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06:12:33

凌晨四点半的戈壁,黑得如同倒扣的铁锅。

石娃被一阵刺耳的哨声拽出浅眠——那是老枪用炮弹壳自制的哨子,声音能刺穿三里地的风。

“动作快!二十分钟后靶场集合!”老枪的声音在板房外响起。

石娃应了一声,同屋的豁嘴李翻了个身,嘟囔着家乡的脏话。他的上唇那道豁口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道干涸的沟壑。

板房里一共八张铺,分两排。石娃对面靠窗的铺位一直是空的,昨晚却多了个人。那人背对着他们侧躺着,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军被,被子下露出半个脑袋——头发剃得很短,能看见青色的头皮。

“新来的?”石娃低声问豁嘴李。

豁嘴李揉着眼睛:“昨晚你睡着后来的,拉煤车捎来的。听说是个‘眼镜’,念过书。”

正说着,新来的动了动,坐起身来。果然戴着副眼镜,镜片一圈圈的,酒瓶底似的厚。他约莫二十出头,脸很白,不是晒不黑的那种白,是长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他看见石娃在看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集合了!”老枪又在外面催。

新来的动作不快,但有条不紊。他先叠好被子,方方正正像块豆腐;再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打开,拿出工装和安全帽;最后,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三本书,小心地放进木箱,锁好。

石娃瞥见了书名:最上面那本蓝色封皮上写着《爆破力学》,中间是《赤脚医生手册》,最底下那本最旧,书脊都磨破了,隐约能看见“油”字。

靶场训练如常进行。老枪今天教的是导火索的裁剪与连接,要求每人在三十秒内完成标准长度的裁剪和防水处理。

“快不等于好!”老枪拎起豁嘴李刚裁的导火索,切口是斜的,“这样的断面燃烧不均匀,快慢差零点几秒,在井下就是生死之差!”

豁嘴李撇撇嘴,想说什么,看见老枪的眼神又咽了回去。

石娃蹲在地上,用专用剪刀小心地裁剪。他想起爹裁布的样子——娘要做新衣服时,爹总要把布摊在炕上,比划半天才下剪刀。“布裁歪了,衣服就歪了。”爹总这么说。

“停。”老枪走到他身边,拿起他裁好的导火索,对着光看切口,“嗯,这个还行。”

只是“还行”,但石娃心里还是松了松。他眼角余光瞥见那个新来的——他蹲在最边上,动作生疏但极其认真。裁剪时,他先用尺子量了两遍才下剪,连接导火索和雷管时,手指在微微发抖。

“你,叫什么?”老枪走到他面前。

“武卫国。”新来的站起身,声音不大,但清晰,“大家都叫我小武威。”

“武威来的?”

“兰州。武威是我父亲的老家。”

老枪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伸手摘掉他的眼镜:“近视多少度?”

“左眼五百,右眼五百五。”小武威眯起眼,世界在他面前模糊成一片黄褐色的光晕。

“这度数下井就是找死。”老枪把眼镜还给他,“以后你在井上做记录和测算。”

豁嘴李幸灾乐祸地笑出声。井上工作比井下安全,但也意味着拿不到井下补贴,工资少一截。

小武威接过眼镜重新戴上,脸上没什么表情:“是。”

训练结束回营房的路上,豁嘴李凑到石娃身边:“瞧见没?书呆子一个。戴那么厚的眼镜,晚上脱了跟瞎子似的。”

石娃没接话。他想起了那三本书。

晚饭是玉米面窝头和白菜汤。石娃领了自己的那份,坐在角落里吃。小武威来得晚,等排到他时,窝头只剩最小的两个,汤也只剩锅底了。

炊事员老马有点不好意思:“明儿早点来。”

小武威点点头,端着饭坐到石娃对面的空位上。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好像吃的是什么珍馐美味。石娃注意到,他把窝头掰成小块,泡在汤里,等泡软了才吃。

“你胃不好?”石娃忍不住问。

小武威抬头看他,眼镜片后的眼睛很平静:“不是。这样吃得饱。”

石娃不懂,但也没再问。他三口两口吃完自己的,准备起身洗碗时,小武威突然开口:“你叫石娃?”

“嗯。”

“今天靶场上,你裁导火索的手法很稳。练了多久?”

“半个月。”石娃有些意外,“你观察挺细。”

“得观察。”小武威说,“在这里,不观察活不长。”

这话让石娃心里一动。他想起了风成城那天的哑炮,老枪闭着眼感受探针传来的振动。观察,感受,判断——在戈壁上,这些比力气更重要。

“你那些书……”石娃犹豫了一下,“能借看看吗?”

小武威停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你识字吗?”

石娃脸一热:“认识一些,不多。我上过三年小学。”

这是实话。村里小学只有一间教室,一个老师教五个年级。石娃读到三年级时,爹摔伤了腰,他就辍学回家挣工分了。课本上的字,如今忘了一大半。

小武威想了想:“吃完饭,你来我铺位。”

晚上八点,营房里点起了煤油灯。光线昏暗,人影在墙上晃动,像皮影戏。

小武威打开木箱,取出那三本书。他盘腿坐在铺上,书摊在膝头,动作虔诚得像庙里的和尚翻开经卷。

“你想看哪本?”他问。

石娃指着最底下那本最破的:“这本讲什么的?”

小武威把书拿出来。封面已经残缺不全,只能隐约辨认出《石油地质学基础》几个字。书页泛黄,边角卷曲,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有些是钢笔字,有些是铅笔字,还有些是红笔画的圈和线。

“这是我父亲的。”小武威的手指抚过封面,声音很轻,“他是地质工程师,六八年去世了。这本书是他留给我最珍贵的东西。”

石娃忽然不敢碰那本书了。他觉得那不只是本书,是一段命。

“你父亲……”

“在野外勘探时遇到塌方。”小武威说得平静,但手指在书页上收紧,指节泛白,“找到时,这本书在他怀里。上面有他最后记录的数据。”

营房里忽然安静下来。豁嘴李本来在另一边和人吹牛,这会儿也停了。煤油灯的灯芯啪地爆了个火花。

“对不起。”石娃说。

“没什么。”小武威推了推眼镜,“你想学识字吗?”

石娃一愣:“我……我都这么大了……”

“在这里,多大都能学。”小武威翻开书,找到一页相对空白的,“一个字换一口馍,怎么样?”

“什么?”

“我教你认字,每认会一个字,你给我一口馍。”小武威说得很认真,“不是白给,是换。我教你知识,你帮我……攒点口粮。”

石娃明白了。小武威饭量不小,但每天那点定量根本不够。井下工人有补贴粮,井上的没有。他想起晚饭时小武威把窝头泡软了吃——那是为了让胃感觉更满。

“行。”石娃说,“但我不一定学得快。”

“学多快都行。”小武威从枕头下摸出半截铅笔,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小条纸,“今天先学两个字。”

他在纸上写了两个工工整整的字。

“这是‘石油’。”小武威说,“咱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石娃盯着那两个字。第一个字他认识,是“石”,和他名字里一样。第二个字弯弯曲曲的,像条虫子。

“为什么叫‘油’?”他问。

“因为它是从石头里出来的,能燃烧,像油一样。”小武威解释,“但它不是普通的油。它是工业的血液,比金子还贵。”

石娃想起老枪说过的话:咱们打一口井,能出油,国家就多一分力量。但那些井有多深呢?一千米?两千米?人在那么深的地下,和蚂蚁有什么分别?

“咱们用命换油,值吗?”石娃脱口而出。

问题问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能问的吗?这是该想的吗?

小武威沉默了。煤油灯的光在他眼镜片上跳动,看不清他眼睛里的神情。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很轻:

“我父亲临死前,在那本书最后一页写了一行字。我给你看,但不算在今天的两个字里。”

他翻到书的最后一页。在泛黄的纸页底部,有一行已经褪色的钢笔字:

“地火虽深,终见天光。”

小武威用手指描摹着那行字:“这是他从苏联教材上抄来的句子,俄语原意是‘深埋地下的火焰,终将照亮天空’。他改了几个字。”

石娃看着那行字。他不完全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地下的火,深埋着,但总有一天会见到光。

“你父亲……”石娃不知该说什么。

“他相信值。”小武威合上书,“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我想弄明白——用我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脑子。”

外面传来戈壁的风声,穿过板房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响。那声音今晚听起来,不像鬼哭,倒像是什么东西在低语,在诉说一个很深很深的秘密。

“明天还学吗?”小武威问。

“学。”石娃说,“但今天这两个字,我不要你用馍换。”

小武威看着他。

“算我送你的。”石娃说,“谢谢你给我看你父亲的书。”

小武威愣了愣,然后很轻地笑了笑。这是石娃第一次见他笑,嘴角微微上扬,眼镜片后的眼睛弯起来,那股子疏离感一下子淡了。

“那明天教你‘安全’两个字。”他说,“这两个字在这里最重要。”

夜里,石娃躺在铺上,睁着眼看屋顶的椽子。

“石油”两个字在他脑子里打转。石头的油,比金子贵。豁嘴李的鼾声在对面响起,像拉风箱。窗外的风声一阵紧一阵松。

他想起小武威父亲写的那行字:地火虽深,终见天光。

什么样的火,埋在地下一千多米?见到了天光,又会怎样?会燃烧吗?会爆炸吗?还是会变成机器里的动力,让火车跑起来,让工厂转起来?

石娃没见过石油。村里最金贵的是菜籽油,娘每次炒菜只舍得滴几滴。菜籽油是黄的,香。石油呢?黑的吧?能烧,但能炒菜吗?

他想得入神,没注意对面铺上,小武威也醒着。

小武威侧躺着,面对墙壁。眼镜摘了放在枕头边,眼前一片模糊。但他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书上的那些图表:构造图、剖面图、等值线图。父亲用红笔圈出的含油构造,用蓝笔标注的断层线。

“卫国,你要记住。”父亲的声音在记忆深处响起,那是很多年前了,他还很小,“石油不是埋在土里的土豆,一挖就有。它藏在石头缝里,要懂它,才能找到它。”

懂它。怎么懂呢?用眼睛看岩芯,用手摸岩屑,用脑子想地下的构造。还要用命——父亲用命换了最后一组数据。

值吗?

小武威不知道。但他知道,父亲相信值。那些书页上的批注,那些深夜里的计算,那些离家数月甚至数年的野外勘探,都源于这份相信。

他轻轻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那半截铅笔,在黑暗中摩挲着粗糙的木杆。这是父亲的铅笔,用剩的最后一截。铅芯已经很短了,但他舍不得扔。

窗外的风声忽然大了起来,呼呼地响。小武威想起营地老工人说过的话:戈壁的风会唱歌,唱的是地下的歌。那些被埋藏了千万年的石头、矿藏、石油,它们的秘密,风都知道。

也许有一天,他也能听懂风的歌。

第二天一早,哨声照常响起。

石娃起床时,看见小武威已经穿戴整齐,正蹲在木箱前整理那三本书。他把书按大小排好,检查书角有没有折痕,然后用一块干净的布盖上,才锁上箱子。

“你每天都这样?”石娃问。

“嗯。”小武威站起身,“书怕灰,也怕潮。戈壁灰大,得护着。”

他们一起出门。晨光刚刚照亮东边的天际线,戈壁滩从深灰色慢慢变成灰黄色。远处,井架的黑影矗立着,像巨大的钢铁巨人。

老枪已经在靶场等着了。今天训练的是雷管与导爆索的连接,这是井下爆破的关键环节。

“都看好了!”老枪举起一段导爆索,“这东西传爆速度每秒六千米,是声音的二十倍。你点燃它,还没听见响,爆轰波已经到了。所以——”

他扫视所有人:“所以连接必须百分之百可靠。一个虚接,一个漏接,要么哑炮,要么早爆。都是要命的。”

训练开始。石娃分到十发雷管和十段导爆索。他学着老枪的样子,先用砂纸打磨雷管接口,再小心地将导爆索插入,最后用专用钳子压紧。

做到第五个时,他感觉到手指有点僵硬。不是累,是紧张。脑海里突然冒出风成城那天哑炮的场景——老枪闭着眼,用铜探针寻找未爆的炸药。如果那天连接得再可靠一点,是不是就不会有哑炮?

“专心。”老枪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手别抖。”

石娃深吸一口气,继续。他能感觉到小武威在旁边的位置,动作虽然慢,但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打磨,插入,压紧——像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仪式。

休息时,石娃走到小武威那边:“怎么样?”

小武威举起刚做好的连接件,对着光检查接口:“应该没问题。但我看不清细节。”

“我帮你看看。”石娃接过连接件,仔细检查了一遍,“嗯,压得很实。”

小武威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们坐在沙地上喝水。水壶里的水已经被太阳晒得温热,带着一股铁锈味。石娃看着远处的井架,突然问:“你会下井吗?老枪说你做记录。”

“暂时不下。”小武威说,“但我申请了。记录数据不能只在井上,得亲眼看见岩层,亲手摸到岩屑。”

“可你的眼睛……”

“戴防护镜。”小武威语气平静,“总得下去。不下去,永远不懂。”

石娃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种地的人,脚不踩进泥里,就不知道田的脾气。原来找石油也一样。

“那你什么时候教我‘安全’两个字?”他问。

小武威从兜里掏出那半截铅笔和一小片纸,就着膝盖写下两个字。这一次,他写得很慢,一笔一画:

安全

“‘安’是房子下面有个女人。”小武威指着字解释,“古时候,女人在房子里,家就安定了。‘全’是人下面一个王,意思是周全、完整。”

石娃盯着这两个字。房子下面有女人,人在王的庇护下——这解释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这里,‘安全’是什么意思?”他问。

小武威想了想:“在这里,‘安全’是能活着下班,回到营房,吃到晚饭,睡到天亮。是导火索燃烧的时间刚好,是雷管连接得牢靠,是井壁不塌方,是瓦斯不超标。”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有重量。

“也是老枪闭着眼感受哑炮,是老马检查每一根导爆索,是我父亲在塌方前记录最后一组数据。”小武威推了推眼镜,“安全不是两个字,是每个人做的每件事。”

石娃沉默了。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太小看这两个字了。安全不是墙上贴的标语,不是开会时喊的口号。它是每天凌晨四点半的哨声,是靶场上裁直的导火索切口,是夜里听到风声时心里的一紧。

“我懂了。”他说。

小武威把纸片递给他:“今天的两个字。晚上给我半块馍就行。”

“给一整块。”石娃说,“你讲得好,值一整块。”

那天晚上,石娃真的省下一整个窝头,用油纸包了,等营房里熄了灯才悄悄递给小武威。

小武威没说什么,接过窝头,掰成两半,递回一半。

“一人一半。”他在黑暗中小声说。

石娃接了。窝头已经凉了,硬邦邦的,但嚼起来有股麦香。他们俩坐在铺上,就着窗外的月光,安静地吃着。

豁嘴李的鼾声照例响起。其他工友也都睡了,奔波一天的疲惫让营房里充满了沉重的呼吸声。

“石娃。”小武威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石娃愣住:“离开?去哪?”

“回老家,或者去别的地方。哪里都行,只要不是戈壁。”

石娃认真想了想。他想起家乡的黄土坡,想起娘做的酸汤面,想起弟弟追着他要弹弓打鸟的样子。但那些画面很远,像隔着毛玻璃。

“没想过。”他老实说,“来了,就来了。走不走,不是我说了算。”

小武威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过。每天都想。”

“那为什么还来?”

“因为没别的地方去。”小武威的声音更轻了,“我父亲的问题没结论,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来这里,是唯一的路。”

石娃不懂“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什么意思,但他听出了话里的沉重。他想起了那本《石油地质学基础》,想起了最后一页那行褪色的字。

“你父亲的书,你会看完吗?”他问。

“会。”小武威说,“不止看完,还要接着写。他有很多想法没写完,很多数据没分析完。我想替他做完。”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方白。戈壁的月亮特别亮,特别冷,照得屋里一切都像蒙了层霜。

“那你教我识字吧。”石娃说,“多教我点,我多给你省馍。”

小武威在黑暗里轻轻笑了:“好。明天教你‘岩石’和‘构造’。”

“难吗?”

“难。但值得学。”小武威说,“石头会说话,你得先认识它的字。”

石娃想起风成城的那些风蚀岩,想起它们被风吹出的呜呜声。原来那是石头的语言,原来那语言是可以学的。

他躺下来,闭上眼睛。脑子里不再是空茫茫的一片,而是有了两个字:“石油”、“安全”。明天还会有“岩石”、“构造”。一个字一个字,像在戈壁滩上种树,虽然慢,但总能种出一片绿荫。

窗外,戈壁的风又起了。这一次,石娃竖起耳朵听。风声穿过远处的井架,穿过营房的缝隙,穿过千万年的岩层。呜——呜——,长一声短一声。

他忽然觉得,那风声里真的有什么在说话。也许是石头,也许是地下的石油,也许是那些埋在这里的人。

总有一天,他会听懂。

而此刻,最重要的是睡去,在凌晨四点半的哨声再次响起之前,攒够力气,迎接炮班的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