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青风一愣。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她手里的竹筒上。
竹筒,是山洞里一个老妇人死后落下的。
而里面,是一筒草木灰。
他的脑子里“轰”的一声。
他瞬间明白了。
也瞬间感受到了,一种锥心刺骨的窘迫和酸楚。
那不是他的,而是她的。
一个女囚来了月事。
可,在冰天雪地里,连最基本的体面,都成了一种奢望。
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好。”
只有一个字。
白凤霞像是松了一口气,连忙转身跑回屋里。
再出来时,手里攥着几枚铜钱,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
那几枚铜钱,被她的手心捂得温热。
上面,甚至还带着她的汗。
左青风知道。
有些尊严,是用铜钱买不来的。
但有些尊严,却只能用这最后的几枚铜钱来换。
他没有拒绝。
伸手,将那几枚带着一个女人全部尊严的铜钱,接了过来。
沉甸甸的。
他把钱收好,转身回屋。
意念一动。
身上的崭新黑袍,在一阵微光中,化作了一身青灰色的差役服。
不算新,带着点风尘仆仆的旧。
正好。
他拿起墙角那把死去的同僚留下的弯刀。
铁质的刀鞘,冰冷,沉重。
他将它挂在腰间。
丁猛正站在门口,往身上挂箭袋。
“小子,要去镇上?”
“嗯,丁大叔,怎么走?”
丁猛朝东边努了努嘴。
“就朝着那座山走。”
“翻过去,就到了。”
他的话,永远那么简单,直接。
左青风点了点头,朝他抱了抱拳。
“谢丁大叔。”
丁猛摆了摆手,转身进了屋。
左青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踏入了茫茫雪原。
身后,是温暖的木楞房,是这绝境里唯一的庇护所。
身前,是无尽的白,和一座座沉默的大山。
丁大叔说,他家这边,一直能看到山。
可当左青风真正爬上山脊,回头望去时。
来路,已被一片白茫茫的雪雾吞没。
那座小小的木屋,不见了。
就像是孤舟驶入大海,再也看不见来时的港湾。
一种巨大的孤独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转过身,看向山的那一边。
然后,他看见了太阳。
一轮金红色的太阳,正从地平线的尽头,挣扎着,跃出。
万道金光,撕裂了灰蒙蒙的天空,铺满了整个雪白的世界。
而在那片金光之下,一座小小的镇子,静静地卧在那里。
青色的砖瓦,褐色的土墙。
炊烟袅袅,如在画中。
这是左青风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真正看见一座属于古人的城市。
在这片只有黑白两色的绝境里,那是一抹突兀的、却又无比真实的色彩。
他忽然觉得,人间,似乎也还不错。
他不再犹豫,脚步变得轻快,几乎是小跑着,冲向那片温暖的颜色。
镇子很小。
小到还没有他老家一个行政村大。
一条主街,几条岔路,就是全部。
街上的行人不多,大多行色匆匆,脸上带着被寒风和生活刻下的印记。
他们看到左青风。
更准确地说,是看到了他腰间的弯刀,和他身上那身差役服。
然后,他们会停下脚步,微微低下头。
那眼神里,没有畏惧,也没有谄媚。
而是一种由衷的……敬佩。
左青风知道。
他们敬的不是自己,是那身代表押送差役的皮子。
在这世道,一身官皮,就是一道护身符,也是一道催命符。
它代表着秩序,也代表着暴力。
左青风先找了个路人,打听卖糖人的地方。
可问了几个人,都只是茫然地摇头。
这冰天雪地的,谁还有闲钱吃那玩意儿。
就在他准备放弃时,却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货郎摊子上,看到了那抹熟悉的,晶亮的糖色。
不是什么龙飞凤舞的糖人。
就是几个最简单的,圆坨坨的糖块,用竹签串着。
左青风的心,却莫名地雀跃起来。
他走过去。
“这个,怎么卖?”
货郎是个干瘦的老头,哆哆嗦嗦地伸出两根手指。
“官爷......五个大子一个。”
左青风没有还价。
糖,在这个时代,算是顶好的东西。
“来六个。”
他数出三十文钱,递了过去。
老头接过钱,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左青风拿着那六根简陋的糖块,心里却盘算着。
丁大叔一家三口,李福,白凤霞,还有自己。
正好。
他又走向不远处的一家布店。
店门不大,挂着一块褪了色的“布”字招牌。
他走了进去。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正坐在柜台后缝补着什么。
听到动静,她抬了抬眼皮。
“这位官爷,您要点什么?”
左青风的脸,有些发烫。
他想起白凤霞那张涨红的脸,和她攥着铜钱时微微颤抖的手。
他压低了声音。
“老人家,请问,有......没有……就是……不带颜色的布条?”
他问得支支吾吾。
那老妇人却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随后露出慈祥的笑容。
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一切。
她没有多问一个字。
只是站起身,从身后货架的一个角落里,取出一个包裹。
包裹不大,是用一块灰布包着的。
她将包裹放在柜台上,推了过来。
“细麻,吸水,结实,不伤皮肤。”
“都是裁好的。”
“一包,十个铜板。”
左青风愣住了。
他甚至没说要给谁用,她却什么都懂了。
他连忙从怀里掏出白凤霞给他的那几枚铜钱。
只有六枚。
不够,他自己添了四枚。
老妇人收了钱,便又坐了回去,继续缝缝补补。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左青风拿起那个灰布包裹。
很轻。
但他拿在手里,却觉得比刚才那把铁鞘弯刀,还要沉重。
有些东西,看着很轻。
特殊时期,却能压垮一个人的脊梁。
左青风没想在这里耽搁。
这个镇子,像是一座孤坟,活着的人,眼神都像是死的。
这让他很不舒服,他准备沿路返回。
可刚走出那家布点,街角,就像是从地里长出来一样,多了一个人。
一个老乞丐。
天上的太阳是假的。
只有光,没有温度。
老乞丐就那么瘫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