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的惊马事件,如同在玉京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比谢揽月预想的更为深远。
“镇国公府那位大小姐,竟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
“何止是练家子!你是没瞧见,那身手,啧啧,比禁军里的教头还利落!”
“不是说她性子孤冷,只爱读书下棋吗?怎会……”
“谁知道呢?谢家是将门出身,许是家学渊源?”
“可没听说镇国公还有这等本事传授女儿啊……”
流言纷纷扬扬,这一次,不再是围绕着她的婚事或性情,而是聚焦于她那石破天惊的身手。镇国公府的门槛,几乎要被各路打探消息、旁敲侧击的人踏破。有真心佩服前来结交的武将家眷,也有心怀叵测试图窥探虚实之人。
谢揽月对此一概拒之门外,只称那日情急之下爆发了力气,用了些取巧的法子,算不得什么真本事,更以“受惊过度,需静养”为由,连漱玉轩都很少踏出。
她越是低调,外界关于她的猜测就越是离奇。甚至有人暗中传言,谢家这位嫡长女,恐怕身负什么隐秘的传承,或是得了异人指点。
这些,谢揽月并不在意。她真正在意的,是来自皇宫大内的反应。
事发后第三日,宫中便有内侍前来传口谕,皇帝听闻上林苑之事,对谢揽月“临危不惧,义勇可嘉”之举表示了赞赏,特意赏下了一对玉如意和几匣宫造安神香料,并嘱咐她好生休养。
赏赐不算特别厚重,但这代表了天家的态度。一时间,那些原本还想借着“女子舞刀弄棒不成体统”来非议几句的声音,也彻底销声匿迹。
谢擎这几日可谓是心情复杂,既为女儿露脸而骄傲,又为她暴露出的、连自己这个父亲都不知道的“本事”而感到隐隐不安。他几次想找女儿深谈,都被谢揽月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
“父亲,女儿无事,只是些粗浅功夫,强身健体罢了,不值一提。”她总是用同样平静无波的语气回答,让谢擎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这日午后,谢揽月正在书房临帖,试图用笔墨的沉静来平复心绪。疏影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道:“小姐,门房收到一份拜帖,没有署名,只说是故人之后,仰慕小姐风仪,恳请一见。”说着,递上一份素雅的帖子,纸质普通,并无熏香,只在角落绘了一枚极不起眼的、形似火焰的墨纹。
谢揽月目光落在那墨纹上,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她放下笔,接过帖子,指尖在那墨纹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即合上,淡淡道:“知道了,搁着吧。”
疏影有些疑惑,但还是依言将帖子放在书案一角,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谢揽月却没有继续临帖,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株日渐葳蕤的西府海棠,眸色深沉。
那枚火焰墨纹……是她记忆中某个早已尘封的印记。故人之后?会是谁?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是巧合,还是……与她近日显露身手有关?
她心中警铃微作。有些东西,似乎正循着蛛丝马迹,悄然逼近。
与此同时,归元寺,西厢禅房。
裴砚的生活依旧清苦而规律,晨起诵书,午后练字,夜里挑灯苦读至三更。寺中香火稀疏,偶有香客谈论玉京趣闻,也大多与他无关。只是近来,那个名字被提及的频率,似乎高了许多。
“了不得啊,那位谢大小姐……”
“可不是,都说深藏不露……”
“裴施主,你整日苦读,怕是还不知道吧?就是之前……咳咳,那位谢家小姐,前几日在皇家别苑,可是大大露了脸……”连给他送斋饭的小沙弥,都忍不住在他面前多嘴了几句,语气中满是惊叹。
裴砚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修行之人,不当妄议贵人是非。”
小沙弥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言,放下斋饭便走了。
禅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裴砚的目光落在书页上,那些熟悉的字句却仿佛失去了意义,眼前晃动的,是那日媒人带来的、画像上少女清冷昳丽的容颜,以及听闻中,她飞身控马的惊鸿身影。
他想起自己当日拒婚时,那句斩钉截铁的“高攀不起”。
那时,他心中并非毫无波澜。镇国公府的嫡女,金枝玉叶,为何会选中他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寒门学子?是戏弄?是怜悯?还是别有用心?他骨子里的骄傲与敏感,让他无法接受这样一份突如其来的、不对等的“青睐”。他宁愿在清贫中坚守,靠自己的努力博取功名,也不愿被人视为攀附权贵的幸进之徒。
可如今……
那个被他断然拒绝的少女,似乎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她并非养在深闺、只知风花雪月的娇弱贵女。她冷静,甚至有些冷漠;她疏离,仿佛对周遭一切都不甚在意;而她现在,更展现出了一种令人心惊的、远超常人的能力。
这样的一个女子,当初为何会“随手一指”,选中了他?
这个疑问,像一根细小的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裴砚的心底。他原本坚如磐石的心境,因这接二连三关于她的消息,而产生了一丝细微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裂痕。
他并非后悔拒婚,那份基于当时认知的决定,他至今仍觉得是理智的。他只是……开始对那个名叫谢揽月的女子,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好奇。
而这种好奇,对于一心只读圣贤书、立志凭借自身能力改变命运的他来说,无疑是一种危险的分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书卷之上,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纷乱的思绪。然而,那滴曾经在听闻她事迹时不慎滴落的墨渍,依旧顽固地留在他心头,晕开一片难以言说的晦暗。
玉京的初夏夜晚,微风带着些许凉意。
镇国公府,漱玉轩内。
谢揽月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坐在窗边。她没有点灯,任由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孤绝料峭的剪影。
她手中,捏着那份没有署名的拜帖,指尖在角落那枚火焰墨纹上反复描摹。
故人之后……
会是“他们”吗?
如果真是“他们”找来了,那意味着她试图掩藏的过去,正在被揭开一角。而玉京这潭看似平静的水,底下潜藏的,恐怕远不止权力倾轧那么简单。
她抬起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脑海中,那些血色与硝烟的梦境碎片,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伴随着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看来,想要继续维持表面的平静,已经不可能了。
有些事,有些人,既然避不开,那便只能……迎上去。
她睁开眼,眸中最后一丝犹豫散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决然。
月光下,她摊开手掌,那枚绘着火焰墨纹的拜帖,在她掌心静静躺着,像一团无声燃烧的幽暗火焰。
涟漪已起,风浪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