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车站里人声嘈杂,带着浓重方言味的吆喝声、孩子的哭闹声、绿皮火车进站的汽笛声混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煤烟、汗味和廉价香烟的气息。
姜诺买了去京市的最早一班硬座票。
找到自己的座位,是靠窗的。
她把行李袋塞到座位底下,坐了下来。
对面是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女,孩子约莫两三岁,正哭闹不休,妇女手忙脚乱地哄着,满脸疲惫。
姜诺从口袋里摸出半块用油纸包着的、自己做的玉米饼,递过去。
“给孩子垫垫吧。”
妇女愣了一下,连忙道谢,接过饼子,掰了一小块喂给孩子。
孩子止了哭,小口小口地吃着。
妇女这才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看向姜诺。
“姑娘,一个人去京市?探亲还是工作?”
姜诺摇摇头,“读书。”
“读书?”妇女有些惊讶,上下打量她一眼,这年头独自出门读书的年轻姑娘可不多见,“啥学校啊?”
“京华大学,中文系。”
妇女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和敬佩。
“京华大学?!哎呀,了不得!大学生!还是京华的!姑娘你可真有出息!将来肯定是国家栋梁!”
姜诺笑了笑,没接话。
她从行李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硬壳笔记本,翻开第一页。
用钢笔,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
「1983年9月3日,我的新生。」
字迹工整,力透纸背。
写完,她合上本子,抱在怀里,靠在冰凉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奔驰,带着她,驶向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却充满希望的方向。
夜里两点,陆砚寒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属院。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他摸黑上了楼,用钥匙打开门。
屋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他随手按亮门边的开关。
昏黄的光线洒下来,照亮了空荡荡的客厅。
餐桌上没有像往常一样温在灶上的夜宵,也没有留盏小灯。
空气里,那种属于姜诺的、淡淡的、带着皂角清香的温暖气息,似乎也淡了许多。
他脱下沾着实验室特有气味的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今天实验数据又卡在一个关键节点,他和团队熬到凌晨,才勉强推进了一小步。
胃部传来隐隐的抽痛,他才想起自己晚饭只匆匆扒了几口冷掉的馒头。
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加上连日高强度工作,身体有些抗议了。
他走到餐桌边,想倒杯水,却看见桌上放着一张折起来的信纸。
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又搞什么。
他拿起信纸,展开。
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是姜诺的笔迹,但比平时多了几分凌厉。
「如你所愿,我去奔前程。
我去找别人。
——姜诺」
陆砚寒盯着那两行字,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他嗤笑一声,带着一种混合了疲惫和不耐的嘲弄。
“又在闹什么。”
他把信纸随手揉成一团,丢进了墙角的垃圾桶。
转身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搓了把脸。
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眼下的乌青和下巴冒出的胡茬,想起昨晚自己划伤的手臂。
伤口因为沾水有些刺痛,边缘微微发红,是发炎的迹象。
要是以前,姜诺肯定早就发现了,会立刻拿出药箱,用煮过的棉签蘸着碘伏,小心翼翼地给他消毒,再缠上干净的纱布,还会絮絮叨叨地叮嘱他不要沾水,记得换药。
他甩了甩头,把那些无用的念头甩开。
自己拿了碘伏和纱布,对着镜子,笨拙地处理了一下伤口。
纱布缠得歪歪扭扭,远不如她包得平整妥帖。
洗漱完,他走进卧室。
双人床上,他那边的被子还保持着早上离开时的样子,另一边,属于姜诺的位置,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头也摆得端正。
他躺上床,习惯性地朝旁边伸手,想揽住那具温软的身体,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的床单。
手臂上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传来一阵刺痛。
他皱了皱眉,翻了个身。
鼻尖似乎萦绕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发香,是从枕头上传来的。
这味道平时闻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可今晚,在这过分安静空旷的房间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明天还有重要的实验,他需要保持精力。
可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
是姜诺安静地坐在灯下缝补衣服的侧影。
是她把热好的牛奶轻轻放在他书桌边,又悄无声息退开的样子。
是她每天清晨,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
还有昨晚……她看到他自残、听到他那些绝情话时,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死寂一片的眼睛。
心口莫名地烦躁起来。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像煎鱼一样。
床似乎变大了,太空了,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墙上的挂钟,指针一格一格走动,发出单调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看了一眼。
凌晨三点。
他竟然还毫无睡意。
这在他的人生里,是极少有的事情。
他的睡眠向来精准得像钟表,到点就睡,到点就醒,从不为任何事干扰。
科研需要绝对清醒的头脑和充沛的精力,他从不允许自己浪费在无谓的情绪和失眠上。
可今晚,破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