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是这世上最奢侈的东西。
左青风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门外的晨光,依旧冰冷。
像一把没有温度的刀子,刮在那些犯人的脸上。
他们已经醒了。
只是没有待在比冰窖好不了多少的屋里。
而是像一群向日葵,麻木地,追逐着东边那点可怜的,微不足道的暖意。
他们蹲着,或坐着,缩在墙根下,面朝东方。
与衙役们住的这间屋子,隔着一条泾渭分明,谁也不愿跨过的线。
仿佛那不是十几步的距离。
是生与死的距离。
他们像一群被霜打了的茄子,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发落。
左青风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没有停留。
他转身,回了屋。
屋里的火堆,只剩下一点点倔强的红。
像个快要断气的老人,苟延残喘。
他蹲下身,从墙角扒拉出一些干枯的毛草,小心地凑到那点火星上。
轻轻一吹。
一缕黑烟,随即,一簇火苗,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把从老乡那里换来的柴火,一根一根,搭了上去。
火,渐渐旺了。
驱散了屋里一丝丝的阴寒。
他拿起那个被熏得漆黑的铜壶,走出门外。
在远离人迹的地方,用刀刮开表层的雪,捧起下面干净的,塞了满满一壶。
雪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很快,化作了一壶冰冷的水。
暖意,终究是来了。
睡在不远处的几个同僚,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铁屑。
身子,不由自主地,朝着火堆的方向拱了拱。
他们的脸上,依旧是化不开的疲惫。
嘴里,还嘟囔着不知所谓的梦话。
左青风没有叫醒他们。
能多睡一刻,就有一刻的福气。
在这条路上,天大的运气,不如芝麻大的福气。
等了一会儿,水,开了。
壶嘴里冒出滚滚的白气,是这死寂的清晨里,唯一的活物。
他提起自己的皮水囊,将滚烫的开水倒进去一半。
囊里,还有昨天剩下的半囊冷水。
一兑,刚刚好。
温的,能直接入口。
他拧开那瓶四季抗病毒合剂,没有犹豫,往水囊里倒了小半瓶。
药液无色无味,融进水里,不见踪迹。
他从一个大叔那破官服上,撕下一块粗布。
缠在滚烫的壶把上,提着,再次走了出去。
“都把家伙事拿出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人情味。
“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囚犯们缓缓地抬起头,眼神里,是茫然,是怀疑,是戒备。
左青风没理会他们的反应。
他小心翼翼地把铜壶放在地上,转身回屋。
从自己的包袱里,摸出那个装着茶叶的小油纸包。
打开,捏了一小撮。
那是原主自己都舍不得喝的粗茶。
回到屋外,他揭开壶盖,将茶叶撒了进去。
一股淡淡的茶香,混着水汽,飘散开来。
囚犯们,终于有了动作。
他们陆陆续续地,从怀里,从腰间,拿出了自己的喝水工具。
大多,是一个磨得光滑的竹筒。
也有破了个豁口的粗瓷碗。
左青风怕烫伤他们,让他们把容器放在地上。
他蹲下身,一个一个,给他们倒水。
热水注入竹筒的声音,在这寂静的荒原上,格外清晰。
队伍,排到了最后。
是白凤霞。
她捧着一个竹筒,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左青风提起铜壶,晃了晃。
空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没了。”
白凤霞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不过,你喝我的。”
左青风说着,从身后解下那个皮水囊,拔掉木塞,给她倒了满满一竹筒。
那水,温温的,还带着一丝香甜药味。
白凤霞愣愣地看着。
她抬起头,努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
那笑容很浅,像冬日里最后一抹快要熄灭的阳光。
“谢……大人。”
她的声音,很轻,像被风吹散的细沙。
左青风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不远处的其他囚犯,对此,见怪不怪。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嫉妒,只有麻木。
这条路上,总有那么几个,因为认识的人塞了钱,而被差爷“格外关照”的。
他们见过。
可惜,黄泉路上,从不缺伴儿。
那些被关照的,和关照人的,大多,都成了坟墓里的一块冻肉。
左青风又烧了一壶水。
这一次,是为了自己人。
屋外的囚犯们,像一排排没有灵魂的木桩,继续晒着那点唯一不要钱的太阳。
他们不进来,衙役们也不出去。
那道门槛,依旧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
一直捱到日头升到了头顶。
那冰冷的阳光,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屋里的衙役们才算彻底醒了过来。
胡乱用外面的雪抹了把脸,啃了几口冻得像石头的杂面饼。
队伍,准备再次开拔。
可班头李福的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抬头看了看天。
天很蓝,像一块上好的琉璃,没有一丝杂质。
太阳,也很大方。
左青风有些不解。
“李叔,这天儿不是挺好吗?”
李福吐了口唾沫,在冻土上砸了个小白点。
“好?”
他冷笑一声。
“越是这样的大晴天,夜里就越有可能丧命。”
“霜,知道吗?晴天的霜,若是降下来,能剐你半条命。”
他指了指前方的路。
“从这韩家屯出去,一百多里地,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
“咱们之所以等到现在才走,就是算好了时辰。”
“天黑前,刚好能赶到黑熊岭。”
“那地方,有几个山洞,能挡一些风。”
左青风心里咯噔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初中还是高中的地理提到过——冬春季节,晴朗的天空大气逆辐射弱,容易起霜。
原来,这每一步,都是在跟阎王爷算计时间。
队伍重新整肃。
李福从腰间摸出一大串黑漆漆的钥匙。
“哗啦”一声,扔在地上。
他再次对那些囚犯开口了。
“都解开吧。”
“从这儿,到吉林乌拉,老子不会再锁着你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说的很认真。
“我最后再说一次。”
“都他娘的给老子安分点。”
“别想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