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第一遍时,石娃就醒了。
不是被鸡吵醒的,是饿醒的——那种饿跟昨天不一样,不是胃被麻绳拧着的绞痛,是整个肚子空得像被黄土风刮透的塬坡,只剩层干皮贴在脊梁骨上,稍一动,肋骨就硌得慌。他躺在炕席上,听见肠子在肚子里咕噜噜响,一声叠着一声,像沟底那眼快干的泉,拼了命地冒水泡。
窗外还浸在墨黑里,只有东边天角洇出一点灰白,像块洗得没了色的粗布。石娃侧头,爹的被窝已经空了,只剩一点余温,混着汗味与黄土味,贴在炕席上。
他坐起来,套上那件浆得硬邦邦的粗布褂子,下炕时,赤脚踩在冰凉的泥地上,寒气从脚心窜上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挪到外屋,灶膛是冷的,铁锅擦得锃亮,却空得能照见人影,只有水缸里半缸水晃着,映着窗外漏进来的一点微光。
院子里传来“沙沙”的扫动声。
石娃扒着门框往外瞅,爹又在扫露水。还是那块磨得稀烂的粗布,攥在货郎担的竹柄上,一下,一下,顺着院门外的土路扫。今日的露水生得狠,布头扫过草叶时,水珠汇着往下坠,“啪”地砸进黄土里,砸出个小坑,眨眼就被干渴的黄土吸得没了影。
老石扫完三尺远,直起身揉了揉腰,脊背上的汗渍在单衣上印出深色的印子。他看见石娃,没说话,只朝他招了招手。
石娃跑过去,老石从怀里摸出半个菜团子——是昨天剩下的,硬得像块土坯。他掰了指甲盖大的一块递给石娃,剩下的又揣回怀里,贴在胸口。
“今日不走村。”老石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队里分粮。”
石娃的眼睛倏地亮了:“分粮?”
“嗯。”老石挑起空担子,竹扁担压在肩上弯了个弧度,“去喊你弟妹起来,都去。”
太阳刚冒出头,村东头的打谷场就挤满了人。
打谷场是村里最平展的一块地,平时晒粮、开公社大会都在这。场子边立着两个麦秸垛,金黄的秆子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场子中间堆着三堆粮:小麦堆得尖,玉米铺得宽,高粱缩在一角,暗红的颗粒看着就糙。每堆粮前都站着人,会计捏着卷边的账本,保管员把着锈秤杆,队长背着手踱来踱去,手里的铁皮喇叭在胯上晃悠。
石娃跟着爹到的时候,场子里已经乌泱泱一片。男人蹲在麦秸垛边抽旱烟,自家种的烟叶子呛得人嗓子痒;女人挎着豁口的瓦罐、端着补过的粗瓷盆,胳膊肘抵着胳膊肘,都想往前挤;半大的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眼睛死死盯着粮堆脚下,等着分完粮去捡撒落的谷粒。
队长抄起铁皮喇叭,喇叭口锈得翘着边,一吹气就发出“刺啦”的怪响:“安静!念到名字的上来领粮!”
人群嗡了一下,又迅速静了,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盯着会计手里的红皮账本。那账本的塑料皮磨得发白,里面的纸页被手指捻得发毛,密密麻麻记着名字和数字,像一群挤在一起的蚂蚁。
“张富贵!”
瘸腿的张富贵挤出来,端着个豁了口的瓦盆。保管员从玉米堆里铲了一瓢,倒进秤盘,秤杆翘得老高,他又抓了一小把添进去,秤杆才平了。“四十二斤半!”
石娃盯着那玉米,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他想起昨天换的半块冰糖的甜,可玉米的香味更实在,是能把肚子填得鼓鼓的香。
“李桂花!”“王建国!”
名字念得越来越快,有人笑咧了嘴,有人皱着眉,还有人扯着嗓子吵——说秤不准,说工分记错了。场子里闹哄哄的,像一锅煮沸的野菜糊糊。
石娃看见二婶挤到前面,她端的瓦罐用泥巴糊着大豁口,会计喊:“刘秀英,三十八斤高粱。”
保管员铲了一瓢高粱,暗红色的颗粒倒进秤盘,“沙沙”的响。秤杆依旧翘着,保管员又添了一把,还是没平。“就这些!”
二婶的嗓门一下子尖了:“去年还分四十二斤呢!这秤肯定有鬼!”
“去年你工分够,今年你请了八天假,工分本上记着!”会计翻着账本,纸页拍得“啪啪”响。
“我是腿疼得下不了炕!”二婶拍着大腿喊,眼泪混着黄土糊在脸上。
“病了也得扣工分,这是公社的规矩!”队长把铁皮喇叭往地上一戳,“后面的人还等着呢!”
二婶还想争,后面的人已经涌上来,她只好端着半罐高粱走了,边走边抹眼泪,瓦罐里的高粱连豁口都没淹住,晃一下就洒出几粒。
“爹,二婶咋哭了?”石娃扯着老石的衣角小声问。
老石蹲在地上卷旱烟,烟纸裹着烟叶子,捏得紧实:“粮不够吃,日子就只能哭着过。”
终于念到了老石的名字。
“石有粮!”
老石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黄土,提着两个空柳筐走过去,石娃跟在后面,眼睛死死黏着会计手里的账本——他想看看爹的工分。
会计翻到那一页,石娃踮着脚尖,看见“石有粮”三个字下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红圈。一个圈代表十个工分,从正月到腊月,爹的名字底下几乎没有断过,红圈挤得像串糖葫芦。
可账本侧边的小字刺得他眼睛疼:家庭人口六人。
保管员开始称粮,小麦二十斤,玉米三十斤,高粱十五斤,总共六十五斤,把两个柳筐装得冒了尖。老石蹲下身,用麻绳把筐口扎紧,怕路上撒了一粒粮。
“爹,你工分恁多,咋就分这点?”石娃拽着爹的袖子问。
老石挑起担子,扁担压在肩上,发出“咯吱”的响,他没回头,只说了两个字:“回家。”
走到打谷场边,石娃回头望,粮堆已经矮了大半,还有不少人围着会计吵。孩子们往粮堆边凑,被保管员拿着秤杆轰开:“去去去!还没分完呢!”
地上撒落的谷粒,在黄土里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把碎金子。
回到家,老石把粮食倒进外屋墙角的大陶缸。
缸口盖着块厚木板,老石掀开时,石娃看见缸里只剩薄薄一层陈粮,麦粒上爬着白花花的米虫,在里面扭来扭去。新粮倒进去,小麦的金黄、玉米的明黄、高粱的暗红混在一起,堪堪把虫眼盖住,粮缸也只装了半满。
石娃趴在缸沿上看,手指戳了戳玉米粒:“爹,这够吃多久?”
老石盖上木板,用块石头压牢:“省着吃,熬到夏收。”
石娃心里算了算,离夏收还有三个多月,六口人,半缸粮。他想起二婶那半罐高粱,想起爹账本上密密麻麻的红圈,那些红圈像烧红的炭,烫得他手心发慌。
“为啥工分多,粮还恁少?”他又问。
老石坐到门槛上,摸出烟袋锅子,火柴划了三下才着,烟圈从他鼻孔里冒出来,飘向门外的黄土路。“工分是工分,粮是粮。”他说,“地里就长这么多,人比粮多,分到嘴里自然就少了。”
石娃听不懂,只看见爹的眼睛望着远处的塬坡,那眼神空落落的,像被风吹走了魂。
中午喝的是新粮糊糊。
老石舀了一瓢玉米,磨成粗粉,和着野菜煮了一锅。糊糊比昨天的稠,玉米的香味飘满了屋子,弟妹们围在锅边,鼻子凑得老近,最小的弟弟口水淌到胸前,也顾不上擦。
糊糊分下来,一人一碗。石娃端着碗蹲在门槛上,玉米糊烫嘴,他吹一口喝一口,温热的糊滑进胃里,把空了一早上的肚子填了点底。他喝得急,烫了舌头,也只是吸着气继续,那点玉米香,是他能抓住的最实在的东西。
正喝着,里屋传来娘的咳嗽声。
不是平时那种轻咳,是闷在嗓子里的、压着的咳,咳到一半像被什么掐住了,变成一阵急促的喘气,像破风箱在抽。石娃放下碗冲进里屋,娘躺在炕上,盖着那床补丁叠补丁的被子,脸色蜡黄,嘴唇裂着口子,眼睛半睁着,望着房梁上的蛛网。
“娘,喝糊糊。”石娃把碗递过去。
娘摇摇头,又咳起来,这次咳得更凶,整个身子都在抖,像片被风刮得打旋的枯叶。咳到最后,她用手捂住嘴,等手放下时,掌心沾着一抹暗红的血。
石娃的心跳猛地停了一拍。
“娘……”
“没事。”娘把血手缩回被子里,声音细得像游丝,“老毛病了,咳着咳着就好了。”
石娃站在炕边,手脚都僵了。娘看着他,眼睛里有他读不懂的东西,像歉疚,又像无奈。“娃,”娘轻声说,“一颗蛋……一颗蛋能换半副草药。要是有个蛋就好了。”
这话很轻,却像石头砸在石娃心上。他想起昨天在张湾换的两个鸡蛋,爹把它们放进瓦罐里,说要攒着换盐。
“娘,我去找蛋。”他说。
娘笑了,笑得很虚弱:“傻娃,咱家的鸡早不下蛋了,上哪找?”
石娃没说话,转身走出里屋,端起那碗凉了的糊糊,却再也尝不出玉米的香味。他脑子里全是娘掌心里那抹暗红,像一滴墨,晕染了整个视线。
下午,老石又出门了,说去邻村看看,能不能用针线换点红薯干。弟妹们在院子里玩泥巴,石娃坐在门槛上,眼睛盯着院墙角的鸡窝。
鸡窝是土坯垒的,小得可怜,里面原本养着一只母鸡,还是跟邻居合养的,一家喂半个月,蛋也一家分一半。这个月轮到邻居喂鸡,鸡在邻居家院子里,鸡窝却还留在石娃家墙角。
石娃知道,邻居家的芦花鸡,每天都能下一个蛋,那些蛋都收在灶台上的瓦罐里,攒着换油盐。
他站起身,走到土坯墙边。墙不高,他踮起脚尖就能看见邻居家的院子,院子里没人,邻居下地去了,芦花鸡正蹲在草堆上,一动不动。
石娃的心跳得像擂鼓。
他想起娘掌心里的血,想起娘说“一颗蛋能换半副草药”。他看了看自家院子,弟妹们玩得正疯,没人注意他;又看了看邻居家,依旧静悄悄的。
他手脚并用地翻过墙,落地时膝盖磕在土坷垃上,生疼。他爬起来拍了拍土,走到草堆边,芦花鸡看见他,咯咯叫了两声,却没挪窝。石娃蹲下身,手往鸡肚子底下伸,鸡的体温透过羽毛传过来,烫着他的手心。
他的手在抖。
第一次伸进去,只摸到干草;第二次,碰到了鸡的腿;第三次,指尖触到一个圆圆的、滑溜溜的东西——是蛋。
石娃的呼吸都停了,慢慢把蛋掏出来,握在手里。蛋还带着鸡的体温,沉甸甸的,蛋壳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粉光。他想起爹埋蛋壳时的样子,想起爹说“别让人看见”,又想起娘咳血的模样,手指抖了三次。
第一次抖,想把蛋放回去;第二次抖,看见了娘掌心里的血;第三次抖,他把蛋揣进了怀里。
蛋贴着胸口,温热的,像揣着一团小火苗。
石娃翻回自家院子,弟妹们还在玩泥巴。他溜进屋里,想找个地方藏蛋,柜子里怕爹翻,炕席下怕压碎,最后把蛋塞进了灶膛边的柴草堆——那里积着干柴,平时没人动。
刚塞好,院门就响了。
老石回来了,担子里空空的,只换回来一把干野菜。他放下担子,看见石娃站在灶台边,眼神躲闪,便问:“干啥呢?”
“没、没啥。”石娃的声音发虚,像含着块石头。
老石看了他一眼,没多问,走到水缸边舀了瓢水喝,抹了抹嘴:“晚上吃干菜糊糊。”
石娃点头,眼睛却忍不住瞟向柴草堆,那枚蛋像块烧红的炭,烫着他的心思,他得找机会把蛋给娘。
机会直到天黑才来。
晚饭后,老石去队长家开公社大会,弟妹们睡了,娘在里屋断断续续地咳。石娃摸黑走到灶台边,手伸进柴草堆,蛋还在,只是已经凉了。
他捏着蛋走进里屋,娘还没睡,睁着眼看着房梁。“娘,蛋。”他把蛋递过去。
娘转过头,看见蛋,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哪来的?”
“我……捡的。”石娃说。
娘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石娃手心冒汗,然后她伸出手,不是接蛋,而是抓住了他的手腕。娘的手很瘦,指节硌着他的皮肤,力气却大得很,攥得他手腕生疼。
“说实话。”娘的声音很轻,却像秤砣一样沉。
石娃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邻居家的。”
娘松开手,接过蛋,握在掌心,指腹摩挲着蛋壳,很久没说话。“娃,”她终于开口,“饿急了,也不能偷。”
石娃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是委屈,是心里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湿黄土。“娘,我错了。”
娘把他拉到炕边,用粗糙的手掌给他擦眼泪,掌心的老茧刮得他脸疼,却带着暖暖的温度。“蛋得还回去。”她说,“咱再穷,也不能穷了骨气。”
石娃点点头,眼泪砸在炕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老石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推开院门,看见石娃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那枚蛋,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石愣了一下,蹲下身:“哪来的?”
石娃低着头,把偷蛋的事说了,说得颠三倒四,却把来龙去脉讲清楚了。老石听完,没骂他,也没打他,只是坐在门槛上,沉默地抽着烟,烟锅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起来,跟我去还蛋。”半晌,他说。
石娃站起来,跟着爹往邻居家走。月亮很圆,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把黄土路照得像铺了层霜。路两旁的麦苗在月光下黑黢黢的,风一吹,发出“哗啦啦”的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邻居家的院门关着,老石敲了敲,里面传来狗叫,接着是邻居的声音:“谁啊?”
“我,老石。”
门开了,邻居披着件单衣,手里提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脸,满是疑惑。“老石?这么晚了,啥事?”
老石把石娃往前推了推,石娃低着头,把蛋递过去:“叔,我错了,不该偷你的蛋。”
邻居愣住了,看看蛋,看看石娃,又看看老石,接过蛋握在手里,半晌没说话。“孩子小,不懂事。”他叹了口气,把蛋塞回石娃手里,“拿着吧,给你娘补补身子。”
石娃不敢接,抬头看爹。老石摇了摇头:“不能要。拿了是偷,再要是讨,咱不做这种事。”
邻居看着老石,眼神复杂,最后转身进屋,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是半碗玉米粒,金黄金黄的,在月光下闪着光。“这个,给孩子。”
老石没接,弯腰把碗放在门槛上,然后拍了拍石娃的肩膀:“给叔磕个头。”
石娃跪下去,额头磕在黄土路上,凉凉的土腥味往鼻子里钻。邻居连忙把他拉起来:“使不得!使不得!”
老石这才端起碗,弯腰时,后腰的补丁蹭到了邻居家的锅沿,蓝布补丁在灰布褂子上格外显眼,蹭出“刺啦”一声轻响。邻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摆了摆手。
“走了。”老石说,端着碗往回走。
回到家,煤油灯点了起来,豆大的火苗跳着。
老石把碗放在灶台上,石娃凑过去看,半碗玉米粒颗粒饱满,在灯光下金灿灿的,他伸手想去抓,却被老石拦住了。“等等。”
老石拿起筷子,在碗里慢慢拨弄,拨了几下,夹出两颗黄豆大小的石子,石子落在灶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石娃愣住了,老石却没停,继续挑,一颗又一颗,小石子、土坷垃被挑出来,在灶台上排成一小堆,像座小小的坟。
挑完了,碗里的玉米粒少了一圈,老石才说:“去睡吧。”
石娃没动,盯着那堆石子,心里像被什么堵着。他想问爹,邻居是不是故意的?可看着爹脸上的皱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起爹弯腰时补丁蹭锅沿的声音,想起邻居欲言又止的表情,忽然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躺在炕上,石娃睡不着。
月光从破窗纸的窟窿里钻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斑。他侧头,看见爹坐在炕沿上,就着月光补衣服,针线在粗布上穿来穿去,发出“沙沙”的响,像春蚕在啃桑叶。
“爹。”石娃轻声喊。
“嗯?”
“邻居为啥要给咱玉米?”
老石停下针,手指捏着线,沉默了一会儿:“他不是给咱玉米,是给咱面子。”
“面子?”
“嗯。”老石继续穿针引线,“咱还了蛋,这事就了了。他给玉米,是说不怪咱,还念着邻里情分。”
石娃还是不懂:“那他为啥往玉米里掺石子?”
针又停了,月光移了点,照在老石的脸上,那些皱纹陷得更深了。“那是告诉咱,”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粮食金贵,不能白给。给了,也得让你知道,这不是施舍,是换——用玉米换咱的低头,换咱的感恩。”
石娃更懵了,心里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他想不明白,为啥一颗蛋、半碗玉米,要绕这么多弯弯?为啥活着,就这么难?
“睡吧。”老石说,把补好的衣服叠好,“明天还得早起。”
石娃闭上眼睛,眼前却晃着娘掌心里的血、温热的鸡蛋、邻居的眼神、灶台上的石子。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咕咕”的,一声远,一声近,像在哭。
他在叫声里慢慢睡着,梦里,他看见一碗满满的玉米,没有一颗石子,他伸手去抓,玉米粒从指缝间漏下去,“沙沙”的,像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