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16:07:53

永嘉长公主的赏荷宴后,谢揽月那张利嘴与从容气度,反倒为她挣回了不少名声。玉京中人渐渐觉得,这位镇国公府的嫡长女,或许并非是因“嫁不出去”才选中裴砚,而是真有其特立独行之处。加之皇帝似乎对她留有印象,一时间,明面上的嘲讽奚落倒是少了许多。

漱玉轩依旧平静,只是这份平静里,多了些不同寻常的访客。

先是宫中司制坊的女官奉命前来,为谢揽月量体裁衣,说是陛下赏赐今夏新贡的云锦与鲛绡,京中几位有品级的贵女皆有份,但送到镇国公府的,无论是料子品质还是数量,都隐隐超了规格。谢擎受宠若惊,谢揽月却只平静谢恩,吩咐人将料子收入库房,并未显露出太多喜色。

接着,几位平日里与镇国公府交往不算密切的宗室王妃、郡王妃,也陆续递了帖子,或邀她过府赏花,或约她一同听戏,言辞间颇多亲近之意。谢揽月斟酌着,挑了两三家身份最重、牵扯最少的应下,其余皆以“身体微恙”或“潜心礼佛”为由推拒了。

她像一株骤然被置于风口的花,枝叶在风中微颤,根茎却牢牢扎在土里,不见丝毫慌乱。

这一日,谢揽月应昭阳郡主之邀,前往京郊的皇家别苑“上林苑”参加一场小范围的马球会。昭阳郡主是康亲王嫡女,性情爽朗,在贵女中名声不错,与谢揽月也算有几分泛泛之交。

上林苑占地极广,依山傍水,景致开阔。马球场设在草场中央,四周搭着彩棚,已有不少锦衣华服的男女到场,人声鼎沸,骏马嘶鸣,气氛热烈。

谢揽月今日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胡服,依旧是素净的月白色,只是款式利落,衬得她腰肢纤细,双腿修长,平日里的疏离冷淡中,平添了几分难得的英气。她一出现,便吸引了不少目光,有好奇,有欣赏,亦有依旧复杂的审视。

昭阳郡主笑着迎上来,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揽月你可算来了,就等你了!今日咱们好好赛一场!”

谢揽月微微一笑,还未答话,便感觉到几道格外锐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不动声色地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几个身着劲装的年轻男子正聚在一处说话。其中一人,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一股沙场磨砺出的凛然之气,正是靖安侯府的三公子,赵烨。他此刻也正看着她,目光相触,他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只是那眼神深处,带着几分探究,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

谢揽月记得,父亲曾极力推荐过此人,画像上的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如今真人看来,那份锐气更盛,只是似乎……并不太将她这个曾“拒绝”过他画像的人放在眼里。她平静地收回目光,并未回应。

另一道视线则来自彩棚主位。那里坐着几位皇子。其中一人,身着四爪蟒袍,面容温润,气质雍容,正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晋王李弘。他并未刻意看向她,只与身旁之人谈笑风生,但谢揽月却能感觉到,那看似随意的眼风,曾数次掠过自己所在的方向。

她心头微凛,面上却不露分毫,只与昭阳郡主说笑着走向看台。

马球赛很快开始。场上骏马奔腾,球杖挥舞,呼声震天。谢揽月对这类激烈运动兴趣不大,只安静地坐在席位上,品着清茶,看着场中少年郎们挥洒汗水。

然而,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不知是马匹受惊还是操控不当,与赵烨争球的一名勋贵子弟座下骏马突然发狂,嘶鸣着脱离了控制,不是冲向场外,反而朝着彩棚一侧人稍少的看台直冲过去!而那看台上,正坐着几位年幼的宗室子弟和他们的侍女嬷嬷!

“小心!”

“快躲开!”

惊呼声四起,场面瞬间大乱。那马速度极快,马上的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抱住马颈,根本无法控制。护卫们反应稍慢,眼看惨剧就要发生!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惊鸿般掠出!

是谢揽月!

谁也没看清她是如何动作的,只见她原本安坐的身影骤然腾起,足尖在身前的案几上轻轻一点,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向那匹惊马!她的动作快得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轻盈而精准,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就在惊马即将冲上看台的刹那,谢揽月已至马侧。她并未去抓缰绳,也未攻击马匹,而是伸出右手,五指成爪,快如闪电般扣住了马鞍一侧的金属脚蹬!同时左手在那失控子弟的后腰衣带上巧妙一扯一送!

一股巧劲透出!

那失控的子弟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身不由己地被从马背上“卸”了下来,踉跄几步,摔在了柔软的草地上,虽狼狈,却毫发无伤。

而谢揽月,借着那一扣一扯之力,腰肢在空中猛地一拧,整个人竟如一片毫无重量的羽毛,轻飘飘地翻身而上,稳稳落在了那匹依旧在狂奔的惊马马背之上!

“嘶——!”全场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那些正准备冲上去的护卫,包括晋王李弘,也包括刚刚还带着几分审视的赵烨!

那马失了主人,背上又骤然换了人,更加狂躁,人立而起,试图将背上之人甩下!

谢揽月伏低身体,双腿紧紧夹住马腹,左手抓住鬃毛,右手不知何时已握住了缰绳。她并未与马匹的蛮力对抗,而是顺着它人立的势头,轻轻一抖缰绳,同时身体以一种奇异的韵律随着马的挣扎而起伏调整。

几个起伏之后,那匹狂躁的骏马,竟在她的驾驭下,渐渐平息了暴烈,虽然依旧喷着粗重的鼻息,马蹄不安地刨着地,却不再试图将她甩下。

谢揽月这才勒紧缰绳,控制着马匹,在场边缓缓绕行半圈,彻底安抚住它后,利落地翻身下马。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数息时间。

她从暴起、救人、控马到安抚,动作行云流水,冷静得可怕,那纤细的身影在庞大的骏马衬托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与美感。

场上场下,一片死寂。

落地的宗室子弟被人扶起,犹自惊魂未定。那几位险些被撞的小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被嬷嬷们紧紧抱住。

谢揽月整理了一下略微凌乱的衣袖和发丝,气息平稳,仿佛刚才那惊险万分的一幕只是众人的幻觉。她走到那摔下马的子弟面前,淡淡道:“下次控马,当心些。”

那子弟面红耳赤,讷讷不敢言。

直到此时,众人才仿佛从定格中惊醒过来。

“好!”晋王李弘率先抚掌,眼中满是惊叹与激赏,“谢姑娘好俊的身手!临危不乱,救人于顷刻之间,真乃女中豪杰!”

他这一开口,顿时引来一片附和与赞叹之声。

“天啊,谢大小姐竟然会武功?”

“刚才那一下,也太厉害了吧!”

“真是深藏不露……”

昭阳郡主更是冲过来,一把抓住谢揽月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揽月!你、你什么时候学的这般本事?刚才真是吓死我了!你也太厉害了!”

赵烨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被众人围在中央,却依旧神色淡然的月白身影,之前眼中的探究与些许轻视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与复杂。他自诩弓马娴熟,在军中亦以勇武著称,但自问在刚才那种情况下,绝不可能做得比她更干净利落,更兼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这个谢揽月,绝非他之前所以为的,只是一个空有美貌、性子古怪的深闺女子。

谢揽月对周围的赞誉并未表现出太多欣喜,只微微蹙眉,对昭阳郡主低声道:“不过是情急之下,了些粗浅的防身功夫,不值一提。郡主,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去歇息。”

她并不想在此事上过多纠缠。今日出手,实属不得已,暴露了身手,恐怕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

昭阳郡主见她脸色确实有些发白(实则是运动后的正常红晕褪去),只当她是受了惊吓,连忙道:“好好好,我让人备车送你回去。今日真是多亏你了!”

回府的马车上,清露和疏影依旧兴奋得两眼放光,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小姐刚才的“英姿”。

“小姐,您真是太厉害了!您什么时候学的功夫?奴婢们都不知道!”

“这下看谁还敢小瞧小姐!”

谢揽月靠在车壁上,闭着眼,指尖轻轻揉着太阳穴。今日出手,是她计算之外。救人是本能,但因此暴露了隐藏的能力,却非她所愿。晋王的赞赏,赵烨震惊的目光,还有那些勋贵子弟、宗室女眷们重新变得敬畏和好奇的眼神……这一切,都意味着她想要维持的“平静”,正在被打破。

“今日之事,不许在外提起。”她睁开眼,看着两个丫鬟,语气严肃。

清露和疏影见她神色凝重,连忙噤声,点头应下:“是,小姐。”

马车驶回镇国公府,谢揽月刚下马车,早已得到消息的谢擎便急匆匆迎了上来,脸上又是后怕又是骄傲。

“晚……揽月!你没事吧?听说你在上林苑……”他上下打量着女儿,见她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你、你刚才那身手……是为父眼花了吗?你何时……”

“父亲,”谢揽月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只是些应急的巧劲,女儿无事,想先回房歇息。”

谢擎看着女儿平静无波的脸,满腹的疑问只好咽了回去,连连点头:“好,好,快去歇着,压惊汤我让厨房一直温着……”

回到漱玉轩,屏退左右,室内只剩下她一人。

谢揽月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在晚风中摇曳的海棠花枝。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五指纤细白皙,看不出丝毫力量感。但就是这只手,刚才精准地扣住了狂奔中的马镫,借力翻腾,控制住了惊马。

那不是普通的防身功夫。那是千锤百炼,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反应与技巧。

脑海中,又不合时宜地闪过梦境的碎片——焦土,血色,嘶吼的阴影,冰冷沉重的剑……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画面驱散。

平静的日子,似乎真的要结束了。

今日之后,“镇国公府嫡长女谢揽月”,在很多人眼中,恐怕不再是那个仅仅“容貌昳丽”、“性子冷淡”甚至“眼光独特”的符号了。

她展现出的,是足以让人心惊,也足以让人……心生忌惮的力量。

而此刻,归元寺那间简陋的禅房内。

油灯如豆,映着裴砚清俊而冷峭的侧脸。他正对着一卷书册凝神,忽听窗外传来两个小沙弥压低声音的交谈。

“听说了吗?今日上林苑马球会出事了!”

“怎么了?”

“好像是马惊了,差点撞上人!结果你猜怎么着?被那位镇国公府的谢大小姐给救了!”

“啊?谢大小姐?就那个……之前来提亲的那个?”

“对!就是她!听说她飞身而起,几下就制住了惊马,身手厉害得不得了!晋王殿下都当场夸赞呢!”

“真的假的?她一个深闺小姐,竟有这等本事……”

窗内的裴砚,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一滴浓墨,自笔尖坠落,在粗糙的纸笺上,泅开一团突兀的晦暗。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双总是沉郁冷寂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谢揽月……

这个名字,连同今日听闻的、与她平日形象截然不同的惊鸿之举,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