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在腊月初七夜里开始下的。
白天还出着太阳,冷是冷,天却瓦蓝瓦蓝的,像块洗得发白的粗布。老石说趁着天好,再跑两个村,换点年货——离过年还有二十多天,可穷人家的日子,得早做打算。
他们走了两个村子,换回来三斤红薯干、半斤黄豆、两个鸡蛋。鸡蛋还是用针线换的,老石舍不得吃,说要攒到过年,给孩子们一人半个煮鸡蛋。
傍晚回家时,天边堆起了铅灰色的云,厚厚的一层,低低地压着黄土塬。风起来了,刮得路边的枯草簌簌响,带着一股刺骨的湿冷。
“要下雪了。”老石抬头看看天,加快了脚步。
石娃跟着跑,怀里揣着那两个鸡蛋,用手捂着,怕冻坏了。鸡蛋还带着母鸡的余温,隔着棉袄能感觉到。
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娘在炕上咳嗽,弟妹们围在灶台边等着开饭。晚饭是红薯干糊糊,掺了点黄豆,比平时稠些。石娃把自己那份糊糊分了一半给大妹——她正长身体,总喊饿。
吃完饭,收拾完,一家人早早睡下。炕烧得热乎乎的,石娃蜷在被窝里,听着窗外的风声。风越刮越猛,吹得窗纸哗啦啦响,像有人在外面拍打。
后半夜,他被冻醒了。
不是被子薄,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他睁开眼,看见窗纸泛着一种奇怪的亮光——不是月光,是更冷、更白的光。
他爬起来,扒着窗纸的破洞往外看。
下雪了。
不是小雪,是大雪。雪片像撕碎的棉絮,密密麻麻地从天上飘下来,被风卷着,横着飞,斜着飞,把整个天地都搅成白茫茫一片。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得晃眼,把土坯房、老槐树、打谷场全都盖住了,像给世界盖了床厚厚的白被子。
石娃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他记得去年也下过雪,但只是薄薄一层,太阳一出来就化了。这次的雪不一样,它下得那么急,那么密,像要把整个黄土塬埋起来。
第二天早晨,雪还在下。
老石推开房门,雪已经堆到门槛高了,他一推,雪哗啦一声涌进来,在门口堆成个小雪堆。外面积雪深得能埋到膝盖,放眼望去,除了白还是白,路没了,田没了,连远处的塬坡都看不清轮廓。
“坏了。”老石低声说。
石娃跟着出来,一脚踩进雪里,雪灌进鞋里,冰凉刺骨。他抬头看天,天空还是灰蒙蒙的,雪片不停地往下落,没有停的意思。
“爹,今天还出门吗?”
“出不了。”老石摇头,“路封了。”
他们尝试着扫出一条路。老石用铁锹,石娃用扫帚,父子俩从门口开始,一锹一锹地铲,一扫帚一扫帚地扫。但雪太厚了,刚铲开一点,新的雪又落下来。铲了半个时辰,只清出丈把远,人就累得喘不过气。
风太大了,吹得人睁不开眼。雪片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石娃的脸冻得通红,手指冻得发麻,握不住扫帚。
老石看看天,看看地,把铁锹一扔:“回屋。”
屋里也不暖和。炕是凉的——柴火不够了,昨天烧的是最后一点麦草。娘蜷在被窝里,咳嗽得更厉害了,每咳一声,整个身子都抖。弟妹们挤在一起,小脸冻得发青。
老石打开粮缸看了看。缸里还有十几斤粮食,主要是红薯干和玉米面,掺着点黄豆。按平时的量,够吃五六天。但雪这么大,不知道要封多久。
“省着吃。”老石说,“一天两顿,一顿一碗糊糊。”
石娃点头。他知道,饿肚子的时候又来了。
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
第三天早晨,终于停了。但路完全封死了,积雪深的地方能到大腿。村里的大喇叭响了,队长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各家各户……不要出门……等公社……除雪……”
老石站在门口,望着白茫茫的天地,眉头皱成一个疙瘩。
粮缸见底了。
最后一点红薯干昨晚吃完了,玉米面只剩下不到两斤,黄豆还有一小把。老石把玉米面分成六份,每份只有一小撮,加水熬成稀汤,一人一碗。
汤清得能照见人影,只有几粒玉米面沉在碗底。石娃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喝,喝得很慢,想让那点稀汤在肚子里多留一会儿。
小弟喝完了,舔着碗底,眼巴巴地看着老石:“爹,饿……”
老石没说话,把自己碗里剩下的汤倒进小弟碗里。
二妹也开始哭。不是大声哭,是小声啜泣,肩膀一耸一耸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空碗里。她才八岁,饿得受不了。
大妹没哭,但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粮缸,像要把缸看穿,看出粮食来。
石娃看着弟妹们,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他想起自己怀里还揣着那两个鸡蛋——是准备过年吃的。他摸了摸,鸡蛋还在,温热的。
“爹,把鸡蛋煮了吧。”他说。
老石摇头:“留着,过年吃。”
“可是弟妹饿……”
“饿也得留着。”老石的声音很硬,“这是规矩。”
石娃不懂这是什么规矩。人都快饿死了,为什么还要留着鸡蛋过年?但他没再问,他知道爹决定的事,不会改。
娘在炕上说话了,声音很虚弱:“他爹……要不……去队里借点粮……”
老石沉默了很久,说:“我去试试。”
老石穿上最厚的棉袄——那件补丁叠补丁的蓝布袄,又用麻绳在腰上缠了几圈,扎紧。他戴上破棉帽,耳朵还是露在外面,冻得通红。
“你在家看着。”他对石娃说,“我去公社。”
石娃想跟去,老石不让:“雪深,你走不动。”
老石推开门,走进雪地里。积雪到他大腿根,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像在泥潭里跋涉。每走一步,都要把腿从雪里拔出来,再踩下去,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
石娃站在门口,看着爹的背影。棉袄的蓝色在白雪里很显眼,像一点墨滴在宣纸上,慢慢洇开,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他回屋,关上门,但关不住冷风。门缝、窗缝都在往里灌风,屋里冷得像冰窖。弟妹们挤在炕上,盖着所有能盖的东西——被子、棉袄、破布片。但还在发抖,嘴唇发紫。
娘又开始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石娃跑到炕边,给娘拍背。娘咳出一口痰,痰里有血丝,暗红色的,在破布上像朵凋谢的花。
“娘……”石娃声音发抖。
娘摆摆手,喘着气说:“没事……老毛病……”
石娃打来水——缸里的水也快没了,只剩一个底子,结了层薄冰。他砸开冰,舀出一点,烧热了给娘喝。水是苦的,有土腥味,但娘还是喝了,喝得很慢。
时间过得很慢。
石娃不停地看窗外,看日头。日头在天上慢慢移动,从东到西,像蜗牛爬。雪地反光,刺得眼睛疼,但他还是盯着,盼着那个蓝色的小点重新出现。
弟妹们饿得没力气哭了,只是躺在炕上,眼睛半睁半闭,像快死的鱼。最小的弟弟开始说胡话:“娘……白面馍……我要吃白面馍……”
大妹搂着他,轻声说:“等爹回来,就有吃的了。”
可是爹什么时候回来?
老石是午后回来的。
石娃先听见脚步声,很沉,很慢,踏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他冲到门口,拉开门。
老石站在门外,浑身是雪,像个雪人。棉袄湿透了,结了冰,硬邦邦的。脸冻得发紫,嘴唇发白,胡子茬上挂着冰凌。他空着手,没借到粮。
“爹……”石娃的心沉了下去。
老石没说话,走进屋,抖掉身上的雪。雪化了,水流了一地。他脱下棉袄,拧干,搭在椅背上。然后坐在门槛上,低着头,很久没动。
石娃看见爹的裤腿——从膝盖往下,全湿透了,结着冰。棉裤冻硬了,像两个冰筒子。
“爹,你的腿……”
老石摆摆手,还是没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不是哭,是冻的。他看着石娃,声音沙哑:“我去公社粮仓了。”
石娃等着下文。
“粮仓管理员说,雪灾,粮食要统一调配,不能随便借。”老石说,“我说家里断粮三天了,孩子快饿死了。他说,谁家不是这样?等着吧,等公社通知。”
“那你……”
“我跪下了。”老石说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在粮仓门口,雪地里,跪了半个时辰。”
石娃浑身一颤。他想起爹弯腰的样子,想起爹在“打办”面前卑微的笑容,但从来没想过爹会下跪。
“然后呢?”他问,声音发颤。
“然后管理员出来了,说:‘你跪着也没用,这是规定。’”老石的声音还是平静的,但石娃听出了底下压着的东西,像冰层下的暗流,“我又跪了一刻钟,他才松口,说:‘最多二十斤红薯干,记你账上,夏收从工分里扣。’”
老石站起来,走到灶台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刚才没看见,原来他一直揣在怀里。布袋也是湿的,解开,里面是红薯干,黑褐色的,有些已经发霉了。
“就这些。”老石说,“二十斤,掺着霉的。”
石娃看着那些红薯干,又看看爹的腿。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裤腿全湿了——爹跪在雪地里,雪化了,浸透了棉裤,又冻成了冰。
“爹,你的膝盖……”石娃蹲下身,想摸爹的裤腿。
老石推开他的手:“没事,冻一会儿就好了。”
但石娃看见,爹站起来时,腿在抖,很轻微地抖,但确实在抖。走路时,步子有点瘸,左腿使不上劲。
红薯干要煮很久才能吃。
老石舀出两斤,剩下的重新包好,吊在房梁上——防老鼠,也防潮。红薯干很硬,要先用水泡,泡软了再煮。水不够,石娃去院子里舀雪——雪是干净的,化开了就是水。
他端着一盆雪进屋,手冻得通红。雪在锅里化开,变成半锅浑水,有泥沙,要沉淀。沉淀完了,舀出清水,泡红薯干。
泡了一个时辰,红薯干才稍微软了点。老石把它们倒进锅里,加水,加柴,开始煮。火要小,慢慢熬,熬到红薯干烂了,变成糊糊。
煮红薯干的香味飘出来,是一种甜腻的、带着霉味的香。弟妹们醒了,爬下炕,围到锅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里翻滚的红薯干。
“马上就能吃了。”老石说,声音很疲惫。
石娃看着爹。爹坐在灶膛前的小凳子上,添柴,手在抖。火光映着他的脸,那些皱纹在光里更深了,像黄土塬上被雨水冲出的沟壑。他的眼睛盯着火,但眼神是空的,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红薯干煮好了,盛到碗里,每人一大碗。很稠,能立住筷子。弟妹们狼吞虎咽,烫得直哈气也不停。石娃也吃,但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像在嚼爹跪在雪地里的那半个时辰。
他想起爹教他藏钱时说的话:“穷人的钱,谁都想摸一把。”
现在他知道了,穷人的尊严,谁都能踩一脚。
爹为了二十斤发霉的红薯干,在雪地里跪了半个时辰。膝盖冻伤了,走路瘸了,但换来了六口人几天的口粮。
这买卖,值吗?
石娃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他是爹,他也会跪。
因为活着,比尊严重要。
那晚,老石的膝盖肿了。
睡觉前还好好的,只是有点红。半夜里,石娃被爹的呻吟声惊醒——很轻的呻吟,压在喉咙里,但能听出是疼。
他爬起来,摸黑点起煤油灯。灯光如豆,照见爹的脸,苍白,冒冷汗。爹蜷着身子,手捂着左膝盖,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爹,咋了?”
“没事……疼一会儿就好了……”老石咬着牙说。
石娃掀开被子,看爹的膝盖。膝盖肿得像发面馒头,皮肤发亮,泛着不正常的紫红色。他伸手摸了摸,烫得吓人。
“爹,你发烧了!”
老石摇头:“不是发烧,是冻伤……雪地里跪久了……”
石娃想起瞎老五教莲花落时说过,冻伤严重了会烂,烂了就得截肢。他慌了,跳下炕,想去叫赤脚医生。
老石叫住他:“别去……这么晚,雪又深……明天再说……”
“可是你的腿……”
“死不了。”老石说,“去舀点雪来。”
石娃不懂,但还是照做。他从门外舀了一盆雪端进来。老石抓起一把雪,按在肿起的膝盖上。雪碰到皮肤,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像烧红的铁放进水里。
“冻伤要用雪搓。”老石说,声音因为疼痛而发颤,“搓到发热,血就通了。”
石娃也抓起雪,学着爹的样子搓。雪很凉,但爹的膝盖更烫。他搓得很用力,一下,一下,雪化了,水流下来,浸湿了被褥。
搓了约莫一刻钟,膝盖的肿稍微消了一点,颜色也从紫红变成暗红。老石舒了口气:“行了,睡吧。”
石娃躺下,但睡不着。他听着爹的呼吸声,粗重,不均匀。听着窗外的风声,呼嚎着,像无数个鬼魂在哭。听着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像在敲一面破鼓。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爹扫露水时弯下的腰,想起爹在“打办”面前卑微的笑容,想起爹教他藏钱时认真的样子,想起爹把最大的糖块给他,想起爹跪在雪地里半个时辰。
爹这一辈子,好像总是在弯腰,在下跪,在低头。
为什么?
因为穷。
因为要养活一家人。
因为在这片黄土地上,尊严是奢侈品,只有吃饱了的人才有资格谈。
石娃的眼泪流出来,流进耳朵里,凉凉的。他咬住被角,不让自己哭出声。但肩膀在抖,控制不住地抖。
黑暗中,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哭啥?”爹的声音很轻。
石娃没说话,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爹的手在他头上停了一会儿,然后说:“睡吧,明天还得铲雪。”
第二天,老石的腿更瘸了。
走路时左腿不敢用力,一瘸一拐的,像拖着个重物。但他还是早早起来,穿上湿透还没干透的棉袄,拿起铁锹,去铲雪。
石娃跟着去。雪停了,但风还在刮,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脸上生疼。父子俩从家门口开始,一锹一锹地铲,要铲出一条通向村里的路。
铲到一半,队长来了。
他穿着军大衣,戴着棉军帽,背着手走过来,看了看老石的腿:“老石,腿咋了?”
“冻着了。”老石说,没提下跪的事。
“哦。”队长点点头,“公社说了,雪灾严重,各家的困难自己克服。等路通了,会拨救济粮,但不多,一家最多五斤。”
老石停下铁锹,看着队长:“队长,我家断粮三天了。”
“谁家不是?”队长说,“我家也只剩半缸玉米面了。坚持坚持,等雪化了就好了。”
说完,他走了,踩着刚铲出来的小路,走得很稳,军大衣的下摆在风里飘。
石娃盯着队长的背影,盯着那件厚厚的军大衣。他想起爹的棉袄,湿透了,结着冰。想起爹冻伤的膝盖,肿得像馒头。想起爹跪在雪地里半个时辰,只换来二十斤发霉的红薯干。
一股火从心里烧起来,烧得他眼睛发红。
他扔掉铁锹,走到老石面前,看着爹的眼睛。爹的眼睛很浑浊,有血丝,有疲惫,但很平静。
“爹。”石娃说,声音很硬,“我长大了,绝不让任何人跪。”
老石愣了一下,看着他。
“我也绝不跪。”石娃继续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就算饿死,也不跪。”
风在耳边呼啸,卷起雪沫,打在脸上,像无数个耳光。但石娃不觉得疼,他只觉得心里那团火烧得更旺了,烧得他浑身发抖。
老石看了他很久,然后弯腰捡起铁锹,塞回他手里。
“铲雪。”爹说。
“爹,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石娃问。
“听见了。”老石开始铲雪,一锹,一锹,很用力,“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记住你爹跪在雪地里的样子。记住这滋味。”
石娃握紧铁锹,也开始铲。铲得很用力,每一锹都铲得很深,扬起高高的雪。雪落在脸上,化了,和眼泪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雪哪是泪。
但他记住了。
记住了爹瘸着的腿,记住了爹冻伤的膝盖,记住了爹在雪地里跪了半个时辰,记住了二十斤发霉的红薯干,记住了队长那件厚军大衣。
这些画面,像烧红的铁,烙在他心里。
一辈子都忘不掉。
雪又化了三天。
三天里,老石的腿慢慢好转,肿消了,能正常走路了,但膝盖上留下一块暗紫色的疤,像贴了块膏药。他说阴雨天会疼,让石娃记住,以后别在雪地里跪。
石娃记住了。
三天里,他们吃完了那二十斤红薯干。最后一天,红薯干发霉的部分也吃了,煮出来有一股怪味,但没人嫌弃,因为饿。
第三天下午,路终于通了。
不是全通,是铲出了一条能走人的小道,弯弯曲曲,像条白色的蛇蜿蜒在雪原上。村里的大喇叭又响了,队长通知去队部分救济粮。
老石去了,石娃跟着。
队部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都端着盆、提着袋子,眼巴巴地看着保管员手里的秤。救济粮真的是五斤一家,不分人口。粮是玉米面,掺着麸皮,黄不黄灰不灰的。
轮到老石时,保管员称了五斤,倒进他的布袋里。玉米面很粗,能看见麸皮的黑点。
“谢了。”老石说,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用谢,公社给的。”保管员说,又补充一句,“你腿好了?”
“好了。”
“那就好。”保管员摆摆手,“下一个。”
老石提着布袋往外走,石娃跟在后面。走到院门口时,石娃回头看了一眼。保管员坐在屋檐下,穿着棉大衣,手里捧着个搪瓷缸,在喝茶。热气从缸口冒出来,飘散在冷空气里。
那茶一定很烫,很香。
石娃咽了口唾沫,转身跟上爹。
回家的路上,雪开始化了。太阳出来了,明晃晃地照着,雪地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雪水顺着路面流,汇成小溪,哗哗地响。路边的麦苗从雪里露出来,绿油油的,竟然没冻死。
“雪化了,麦子就能长了。”老石说。
“嗯。”石娃应了一声。
他低头看路,看雪水冲刷出来的沟壑。黄土露出来了,被雪水泡得发软,踩上去黏脚。他想起刚下雪时,世界一片洁白,好像所有的脏污都被盖住了。
现在雪化了,黄土还是黄土,破房子还是破房子,饿肚子的人还是饿肚子。
什么都没变。
除了他心里,多了一个誓言。
一个关于尊严的誓言。
那晚,石娃又做噩梦了。
梦见大雪封路,爹去借粮,跪在雪地里。雪很深,淹到爹的腰。爹一直跪着,跪着,变成了一个雪人。他想去拉爹,但腿陷在雪里,拔不出来。他喊爹,爹听不见,因为耳朵被雪堵住了。
他惊醒了,一身冷汗。
爹没醒,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月光从窗纸破洞照进来,照在爹脸上。爹的眉头皱着,即使在睡梦中,也像在为什么事发愁。
石娃侧过身,看着爹。爹的脸很糙,皱纹很深,胡子拉碴。但就是这张脸,这个瘸着腿、弯着腰、会下跪的男人,撑起了这个家。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爹膝盖上那块疤。疤很硬,像嵌进去的一块石头。
爹动了一下,没醒。
石娃收回手,躺平,看着房梁。房梁上结着蛛网,蜘蛛在月光下一动不动。他想起瞎老五说的:要饭得有规矩。
那活着呢?活着要不要规矩?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有了自己的规矩:不跪。
就算饿死,也不跪。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咕咕,咕咕,一声远,一声近。
雪化了,春天快来了。
但冬天留下的东西,会一直在。
在膝盖的疤里。
在心里的誓言里。
在往后每一个饿肚子的夜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