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那个叫白凤霞的女子。
她抬起头,一双本该清亮如水的眸子,此刻却黯淡无光,像蒙了尘的琉璃。
那是一种对世间万物,都彻底失去希望的死寂。
她知道自己有几分姿色。
她也知道,到了宁古塔,会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等待她的,不过是沦为那些粗野兵丁的玩物,在无尽的凌辱中,耗尽最后一点精气神。
左青风不知道她心中所想。
他只是看着她那干裂起皮,甚至渗出血丝的嘴唇,和那乱糟糟得如同枯草的头发。
他将手里的水囊递了过去。
“喝吧。”
“里面加了糖,喝了能增加热量。”
“多喝点,这是有人出了钱的。”
白凤霞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一丝名为“惊愕”的光,从裂痕中透了出来。
她缓缓站起身,对着左青风,微微欠身。
行了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子才会行的万福礼。
然后,她接过水囊。
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拔开木塞,就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
水囊里,左青风放了四分之一瓶四季抗病毒合剂。
在这个时代,哪怕到了近代,一片阿莫西林,就是神药。
这些抗病毒合剂怼的水,或许,就是改写一个人的命运。
他不知道对外人,效果会如何。
但从自己身上来看,总不会太差。
白凤霞已经快一年没有尝过糖的滋味了。
别说糖,就连一顿饱饭,都是奢望。
不止是她,这一路上,所有人,包括那些看似凶神恶煞的衙役,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
“嗝……”
她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脸颊上泛起一丝不好意思的红晕。
她小心翼翼地塞紧水囊的塞子,双手捧着,递还给左青风。
“谢谢……大人。”
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那么空洞。
她眼里的光,更盛了一些。
仿佛一颗熄灭的星辰,被人重新点燃了核心。
这她觉得,这是她这一生中,喝过的,最好喝的东西。
有时候,点亮一个人眼中光芒的,不是什么盖世神功,也不是万贯家财,只是一口久违的甜。
左青风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接过水囊,转身出去。
门外,那几个女囚正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低着头,不敢乱动。
他摆了摆手。
“去灶房帮忙,生火做饭。”
几人连忙点头,挪着走开了。
半个时辰后,李福他们回来了。
几个人脸上,都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
显然,在这白雪初化的开春时节,他们买到了意想不到的好东西。
果然,和左青风猜测的不错。
一只瘦骨嶙峋的冰冻狍子,两只野鸡,四只野兔,还有几只松鼠。
最养眼的,是一小捆刚冒头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野菜。
后面的人都抱着成捆的柴火,显然,他们最有经验。
左青风看着李福腰间那几根稀疏的铜钱红绳,心里了然。
或许,不是他们运气好。
而是这村里的猎户,舍不得吃掉这最后一点肉食。
刚好,遇到他们这些路过的“官差”。
索性,用这点微不足道的肉,换了几个能买救命粮的铜板。
在这世道,谁活得,都不容易。
李福他们带回来的,不只是几只猎物。
是热量。
是活下去的指望。
那只瘦骨嶙峋的公狍子,很快就被烧掉毛,卸了骨。
扔进了那口衙役们随身带着的行军铁锅里。
火焰舔舐着锅底,发出噼啪的爆响。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
很快,一股浓郁的肉香,便在这片破败的院子里弥漫开来。
那是一种能钻进人骨头缝里的香气。
足以让一个饿了三天的人,为了它去杀人。
囚徒们被允许走出那间四面漏风的土坯房,但只能待在院子的另一头。
他们蜷缩着,像一群被世界遗弃的野狗。
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的味道,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每个人都清楚,这顿肉,没有他们的份。
能活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然而,当第一碗肉汤盛出来时,李福却端着碗,径直走到了囚徒那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碗递给了队伍里一个年纪最大的老囚犯。
老囚犯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置信。
他哆哆嗦嗦地伸出那双干枯如鸡爪的手,仿佛那碗里盛的不是肉汤,而是滚烫的烙铁。
“李……李大人……”
“喝吧。”
李福的声音,依旧粗粝,却带上了一丝属于人的气息。
“路上死的够多了。”
“到了宁古塔,要是交不上数,老子也得掉脑袋。”
“大家都把吃饭的家伙拿出来,正月十四,咱们今天提前吃肉过节。”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所有的怜悯,都明码标价。
衙役们没有反对。
这条路有多难走,他们比谁都清楚。
分一碗汤出去,或许就能让一个快要倒下的囚犯,多撑过一个晚上。
用一碗汤,换自己少一分麻烦,这笔账,谁都会算。
很快,每一个囚犯,都分到了一小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几块碎肉,还有一个能垫肚子的杂面饼。
没有人说话。
院子里只剩下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和牙齿撕咬面饼的闷响。
那一刻,没有官差,也没有囚徒。
只有一群在苦寒中挣扎求生的人。
左青风把一大块几个叔伯给的后腿肉放在了白凤霞的碗里。
一口热汤,暖的了肠胃,却暖不透这条通往宁古塔的绝路。
吃完,天便彻底黑了。
夜里的风,怒吼着,刮得人脸生疼。
所有人都早早地进了屋,蜷缩在火堆旁,沉沉睡去。
对他们而言,睡眠,是这世上最廉价,也是最奢侈的享受。
……
第二天,左青风是被外面呼啸的北风吵醒的。
他睁开眼,屋子里依旧昏暗,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下几点微弱的红星。
刺骨的寒风从破败的门窗缝隙里灌进来。
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撕扯着屋里每一个人身上的热气。
身边的衙役们,一个个都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却依旧在睡梦中冻得瑟瑟发抖。
唯有左青,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
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盖了一床温热的棉被。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平平无奇的黑色“官差服”。
他忽然明白了。
是这件防护服。
它不仅能防病毒,还能隔绝寒冷。
在这个随时都可能被冻死的地方,这是一件真正的神器。
左青的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
这狂喜之中,又夹杂着一丝莫名的孤单。
他与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他心念一动,那个熟悉的界面,再次浮现在眼前。
新手礼包的格子依旧亮着,显示着剩余的药品。
而更让他心脏狂跳的是,在口罩的图标旁边,两个原本灰暗的格子,此刻竟然亮了起来。
像是黑夜里,凭空多出的两颗星辰。
第一个格子里,是一块用锡纸包裹着的,无比熟悉的长方形物件。
【43克香浓黑德芙巧克力】
【数量:2】
【售价:8积分】
左青的呼吸,猛地一滞。
另一个格子里,则是一块透明的,边缘带着黑色胶条的玻璃。
【驾驶位车门玻璃】
【数量:1】
【售价:120积分】
左青撇了撇嘴。
这块玻璃,在这个荒原上,似乎毫无用处。
但那块巧克力……
它代表的,是能量,是热量,是关键时刻能救命的东西。
可是,积分从哪里来?
他的目光落在界面最下方,那个显示为“0”的积分数字上。
一个念头,划过他的脑海。
玩游戏,没钱了,可以充值。
他这个……是不是也可以?
他悄悄地从怀里,摸出了一小粒碎银子放在手心。
然后,他用尽全部的意念,死死地盯着它。
充值。
我要充值。
“叮。”
一声清脆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响,在脑海中响起。
一行小字,浮现在那粒碎银的上方。
【检测到可充值道具:纹银(约一两)】
【是否消耗一两纹银,充值10积分?】
【提示:首次使用不同金额的白银充值,可获双倍积分奖励。】
左青的瞳孔,骤然收缩。
成了!
他毫不犹豫地,在心里默念。
“是!”
下一秒,他手心里的那粒碎银,凭空消失了。
没有光,也没有任何声音。
就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与此同时,他眼前的界面上,那个刺眼的“0”,瞬间跳动了一下。
【积分:20】
一个冰冷的数字。
却像一团火,在左青的胸膛里,轰然炸开。
原来,钱,在这里也能通神。
只要有银子,他就有积分。
有了积分,他就能在这该死的世道里,活下去。
不只是活下去。
还要活得像个人。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带来的盘缠。
这次远行,他身上带了十两。
那是父亲这些年,零零散散给的零花钱。
那一晚,又有人悄悄塞给了他十两。
一共,是二十两。
至于他爹拿命换来的那笔抚恤金,一文没动。
被他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地埋在了老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
他想着,等他回来,就挖出来,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他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天。
或者说,原来的那个“他”,没等到。
这一路,从京城到这鸟不拉屎的韩家屯,吃喝都有班头李福打点。
原主是个老实人,不嫖不赌。
偶尔路过集市,最大的花销,也不过是买上几块麦芽糖,或是半斤炒货,解解嘴馋。
左青在脑子里,仔细盘算了一下。
二十两银子,到现在,应该还剩下十七两,外加一些碎角。
十七两。
能充一百七十个积分。
如果次次都有首充奖励,那就是三百四十个。
足够了。
足够他在这条绝路上,给自己挣出一条活路。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了那两块巧克力上。
【售价:8积分】
他几乎没有犹豫。
但心,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八个积分。
不算双倍返利的话,那就是八钱银子。
换算成铜板,是足足八百文。
八百文钱,能做什么?
在他的记忆里,京城里最次的糙米,一斤,也才五六钱。
就算是精贵的好米,一斤,也不过五十文。
一块甜到发腻的巧克力,能换一百来斤活命的粮。
这世道,人命,原来还不如一块糖。
可左青清楚。
在眼下。
在这片能把人活活冻死的荒原上。
这块巧克力,比一百斤粮食,甚至比他自己的命,都更金贵。
那是浓缩的热量。
是纯粹的能量。
是能在一个快要倒下的人嘴里,吊住最后一口气的东西。
心疼。
但,值得。
他盯着那块巧克力的图标,在心里默念。
“兑换。”
他原本以为,兑换两块,需要十六个积分。
他甚至做好了积分瞬间见底的准备。
然而,并没有。
界面上的数字,只是轻轻一跳。
【积分:12】
只扣了八个。
与此同时,他道具栏里,那盒阿莫西林的图标,往后挪了一个身位。
两块用锡纸包裹的德芙巧克力,安静地出现在了那里。
图标的右下角,清晰地标着一个数字。
【2】
左青先是一愣。
随即,一股狂喜,再次冲上了天灵盖。
他懂了。
他彻底懂了。
这天杀的系统,不是按件卖的。
是按格子卖的!
格子里刷新出多少数量,标的积分,就是这一整份的价格!
那一瞬间,左青心里的那点肉疼,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占了天大便宜的舒爽。
就像在拆迁废墟里,忽然刨出了一根金条,金条的下面,居然还藏着另外一根。
他看着道具栏里,那两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又看了看身旁,在寒风中蜷缩成一团,睡梦中依旧紧锁着眉头的同僚。
他忽然觉得。
这条通往宁古塔的路,好像,也不是那么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