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的尸体,是第二天清晨,被一个早起打扫御花园的小太监发现的。
“死人啦!有人掉进荷花池啦!”
一声堪比杀猪的尖叫,再次划破了皇宫黎明时分的宁静。
只是这一次,这声尖叫引起的波澜,远没有李全福之死那般巨大。
死一个手握权柄、圣眷正浓的总管太监,是动摇了皇后的根基,是结结实实地打了皇帝的脸,整个内务府乃至前朝都会为之震动。
而死一个失心疯的、被主子厌弃的宫女,不过是像死了一只阿猫阿狗,甚至还不如。至少,一只名贵的波斯猫死了,主子还会伤心两天。而一个疯癫的奴婢,只会让人觉得晦气。
调查,草草了事。
甚至都称不上是调查,更像是一场敷衍的、走过场的收尸。
来勘验的,并非大理寺的官员,也不是太医院的首席,只是一个年过花甲、在太医院里毫无地位、整日靠给小太监们看些头疼脑热来打发日子的杂役老太医。
他被两个不耐烦的小太监搀扶着,慢悠悠地晃到了荷花池边。彼时,秋月的尸体已经被几个健壮的太监用长杆勾到了岸上。在冰冷的池水里泡了一夜,她的尸身已经变得惨白浮肿,五官都有些变形,像一个发胀的面团,散发着一股混杂着水腥和腐败的恶臭。
几个围观的小宫女当场就捂着嘴干呕起来。
老太医连池水都没下,甚至都没有走近,只是隔着七八步远,眯着那双昏花的眼睛,装模作样地看了看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
“行了行了,看这疯疯癫癫的样子,定是自己晚上梦游,失足落水的。还能有什么?赶紧捞上来,拖到乱葬岗埋了!别污了这御花园的景致,惊扰了贵人们的清梦。真是的,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一大早的就触这种霉头,我老头子今天约了棋友喝早茶的心情,算是全泡汤了。”
他身后的管事嬷嬷——一个姓孙、在内务府有些资历的中年女人,立刻连连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王太医说的是,说的是。这起子没福分的奴才,死了都不让人省心。来人啊,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王太医的话吗?赶紧的,用那张破草席,把她给卷了!手脚麻利点,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走!拖走!”
整个过程,冷漠、高效,充满了对生命的极致漠视和践踏。
几个太监七手八脚地将秋月的尸体卷进草席,那动作粗暴得仿佛在处理一堆垃圾。其中一个年轻的太监忍不住小声抱怨:“晦气!一大早的就碰见这个……这下好了,今天的早饭都没胃口了。哎,你说,本来今天要去司制房领新发的夏衫,这下一耽搁,指不定又被那些手快的给挑完了。真是的,死都不会挑个好时候。”
另一个太监嗤笑一声,压低了声音,用自嘲的语气回道:“行了吧你,有新衣裳穿就不错了。*我真的会谢*,能在这宫里囫囵个儿地活到发新衣裳,就该烧高香了。快干活吧,别让孙嬷嬷看见咱们偷懒,不然这顿板子可跑不了。”
阿凝,作为玉芙宫的宫女,自然也被叫去“问话”。
她和玉芙宫其余的十几名宫女一起,跪在孙嬷嬷面前。她低垂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肩膀微微地颤抖着,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悲悯和惊惧。
“回嬷嬷的话,”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刻意压制,却依然无法掩饰的颤抖,“秋月姐姐她……她最近确实有些不正常。时常一个人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说胡话,还说……还说总能看见些不干净的东西。我们……我们都劝过她,让她别胡思乱想,可她不听。没想到……没想到竟会出这样的事。”
这番话,与玉芙宫其他宫女的证词,完全一致。甚至因为她细节描述得更“真切”,更显得她心地善良,为秋月的死而感到惋惜。
孙嬷嬷抬眼,浑浊的目光从跪了一地的宫女脸上缓缓扫过。
这些年轻的脸庞上,大多是麻木、恐惧,或者幸灾乐祸。只有这个叫阿凝的,眼中还带着一丝“不忍”。
“罢了罢了,一个疯死的奴婢,不值得费神。”孙嬷嬷厌烦地摆了摆手,目光最终,定格在了阿凝的身上,“倒是你,阿凝。”
她上下打量着阿凝,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件货物的成色,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满意。
“这几日,宫里接连出事,人人都慌得六神无主,唯独你,还能沉得住气,将分内的事情办得井井有条。不错,是个有大用的。”孙嬷嬷的语气,不咸不淡。
阿凝立刻伏下身,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声音愈发恭敬:“奴婢不敢当。奴婢只是……只是觉得,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了方寸,给主子们添麻烦。*眼泪,是这宫里最不值钱的东西。能换来怜悯的,从来不是眼泪,而是价值*。”
这句话,让孙嬷嬷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惊讶。
她深深地看了阿凝一眼。
这丫头,不简单。
“嗯。”孙嬷嬷满意地点点头,“你这样的,才是在宫里能活得长久的。既然那疯丫头死了,她留下来的那些腌臢东西,也该清一清了。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办得好,我保你再往上走一步。”
“谢嬷嬷提携!奴婢……奴婢定当尽心竭力!”阿凝立刻磕头谢恩,声音里充满了受宠若惊的激动。
这,正是她步步为营,想要得到的,最终结果。
她来到那间依旧弥漫着浓重霉味的柴房,开始“整理”秋月的遗物。
其实,根本没什么东西可整理。不过是两件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衣服,和一床散发着馊味、摸上去还带着潮气的被褥。
阿凝的目标,很明确。
她从怀中,取出了那张早已被她藏好的、从秋月日记本上撕下来的信件草稿。
她将信纸平铺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草席上,看着上面那句“幸得‘凤仪宫’那位主子的恩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就这么交上去,太明显了。
只会让人觉得,是有人在刻意栽赃。手段太过拙劣,非但扳不倒皇后,反而会引火烧身。
她要做的,是让这封信,变成一颗看似无意,却能精准地扎进所有人心里的,毒刺。
她从袖中,摸出了一根被磨得极细的炭笔。这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工具。
然后,她屏住呼吸,在那张脆弱发黄的信纸上,小心翼翼地,添上了几个字。
她在“凤仪宫”三个字前,模仿着秋月那因恐惧而颤抖的笔迹,添上了“月下鬼影”四个字。
在“主子恩典”四个字后,又添上了“索我性命”四个字。
最后,她用指尖沾了点自己唇边的津液,将这些新添的字迹,轻轻地、不着痕迹地,晕染开来。如此一来,新增的字迹墨色变浅,与原本的字迹融为一体,看起来,就像是被泪水浸泡过一样,模糊不清,却又偏偏能辨认出来。
如此一来,整句话就变成了——
“……月下鬼影,幸得凤仪宫那位主子恩典,索我性命……”
这一下,意思就完全变了。
它不再是一封卑微的、感激涕零的感谢信,而变成了一个疯女临死前,在极度恐惧之下,胡言乱语写下的诅咒。
它充满了不确定性。是疯话?还是真相?是鬼神之说?还是另有隐情?
但最关键的“凤仪宫”三个字,却被清晰地、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一颗怀疑的种子,只需要一点点土壤,就能在人心这片最肥沃的土地上,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阿凝内心独白】
真相是什么,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让别人相信,真相是什么。我要的不是一锤定音的证据,那只会让皇后立刻警觉,将我碾死。我要的,是一根刺,一根扎进皇帝心里,扎进所有观望者心里的刺。让他们去猜,去疑,去斗。而我,只需要在暗中,静静地看着他们,自相残杀。
做完这一切,阿凝将这张“疯言疯语”的信纸,小心地夹在了秋月那床破被褥的、已经有些板结的棉花夹层里。这是一个最容易被发现,却又最不容易引人怀疑的地方。
半个时辰后,她捧着一堆即将被烧掉的“遗物”,找到了正在回廊下喝茶的孙嬷嬷。
“嬷嬷,都整理好了。只是……只是奴婢在秋月的被褥里,发现了这个……”
她装作一副犹豫又害怕的样子,双手颤抖地,将那张被她捏得有些褶皱的信纸,递了过去。
孙嬷嬷不耐烦地接过信纸,本想直接扔掉,但目光扫过纸上那几个字时,她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
“凤仪宫……”
她喃喃自语,眼神瞬间变得惊疑不定。她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在这一刻,深刻了许多。
她当然知道凤仪宫代表着什么。
也知道,秋月的死,绝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一个失心疯的宫女,恰好死在了总管太监李全福“意外”身亡之后,这宫里,哪有那么多巧合?
她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阿凝。
那一眼,锐利如鹰,仿佛要将阿凝的灵魂看穿。
阿凝立刻“噗通”一声跪下,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嬷嬷明鉴!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只是觉得这东西……这东西事关重大,不敢擅自处理,才……才斗胆拿来给嬷嬷过目!”
孙嬷嬷看着她那副“忠心耿耿”又“吓破了胆”的模样,眼中的锐利,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审视。
“这东西,你没给别人看过吧?”她的声音,压得极低。
“没有!绝对没有!奴婢一发现,就立刻拿来给嬷嬷了!奴婢的嘴巴严得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阿凝立刻赌咒发誓,说得又快又急,像是生怕对方不信。
“好,很好。”孙嬷嬷将信纸小心地折好,收进自己宽大的袖中。她站起身,拍了拍阿凝的肩膀。
“你今天做的很好。”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满意,“*在这宫里,有时候,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但有时候,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能活得更好*。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她沉吟了片刻,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玉芙宫那个地方,是非多。我看你,也不适合再待下去了。这样吧,从明天起,你就不用在那儿当差了。后宫佛堂还缺一个打理经卷的二等宫女,我看,你就很合适。”
二等宫女!
阿凝的心,猛地一跳!
从一个最低等的、随时可能被打杀的洒扫宫女,一跃成为有品级的二等宫女!这在旁人看来,至少需要熬上五六年,甚至十年!
但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受宠若驚的、几乎要喜极而泣的、不知所措的表情。
“谢嬷嬷!谢嬷嬷大恩!奴婢……奴婢给您磕头了!”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对着孙嬷嬷,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
当晚,阿凝回到了自己久违的、位于浣衣局角落里的单人小屋。
这是她凭“功劳”换来的,暂时的安身之所。虽然简陋,却能让她在复仇的间隙,有一个可以短暂喘息、不必伪装的地方。
她点燃一盏昏黄的油灯,豆大的火光,映着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她从怀中,再次摸出了那串浸透了她血泪和仇恨的黑檀木佛珠。
她看着第二颗珠子上那个小小的“月”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空虚。
秋月死了。
死在了她自己的恐惧和愧疚里。
可沈家的冤魂,并未因此得到安息。
复仇的路,还很长。
【阿凝内心独白】
通往地狱的路,是用仇人的骨头铺成的。我走的每一步,都必须踩得又稳又狠。
秋月,你只是第一块垫脚石。
接下来,还会有第二块,第三块……
直到我,走到那个最高的位置,亲手将仇人的王座,推下深渊。
她摘下这颗珠子,像上次一样,将它丢进了燃着炭火的铜盆里。
青烟袅袅,仿佛是秋月那不甘的、被利用了一生的灵魂,在做最后的哀嚎。
阿凝没有看。
她的目光,落在了第三颗珠子上。
那上面,用针尖,刻着一个娟秀的,却又让她恨之入骨的名字。
——玥。
沈玥。
她曾经情同姐妹,无话不谈,最终却在背后捅了她最致命一刀的表妹。
如今,是那个被剥夺了封号,禁足在佛堂里,苟延残喘的,前宜嫔。
佛堂……
阿凝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一丝宿命感的弧度。
真是天意。
真是,天助我也。
表妹,我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