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22:26:21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

厨房的门,被推开了。

丁猛的媳妇,抱着那个孩子,走了出来。

孩子身上,裹着一张不知是狐狸还是兔子的皮毛。

毛茸茸的,衬得那张小脸,格外可爱。

他已经彻底好了。

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打量着院子里的东西。

小手里,还攥着一个热乎乎的野鸡蛋。

看见左青风。

孩子的眼睛,亮了一下。

丁猛的媳妇,也看见了他。

她抱着孩子,对着左青风,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却无比真诚的笑。

她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片刻后,又走了出来。

她走到两人面前。

把四个还带着余温的野鸡蛋,塞了过来。

两个,给了白凤霞。

两个,给了左青风。

她没有说话。

她也说不出什么话。

只是不由分说地,把东西塞进他们手里。

然后,又笑了笑。

那笑容里,有感激,有敬畏,还有一丝,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坚定。

她转身,又回了厨房。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救命的恩情。

不是几个鸡蛋,就能还清的。

但日子,还长着呢。

来日方长,不是么。

左青风手里的鸡蛋,有些烫手。

也有些,烫心。

他看着丁猛媳妇的背影,消失在厨房的门后。

白凤霞,也同样沉默着。

她低头,看着手心里的两枚野鸡蛋。

像是捧着两块烧红的炭。

许久。

她才抬起头,看向左青。

眼神里,有些不知所措。

左青风,却笑了笑。

他剥开一枚鸡蛋,咬了一口。

很香。

是食物最本真的味道。

他三两口吃完,将另一枚揣进了怀里。

白凤霞见状,也学着他的样子,将鸡蛋小心地收好。

她没有说话。

她转身,进了那间低矮的伙房。

片刻后,一缕白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

水,再一次开了。

很快,她提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罐,走了出来。

热气,蒸腾着。

她将瓦罐放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

那张桌子,很特别。

四块大小不一,却高低一样的石墩,撑着一块巨大的,不甚规整的青石板。

石板的表面,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滑了。

看得出来。

丁猛那个粗犷的汉子,也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这世上,再苦的人,心里也藏着一亩田。

种着,只有自己才懂的春天。

左青风转身回屋,拿出了自己的那个瓷碗。

白凤霞为他倒上。

褐色的茶汤,在碗里轻轻晃荡。

茶叶的清香,混着水汽,扑面而来。

左青风吹了吹。

喝了一口。

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落到了胃里。

整个人,都舒坦了。

他抬起头。

却发现,白凤霞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眼神里,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四目相对。

她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像天边,最艳的那一抹晚霞。

她慌忙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满是冻疮的手上。

左青风微微一怔。

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的心念,微微一动。

再抬手时,指尖,已经多了一样东西。

一颗,用油纸包着的糖。

他想了想。

又变出了一颗。

李叔的那颗,已经给了。

这一颗,本是留给自己的。

他将两颗糖,都递了过去。

“拿着吃。”

“昨天,去镇上买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

白凤霞猛地抬起头,像是受了惊的兔子。

她看着那两颗小小的糖球,连连摆手。

“不……不敢,大人……”

“这太贵重了……”

左青风没说话。

他不喜欢这种推拉。

他直接伸出手,拉过了白凤霞的手。

然后,将那两颗带着一丝凉意的糖,放在了她的掌心。

一个现代人的寻常。

却是她的惊涛骇浪。

白凤霞的身子,猛地一僵。

一股酥麻的感觉,从手心,瞬间窜遍了全身。

她长这么大。

除了父亲和兄长,还从未被哪个男人,这般碰过。

她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拿着那两颗糖。

不知,如何是好。

左青风看着她这副窘迫的样子,心里,也微微动了一下。

他这才发现。

洗去了满头的杂乱,还有那一脸的风霜。

眼前的这个女人,其实……长得还不错。

眉眼,很清秀。

只是太瘦了。

瘦得让人心疼。

透过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他搜寻了片刻。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当初离京的时候,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人,总是先看见风霜。

再看见风霜下的模样。

左青风收回手,也收回了目光。

他指了指对面的石墩。

“坐吧。”

为了打破尴尬,他主动开了口。

“白凤霞。”

“你识字么?”

听到他问话,白凤霞的身子,又是一僵。

当听清了内容,她才松了口气。

她捧着手里的糖,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

“小女子……跟着两位兄长,在私塾里念过几年。”

“字……识得一些。”

左青风笑了。

他指了指她手里的糖。

故意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那就好。”

“这两块糖,可不是白吃的。”

“你教我识字,这个,就当是束脩,怎么样?”

白凤霞依旧红着脸。

她抬起头,急急地说道。

“不用的,大人。”

“不用糖,凤霞……凤霞也愿意教您的。”

左青风却摇了摇头。

“那可不行。”

“求学,要有求学的态度。”

他站起身。

“你等着。”

“我昨天也买了本书,正好有几个字不认识,你念给我听听。”

说完。

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再出来时。

手里,已经多了一本薄薄的,线装的书册。

他重新在石桌边坐下,将书递了过去。

白凤霞见状,小心翼翼地,将那两颗糖,放在了干净的石板一角。

这才伸出双手,疑惑地接过了那本书。

她垂下眼帘。

目光,落在了封皮上。

然后,用一种极轻,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念出了那四个字。

“《天刀八式》。”

左青风听着,心里却是一动。

天刀。

好大的口气。

这薄薄的一本册子,几张粗糙的图谱,竟敢妄称“天”字。

要知道,在这个等级森严,天子一怒便伏尸百万的世道。

天,是最大的那个字。

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把看不见的刀。

随意触碰,便是粉身碎骨。

也不知写下这本书的人,究竟是狂妄到了何种地步,还是……

真的有那个资格。

左青风看着那本书,心里想着事。

嘴上,却下意识地开了个口。

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什么。

“我就说嘛。”

“我认识‘天’字,也认识‘八’字,还认识‘刀’字。”

话音刚落。

对面的白凤霞,那一直紧绷着的嘴角,竟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噗嗤……”

一声极轻的笑,从她唇边溢了出来。

她抬起眼,眸子里,像是落入了星光。

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见的狡黠。

“左大人,这就是您说的……有几个字不认识呀?”

那声音,带着一点调侃。

像是一缕春风,吹散了院子里凝固的压抑。

然而。

春风,只吹了一瞬。

话刚说完,她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那一点点鲜活的星光,瞬间熄灭。

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她猛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囚徒。

一个随时可能会死在路上的,罪臣之女。

她怎么敢……怎么敢用这种语气,和掌管她生死的差役说话?

恐惧,像潮水一般,瞬间将她淹没。

她赶紧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自己的衣领里。

声音,都在发颤。

“大……大人,恕罪……”

“凤霞……凤霞不是那个意思……”

左青看着她这副样子,倒是愣了一下。

他没有想那么多。

他只是想让她别那么紧张。

没想到,一句玩笑,竟让她怕成了这样。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也笑了。

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真诚。

“白姑娘说的是。”

“我这不是……怕说自己一个字也不认识,你就不愿意教我了么。”

他的声音,很温和。

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

白凤霞偷偷地,从眼角的余光里,瞥了他一眼。

见他脸上,真的没有半分怒意。

那颗悬到了嗓子眼的心,才终于,慢慢地落了回去。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从戴上枷锁,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

队伍里,家里仅剩的老妈子就反复叮嘱过她。

什么时候,都要谨小慎微。

什么时候,都要把头低下。

因为,她们的命,已经不是命了。

只是别人脚下,可以随意踩死的蝼蚁。

她这一路走来,便是靠着这份小心,才活到了今天。

她又偷偷看了一眼左青。

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人,一点儿也不像她记忆中那些凶神恶煞的差役。

他的眼睛,很干净。

他笑起来的样子,甚至……

有些像自己的二哥。

二哥……

想到这里,白凤霞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忽然想起。

两个哥哥,还有父亲,是秋后问斩。

算算日子,这会儿……

他们,应该早已在那冰冷的菜市口,身首异处了吧。

他们的尸身,会有谁敢去收敛呢?

还是说,就那么暴尸荒野,任由野狗啃食……

有些人,看似还活着。

可他们的春天,在那个秋天到来之前,就已经死了。

左青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和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心里一沉。

他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

但他能感觉到,那是一种,能将人溺毙的悲伤。

他没有追问。

在这世道,每个人的伤口,都最好别去触碰。

一碰,就会血流不止。

白凤霞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都重新压回了心底。

她将目光,重新落回了手里的书册上。

她将书,一页一页地翻看了一遍。

然后,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大人,这应该……就是我爹爹常说起的,武功秘籍。”

“这第一页,全是字,叫做心法总纲。”

她看着左青风,眼神里,多了一丝郑重。

“那……那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您听。”

“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您一定要及时问我。”

“我听爹爹说过,这种东西,最是凶险,万万不能瞎练的。”

“一步走错,便会……损伤经脉,再无挽回的余地。”

左青风点了点头。

“好。”

白凤霞这才定下心神,清了清嗓子。

她的视线,落在了那泛黄的书页上。

然后,一字一句,用一种缓慢而清晰的语调,开始念诵。

“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吾,五岁持刀,刀斩风雪。”

“十五岁,刀已小成。”

“二十岁,刀出东海,三千剑客皆俯首。”

“四十五岁,刀指苍穹,人间已无敌手。”

“呜呼……”

“高处之寒,非人能知也。”

“我以我刀,问苍天,何为道?”

“天不语。”

“我自创《天刀》,录尽毕生所学,只待有缘人。”

“习我刀法,需有无畏之心,无敌之念。”

“以意御气,以气催刀,气与刀合,刀与人合,人与天合。”

“至此,方为……天刀!”

短短的一段总纲。

却仿佛有一股霸绝天下的气势,从那单薄的纸页上,扑面而来!

左青风听得,心神俱震。

这是一个何等狂傲,又何等寂寞的人!

白凤霞念完了。

院子里,一片死寂。

只剩下风,吹过院墙的呜咽声。

许久,左青风才回过神来。

他指着书页上的几个字,皱起了眉头。

“这句……‘以意御气,以气催刀’,是什么意思?”

他一个现代人,是知道什么意思的,他谨慎的性格,让他有些不放心眼前的白凤霞。

白凤霞看着那行字,也有些犯难。

她毕竟只是识字,却不懂武功。

她沉吟了片刻,只能按照字面的意思去猜。

“‘意’,应该就是您的想法,您的念头。”

“‘御’,是驾驭,是掌控的意思。”

“‘气’……应该就是……人喘的这口气?”

她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左青风。

“‘催’,就是催动。”

“所以,连起来的意思,大概就是……用您的想法,去驾驭您呼出的一口气,再用这口气,去催动您手里的刀?”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诞。

这听起来,玄之又玄。

左青风,却听得入了神,确认白凤霞没有在故意骗他。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嘴里,反复咀嚼着那句话。

用想法……去驾驭气?

再用气……去催动刀?

他知道白凤霞理解错了,那应该是练到一定的境界,能用内力催动手中的刀。

这一刻,一扇崭新的大门,好像……

正对着他,缓缓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那是一种,名为“力量”的毒药。

看得见,摸不着。

却足以让世间所有凡人,飞蛾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