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
厨房的门,被推开了。
丁猛的媳妇,抱着那个孩子,走了出来。
孩子身上,裹着一张不知是狐狸还是兔子的皮毛。
毛茸茸的,衬得那张小脸,格外可爱。
他已经彻底好了。
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打量着院子里的东西。
小手里,还攥着一个热乎乎的野鸡蛋。
看见左青风。
孩子的眼睛,亮了一下。
丁猛的媳妇,也看见了他。
她抱着孩子,对着左青风,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却无比真诚的笑。
她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片刻后,又走了出来。
她走到两人面前。
把四个还带着余温的野鸡蛋,塞了过来。
两个,给了白凤霞。
两个,给了左青风。
她没有说话。
她也说不出什么话。
只是不由分说地,把东西塞进他们手里。
然后,又笑了笑。
那笑容里,有感激,有敬畏,还有一丝,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坚定。
她转身,又回了厨房。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救命的恩情。
不是几个鸡蛋,就能还清的。
但日子,还长着呢。
来日方长,不是么。
左青风手里的鸡蛋,有些烫手。
也有些,烫心。
他看着丁猛媳妇的背影,消失在厨房的门后。
白凤霞,也同样沉默着。
她低头,看着手心里的两枚野鸡蛋。
像是捧着两块烧红的炭。
许久。
她才抬起头,看向左青。
眼神里,有些不知所措。
左青风,却笑了笑。
他剥开一枚鸡蛋,咬了一口。
很香。
是食物最本真的味道。
他三两口吃完,将另一枚揣进了怀里。
白凤霞见状,也学着他的样子,将鸡蛋小心地收好。
她没有说话。
她转身,进了那间低矮的伙房。
片刻后,一缕白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
水,再一次开了。
很快,她提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罐,走了出来。
热气,蒸腾着。
她将瓦罐放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
那张桌子,很特别。
四块大小不一,却高低一样的石墩,撑着一块巨大的,不甚规整的青石板。
石板的表面,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滑了。
看得出来。
丁猛那个粗犷的汉子,也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这世上,再苦的人,心里也藏着一亩田。
种着,只有自己才懂的春天。
左青风转身回屋,拿出了自己的那个瓷碗。
白凤霞为他倒上。
褐色的茶汤,在碗里轻轻晃荡。
茶叶的清香,混着水汽,扑面而来。
左青风吹了吹。
喝了一口。
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落到了胃里。
整个人,都舒坦了。
他抬起头。
却发现,白凤霞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眼神里,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四目相对。
她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像天边,最艳的那一抹晚霞。
她慌忙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满是冻疮的手上。
左青风微微一怔。
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的心念,微微一动。
再抬手时,指尖,已经多了一样东西。
一颗,用油纸包着的糖。
他想了想。
又变出了一颗。
李叔的那颗,已经给了。
这一颗,本是留给自己的。
他将两颗糖,都递了过去。
“拿着吃。”
“昨天,去镇上买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
白凤霞猛地抬起头,像是受了惊的兔子。
她看着那两颗小小的糖球,连连摆手。
“不……不敢,大人……”
“这太贵重了……”
左青风没说话。
他不喜欢这种推拉。
他直接伸出手,拉过了白凤霞的手。
然后,将那两颗带着一丝凉意的糖,放在了她的掌心。
一个现代人的寻常。
却是她的惊涛骇浪。
白凤霞的身子,猛地一僵。
一股酥麻的感觉,从手心,瞬间窜遍了全身。
她长这么大。
除了父亲和兄长,还从未被哪个男人,这般碰过。
她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拿着那两颗糖。
不知,如何是好。
左青风看着她这副窘迫的样子,心里,也微微动了一下。
他这才发现。
洗去了满头的杂乱,还有那一脸的风霜。
眼前的这个女人,其实……长得还不错。
眉眼,很清秀。
只是太瘦了。
瘦得让人心疼。
透过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他搜寻了片刻。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当初离京的时候,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人,总是先看见风霜。
再看见风霜下的模样。
左青风收回手,也收回了目光。
他指了指对面的石墩。
“坐吧。”
为了打破尴尬,他主动开了口。
“白凤霞。”
“你识字么?”
听到他问话,白凤霞的身子,又是一僵。
当听清了内容,她才松了口气。
她捧着手里的糖,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
“小女子……跟着两位兄长,在私塾里念过几年。”
“字……识得一些。”
左青风笑了。
他指了指她手里的糖。
故意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那就好。”
“这两块糖,可不是白吃的。”
“你教我识字,这个,就当是束脩,怎么样?”
白凤霞依旧红着脸。
她抬起头,急急地说道。
“不用的,大人。”
“不用糖,凤霞……凤霞也愿意教您的。”
左青风却摇了摇头。
“那可不行。”
“求学,要有求学的态度。”
他站起身。
“你等着。”
“我昨天也买了本书,正好有几个字不认识,你念给我听听。”
说完。
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再出来时。
手里,已经多了一本薄薄的,线装的书册。
他重新在石桌边坐下,将书递了过去。
白凤霞见状,小心翼翼地,将那两颗糖,放在了干净的石板一角。
这才伸出双手,疑惑地接过了那本书。
她垂下眼帘。
目光,落在了封皮上。
然后,用一种极轻,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念出了那四个字。
“《天刀八式》。”
左青风听着,心里却是一动。
天刀。
好大的口气。
这薄薄的一本册子,几张粗糙的图谱,竟敢妄称“天”字。
要知道,在这个等级森严,天子一怒便伏尸百万的世道。
天,是最大的那个字。
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把看不见的刀。
随意触碰,便是粉身碎骨。
也不知写下这本书的人,究竟是狂妄到了何种地步,还是……
真的有那个资格。
左青风看着那本书,心里想着事。
嘴上,却下意识地开了个口。
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什么。
“我就说嘛。”
“我认识‘天’字,也认识‘八’字,还认识‘刀’字。”
话音刚落。
对面的白凤霞,那一直紧绷着的嘴角,竟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噗嗤……”
一声极轻的笑,从她唇边溢了出来。
她抬起眼,眸子里,像是落入了星光。
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见的狡黠。
“左大人,这就是您说的……有几个字不认识呀?”
那声音,带着一点调侃。
像是一缕春风,吹散了院子里凝固的压抑。
然而。
春风,只吹了一瞬。
话刚说完,她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那一点点鲜活的星光,瞬间熄灭。
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她猛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囚徒。
一个随时可能会死在路上的,罪臣之女。
她怎么敢……怎么敢用这种语气,和掌管她生死的差役说话?
恐惧,像潮水一般,瞬间将她淹没。
她赶紧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自己的衣领里。
声音,都在发颤。
“大……大人,恕罪……”
“凤霞……凤霞不是那个意思……”
左青看着她这副样子,倒是愣了一下。
他没有想那么多。
他只是想让她别那么紧张。
没想到,一句玩笑,竟让她怕成了这样。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也笑了。
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真诚。
“白姑娘说的是。”
“我这不是……怕说自己一个字也不认识,你就不愿意教我了么。”
他的声音,很温和。
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
白凤霞偷偷地,从眼角的余光里,瞥了他一眼。
见他脸上,真的没有半分怒意。
那颗悬到了嗓子眼的心,才终于,慢慢地落了回去。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从戴上枷锁,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
队伍里,家里仅剩的老妈子就反复叮嘱过她。
什么时候,都要谨小慎微。
什么时候,都要把头低下。
因为,她们的命,已经不是命了。
只是别人脚下,可以随意踩死的蝼蚁。
她这一路走来,便是靠着这份小心,才活到了今天。
她又偷偷看了一眼左青。
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人,一点儿也不像她记忆中那些凶神恶煞的差役。
他的眼睛,很干净。
他笑起来的样子,甚至……
有些像自己的二哥。
二哥……
想到这里,白凤霞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忽然想起。
两个哥哥,还有父亲,是秋后问斩。
算算日子,这会儿……
他们,应该早已在那冰冷的菜市口,身首异处了吧。
他们的尸身,会有谁敢去收敛呢?
还是说,就那么暴尸荒野,任由野狗啃食……
有些人,看似还活着。
可他们的春天,在那个秋天到来之前,就已经死了。
左青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和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心里一沉。
他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
但他能感觉到,那是一种,能将人溺毙的悲伤。
他没有追问。
在这世道,每个人的伤口,都最好别去触碰。
一碰,就会血流不止。
白凤霞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都重新压回了心底。
她将目光,重新落回了手里的书册上。
她将书,一页一页地翻看了一遍。
然后,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大人,这应该……就是我爹爹常说起的,武功秘籍。”
“这第一页,全是字,叫做心法总纲。”
她看着左青风,眼神里,多了一丝郑重。
“那……那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您听。”
“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您一定要及时问我。”
“我听爹爹说过,这种东西,最是凶险,万万不能瞎练的。”
“一步走错,便会……损伤经脉,再无挽回的余地。”
左青风点了点头。
“好。”
白凤霞这才定下心神,清了清嗓子。
她的视线,落在了那泛黄的书页上。
然后,一字一句,用一种缓慢而清晰的语调,开始念诵。
“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吾,五岁持刀,刀斩风雪。”
“十五岁,刀已小成。”
“二十岁,刀出东海,三千剑客皆俯首。”
“四十五岁,刀指苍穹,人间已无敌手。”
“呜呼……”
“高处之寒,非人能知也。”
“我以我刀,问苍天,何为道?”
“天不语。”
“我自创《天刀》,录尽毕生所学,只待有缘人。”
“习我刀法,需有无畏之心,无敌之念。”
“以意御气,以气催刀,气与刀合,刀与人合,人与天合。”
“至此,方为……天刀!”
短短的一段总纲。
却仿佛有一股霸绝天下的气势,从那单薄的纸页上,扑面而来!
左青风听得,心神俱震。
这是一个何等狂傲,又何等寂寞的人!
白凤霞念完了。
院子里,一片死寂。
只剩下风,吹过院墙的呜咽声。
许久,左青风才回过神来。
他指着书页上的几个字,皱起了眉头。
“这句……‘以意御气,以气催刀’,是什么意思?”
他一个现代人,是知道什么意思的,他谨慎的性格,让他有些不放心眼前的白凤霞。
白凤霞看着那行字,也有些犯难。
她毕竟只是识字,却不懂武功。
她沉吟了片刻,只能按照字面的意思去猜。
“‘意’,应该就是您的想法,您的念头。”
“‘御’,是驾驭,是掌控的意思。”
“‘气’……应该就是……人喘的这口气?”
她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左青风。
“‘催’,就是催动。”
“所以,连起来的意思,大概就是……用您的想法,去驾驭您呼出的一口气,再用这口气,去催动您手里的刀?”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诞。
这听起来,玄之又玄。
左青风,却听得入了神,确认白凤霞没有在故意骗他。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嘴里,反复咀嚼着那句话。
用想法……去驾驭气?
再用气……去催动刀?
他知道白凤霞理解错了,那应该是练到一定的境界,能用内力催动手中的刀。
这一刻,一扇崭新的大门,好像……
正对着他,缓缓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那是一种,名为“力量”的毒药。
看得见,摸不着。
却足以让世间所有凡人,飞蛾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