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宵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那片阴森的柳树林。直到重新踏上开阔的荒野土路,被虽然凛冽但至少干净的野风吹在脸上,他才敢停下来,扶着一块风化的岩石大口喘气。
回头望去,那片枯黄的柳林在暮色四合的天光下,像一团盘踞在地上的、不祥的黄雾。林子里发生过的事情,那邪性的老太婆,那些诡异的黄鼠狼,还有五帝钱突如其来的爆发,都让他心有余悸。
手腕上的铜钱串已经恢复了那种恒定的微温,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炽热和光芒只是错觉。但陈宵知道不是。这东西,正在变得越来越“活跃”,或者说,越来越不受控制地展现出它的力量。
老太婆说它“认主”了?还说它是“黑夜里的灯笼”?
陈宵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只是个普通人,莫名其妙被卷入这种光怪陆离的事情里,手里拿着一个看不懂、用不好、还可能引来更大麻烦的“烫手山芋”,前方是吉凶未卜的北方和“带毛的”的谜语,后有警察可能的追查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祟觊觎……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感攫住了他。他甚至有一瞬间,想把五帝钱扔进路边的深沟,然后掉头回去,找个地方躲起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但这个念头只持续了一秒就被掐灭了。扔掉?老邵头用命换来的提示,自己已经趟过了两道鬼门关(荒村和柳林),现在扔掉,之前的凶险岂不白挨了?而且,没有这东西护身,他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这片荒野。
更何况,那东西……可能真的已经“沾”上他了,不是扔掉就能摆脱的。
天色越来越暗,荒野的夜晚来得格外快,也格外冷。陈宵不敢在野外露宿,只能强打精神,沿着土路继续往前走,希望能找到村落或者人家。
又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前方土路的尽头,终于出现了零星的、昏暗的灯光。
那是一个很小、很破败的村镇。几十栋低矮的砖瓦房或土坯房杂乱地挤在一起,大多黑灯瞎火,只有寥寥几户亮着灯。村镇入口连个像样的牌坊都没有,只有一棵半枯的老槐树,树干上系着些褪色的、脏兮兮的红布条,在夜风中飘荡,显得有些凄凉。
陈宵松了口气,有灯光就意味着有人烟。他加快脚步,走进村镇。
街道是坑洼的土路,两旁房屋门窗紧闭,偶尔有狗吠声从某个院子里传来,很快又沉寂下去。整个镇子静得可怕,透着一股暮气沉沉的味道。
陈宵沿着主街往里走,希望能找到旅馆或者可以借宿的人家。走了几十米,他看到街边有一间店铺还亮着灯。
那店铺的门脸很窄,门楣上挂着一块黑底白字的旧木匾,字迹有些模糊,勉强能认出是“福寿斋”三个字。两扇对开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
店名听着有点别扭,但陈宵管不了那么多了,有灯光有人就是希望。他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有人吗?”
里面静了一下,然后传来一个有些苍老、但还算和善的声音:“门没锁,进来吧。”
陈宵推门而入。
一股奇异的味道扑面而来。不是臭味,而是一种混合了陈年纸张、劣质香烛、某种干燥草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动物皮毛和灰尘的复杂气味。不浓烈,但很特别,让人印象深刻。
店铺里面比门脸看起来要深一些,但光线昏暗。靠墙是一排高高的、老式的木头货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东西:成捆的黄裱纸、锡箔元宝、各种颜色和尺寸的纸衣纸鞋、粗糙的陶制香炉烛台、一串串纸钱、还有画着诡异神像的年画……这竟然是一家白事店,专门卖丧葬用品的。
屋子中间,摆着一张老旧的书案,上面摊开着一些裁剪到一半的黄纸,还有笔墨砚台。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穿着深蓝色旧棉袄的老头,正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支小号毛笔,在一张裁剪好的黄纸上细细描画着什么。听到陈宵进来,他停下笔,抬起头。
老头大概六十多岁,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但眼神平和,甚至带着点读书人的儒雅气,与这满屋子的丧葬物品有些格格不入。
“小伙子,这么晚了,有事?”老头推了推老花镜,打量着风尘仆仆、面带惊惶的陈宵。
“老……老先生,”陈宵定了定神,“我是过路的,天晚了,找不到住处,看到您这儿亮着灯,想问问……镇上有没有能借宿或者吃饭的地方?”
老头闻言,放下毛笔,又仔细看了看陈宵,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似乎无意地扫过他鼓起的右手袖口和背着的行囊。
“外乡人?”老头问,口音带着本地土话的味道,但还算能听懂。
“是,从南边来的,想去北边……办点事。”陈宵含糊道。
老头点点头,没多问,只是叹了口气:“这镇子偏,早就没什么年轻人了,死的死,走的走。旅馆是没有的。吃饭……前街老孙头家可能还剩点馒头咸菜,不过这个点,估计也歇了。”
陈宵的心一凉。
“不过,”老头话锋一转,指了指店铺后面,“我这店后面有个小间,以前我徒弟住的,现在空着。你要是不嫌弃晦气,可以凑合住一晚上。灶房还有点剩饭,热热也能吃。”
峰回路转!陈宵大喜过望,连忙道谢:“不嫌弃不嫌弃!谢谢老先生!太感谢了!住宿和饭钱我一定给!”
老头摆摆手:“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钱不钱的,看着给点就行。我姓韩,镇上人都叫我韩先生或者韩老头。你先坐会儿,我把手里这点活儿弄完。”他又拿起毛笔,继续在那张黄纸上描画。
陈宵这才注意到,韩老头画的不是普通的图案或文字,而是一种非常繁复、扭曲的符文,红色的朱砂线条在昏黄的灯光下,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
他不敢打扰,便在店里唯一一张给客人坐的长条板凳上坐下,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奇特的白事店。货架上的东西虽然都是丧葬用品,但摆放得整整齐齐,透着一丝不苟。空气里那股奇异的混合气味,初闻觉得怪,待久了,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尤其是其中那股淡淡的、类似草药又像陈年皮毛的味道,似乎能让人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陈宵的目光落在韩老头正在绘制的黄纸上。那符文他完全不认识,但看着看着,竟然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老邵头家那被破坏的供桌附近,散落的碎纸片上,看到过类似的笔画?
他心里一动。难道这韩老头,也懂那些门道?
似乎是察觉到了陈宵的目光,韩老头头也不抬地说:“小伙子上过学吧?是不是觉得我画的东西稀奇?”
“啊……是有点。”陈宵老实承认,“没见过这样的……画。”
“这叫‘符’。”韩老头笔下不停,语气平淡,“镇宅、安魂、送祟,各有各的画法,各有各的讲究。咱们这地方偏,老规矩多,白事不光要置办东西,有些‘场面’,也得有人懂行的人操持。”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陈宵却听出了不寻常。这韩老头,恐怕不只是一个普通的白事店老板。
“韩先生,”陈宵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您……听说过‘出马仙’或者‘保家仙’吗?”
韩老头正在运笔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透过老花镜,再次仔细地看向陈宵,这次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和深意。
“小伙子,”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一些,“你从南边来,身上……带着不干净的东西吧?还有一股子……野仙家的骚气,刚沾上不久。”
陈宵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韩老头。他……他看出来了?就这么一眼?甚至都没碰触自己?
韩老头放下毛笔,拿起旁边一块湿布擦了擦手,站起身,走到陈宵面前。他的个子不高,但此刻站在陈宵面前,却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别紧张。”韩老头语气依旧平和,“我干这行几十年,鼻子灵,眼睛也还算毒。你身上有‘压胜钱’的铜腥气,有横死之人的怨气,还有……柳林子黄家那老太婆的‘标记’。你能活着走到这儿,算你命大,也是你那串钱,有点真东西。”
他竟然连柳林子里的事情都知道个大概!陈宵彻底惊呆了,随即涌起一股希望。这韩老头,绝对是懂行的!说不定能帮他!
“韩先生!您……您都看出来了?”陈宵激动地站起来,“我……我确实遇到大麻烦了!”他一五一十,将老邵头给钱、家中遇险、老邵头惨死、自己被迫北逃、荒村怪事、渡口惊魂以及柳林遇袭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警察找他的细节。说到最后,他拿出那张染血的黄裱纸,递给韩老头。
韩老头接过黄纸,凑到灯下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字迹,眉头渐渐皱紧。
“邵瘸子……是他。”韩老头叹了口气,“没想到,他到底还是没躲过去。”
“您认识邵大爷?”陈宵忙问。
“打过两次交道,不熟。”韩老头将黄纸还给他,“他是个‘半吊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想靠歪门邪道请‘仙’谋财,结果请神容易送神难,香火没续上,反惹了一身怨债,把命搭进去了。”
果然是老邵头自己招的祸!陈宵又问:“那这纸条上写的……”
“‘仙路断,香火绝,怨来索’,说的就是他自己的因果。”韩老头坐回书案后,手指敲了敲桌面,“至于‘往北走,过三江,寻带毛的’……哼,这老小子,死了还不安生,这是给你指了条更险的路。”
“什么意思?”陈宵心里咯噔一下。
“带毛的,指的是有道行的‘野仙家’,胡黄白柳灰这些。”韩老头解释道,“邵瘸子让你去找,无非两个可能。一是他知道自己惹的‘怨主’太凶,寻常法子化解不了,需要找到更厉害的‘仙家’帮忙平事。二是……”
他顿了顿,看着陈宵,眼神复杂:“二是他想‘移花接木’,把你身上这串已经沾了他因果、可能还沾了别的东西的‘压胜钱’,连同那‘怨主’的注意,一起引到某个厉害的‘仙家’那里去。不管是哪种,对你来说,都是九死一生。”
陈宵听得手脚冰凉。老邵头临死前,到底是想救他,还是想拉他垫背,或者……把他当成了转移灾祸的棋子?
“那我该怎么办?”陈宵声音有些发颤,“这五帝钱……我现在扔也扔不掉了吗?”
“扔?”韩老头摇摇头,“它既然已经‘醒’了,还沾了你的气血和一路的‘煞气’,就等于是认了你这个主儿,至少是暂时的主儿。扔了它,它自己可能会招惹是非,你也失去了依仗,死得更快。”
“那……那我只能继续往北走?”陈宵感到绝望。
韩老头沉吟片刻,说道:“今晚你先住下,好好休息。你这状态,心神不宁,气血两亏,最容易招东西。明天……明天我带你去见个人。这镇子往北十里地,有个独居的老婆婆,她或许能帮你看得更清楚些,指条稍微安全点的路。她……算是我们这一片,为数不多还真正懂点老规矩的人了。不过,她脾气怪,能不能说上话,看你的造化。”
有人能帮忙!陈宵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连道谢。
韩老头摆摆手:“先别谢。能不能成,两说。你先去后面小间安顿吧,灶房在左边,自己热点饭吃。记住,晚上不管听到什么动静,别出来,别应声。我这店……晚上偶尔会有点‘客人’。”
陈宵心里一凛,连忙点头答应。
跟着韩老头来到店铺后面,果然有个狭窄但干净的小房间,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桌一椅。韩老头给他点了盏小油灯,又嘱咐了几句,便回前面店铺去了。
陈宵简单热了点灶上剩的稀粥和窝头,囫囵吃下。虽然简陋,但热食下肚,身体总算暖和了一些。
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陈宵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和店铺前堂隐约传来的、韩老头似乎还在书写什么的窸窣声,紧绷的神经前所未有地松弛下来。
这一路逃亡,终于有了一个暂时的、似乎还算安全的落脚点。虽然前途依然迷雾重重,凶吉未卜,但至少今晚,他可以稍微合眼了。
手腕上的五帝钱,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不知道明天会见到什么人,会有什么样的际遇。
但比起在荒野中独自面对未知的恐怖,能有韩老头这样的“明白人”指点一二,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在混合着纸张、香烛和奇异草药味的空气中,陈宵沉沉睡去。这是他离开家后,第一个没有在极度惊恐中睁眼到天亮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