有人性的怪物。
“主子,您的意思是……”暗卫有些犹豫。
“她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却也脆弱不堪。剑用得久了,是会断的。”萧彻转身,从书案上拿起一张质地极韧的竹纸,提笔,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
他的字,瘦劲有力,笔锋间,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却又在收笔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图挽回的温柔。
“把这个,交给她。”他将折好的字条,递给暗卫。
“主-子!”暗卫大惊,“您确定要在这个时候,联系她?万一暴露……皇后和丽妃的眼线,几乎无孔不入。这太冒险了!”
“她不会暴露的。”萧彻的目光,深邃得像一望无际的夜空,“她现在,最需要一个人,来拉她一把。哪怕……哪怕她会狠狠地甩开那只手。”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用最隐蔽的法子。让她知道,这宫里,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但,也别让她知道,我们是谁。”
“是。”暗卫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
当晚,阿凝在自己那间狭小的、仅能容身的下人房里,发现了一张被折叠得极小的字条。
字条不是放在枕头上,也不是塞在被子里。而是被巧妙地,夹在了她床帐顶端,那串用作装饰的、毫不起眼的流苏里。若非刻意抬头寻找,绝难发现。
这种精妙的传递手法,让她瞬间确定,来人,绝非等闲之辈。宫中,除了她和青禾,还有第三方势力在暗中活动。
是敌?是友?
她心中警铃大作,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取下字条。展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只有一行。
——“仇可报,勿失心。”
复仇可以,但不要失去了自己的本心。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阿凝的心上。比丽妃的藤条,比深宫的寒夜,更让她感到一种刺骨的、被看穿的寒意。
勿失心……
她的心,还在吗?
她握着字条,走到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前。
镜中的女子,面容陌生,眼神却熟悉得让她心惊。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啊?冰冷,空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埋葬了太多的尸体和秘密,却唯独,没有了光。
【镜像闪回·视觉化展开】
十年前,长安城的相国寺,香火鼎盛。
小小的沈凝,才及人膝高,穿着一身簇新的红袄,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一脸虔诚地,对着那尊高大庄严的金身菩萨,小声地祈祷。
“菩萨,菩萨,求求你,保佑我爹爹旗开得胜,保佑我娘亲身体安康,保佑弟弟快快长大……也保佑,这天下所有的人,都无病无灾,喜乐安康……”
那时的她,心是暖的,是软的,里面装满了整个世界。
【现实】
阿凝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
那笑意,凄凉而决绝。
她走到桌边,点燃了那盏只舍得在绣活时才用的、珍贵的油灯。然后,将那张来自神秘“盟友”的字条,凑到了火苗上。
纸张卷曲,变黄,最终,化为一缕黑色的灰烬,飘散在空气中,了无痕迹。
【阿凝内心独白】
我的心?
我的心,早在三年前,就和沈家那一百多口人一起,被烧成了灰。
勿失心?多么可笑的规劝。一个连心都没有的人,要如何去“勿失”呢?
现在这具身体里跳动的,不是心。是一座坟墓。一座,用来埋葬所有仇人的坟墓。
她说完,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
夜风灌入,吹得她衣袂翻飞。
她看着玉芙宫后院柴房的方向,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
秋月,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她不知道,在她烧掉字条的那一刻,冷宫中的萧彻,仿佛有所感应般,轻轻地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不肯回头吗……”
他挥了挥手,对身后的暗卫说道:“传令下去,让她做她想做的事。但是,备好后手。皇后……要出手了。”
“是。”
***
柴房的门,被人从外面“哐当”一声锁上了。
两个负责看守的小太监,一边上着锁,一边百无聊赖地闲聊。
“哎,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好端端的一个人,说疯就疯了。昨儿个我给她送饭,你猜怎么着?她冲着我直磕头,嘴里喊着什么‘沈将军’‘大小姐’,哭得那叫一个惨。吓得我饭碗差点都扔了,真是让人*破防了*。”
另一个太监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不屑:“行了,少见多怪。这宫里头啊,怪事儿天天有。我看她就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心里有鬼,自己把自己给吓疯了。其实说到底,这都是命。咱们啊,还是管好自己,少惹事,能安安稳稳活到出宫,就算烧高香了。话说回来,最近御膳房新做的那个栗子糕,你尝了没?甜而不腻,听说连陛下都多吃了一块呢。”
“真的假的?那咱们可没那个口福喽。走吧走吧,这地方阴森森的,待久了晦气。”
他们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渐渐远去。
柴房内,秋月蜷缩在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堆里,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病犬。
她已经三天没有见到阳光,每日只有一碗馊掉的饭,和一瓢带着腥味的水。但肉体上的折磨,远不及精神上的酷刑。
“救命……救命啊……”她抱着膝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战。
在她眼前,这小小的柴房,早已变成了三年前火光冲天的沈府。木梁燃烧着,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混合着男女老少的惨叫,汇成一首来自地狱的交响。
“小姐……我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的……”她对着空气,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虚无。
就在这时,柴房那扇紧锁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一道缝。
一个身影,逆着门外惨白的天光,走了进来。
秋月惊恐地抬起头,当她看清来人的脸时,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是阿凝。
不,不是阿凝。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宫女服,面容平静,眼神却冰冷如霜。但在此刻的秋T月眼中,她看到的,却是那个穿着华服、梳着双环髻、巧笑嫣然的少女沈凝。
是三年前的,她的小姐。
【幻觉·视觉化补充】
在秋月的主观视角里,走进来的沈凝,身上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绣着海棠花的粉色襦裙。她的头发上,还别着那支秋月亲手为她挑选的珍珠发簪。她一步一步走来,脚步轻盈,悄无声息,就像一个从回忆中走出的鬼魂。
她脸上的表情,是秋月记忆中最熟悉的、温柔的微笑。
“秋月,”幻影中的沈凝开口了,声音空灵而遥远,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来看你了。”
“小姐……不……别过来!”秋月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地向后缩,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你别过来!你是鬼!你是来向我索命的!”
“索命?”幻影沈凝歪了歪头,笑容依旧纯真无邪,“我为什么要向你索命?你不是我最好的姐妹吗?你不是说,要一辈子伺候我吗?”
这句问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秋月的心脏。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崩溃地大哭起来,语无伦次地辩解着,那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感,“是皇后娘娘!是她逼我的!她说沈家要谋反,她说会杀了我的家人!我不想死啊!我只是想活下去!小姐,我只是想活下去啊——!”
她跪在地上,对着那个微笑的幻影,疯狂地磕头,额头在粗糙的地面上磕出了血。
幻影沈凝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
她的脸,开始变得苍白、腐烂,眼眶里流出两行血泪。
“活着……”幻影开口了,声音不再空灵,而是变得沙哑、怨毒,仿佛是从地狱的血池里发出的诅咒。
“*活着,比死还疼吧*?”
这句话,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击穿了秋月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啊——!”
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那扇本就破旧的柴房木门,冲了出去!
外面,是深夜的皇宫。月光如水,也如霜。
秋月疯了一样地奔跑着,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只知道,要逃!要逃离那个微笑的、索命的鬼魂!
她跑过长廊,跑过庭院,身后,仿佛有无数双血手在追逐她。
最终,她冲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的荷花池,在月光下,静谧得像一块巨大的、幽深的墨玉。
秋月停在了池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远处,假山的长廊阴影里。
阿凝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
她亲眼目睹了秋月的疯狂,听见了她最后的、带着血泪的指控——“是皇后娘娘!”
这个答案,并未让她感到意外。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在池边摇摇欲坠的身影,眼中,没有半分波澜。
她将一个空空如也的水囊收入袖中。就在刚才,她以“送水”为名,进入柴房,将混入了最后一剂猛药的水,放在了秋月的面前。
她知道,秋月一定会喝。
因为,那是她崩溃前,唯一的“生机”。
现在,是时候,送她上路了。
阿凝转身,毫不留恋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影子在地上扭曲着,蠕动着,仿佛一只巨大的、刚刚饱餐了一顿的、来自地狱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