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风如刀,刮过青云仙门问罪崖上嶙峋的怪石,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崖顶,陈烬被死死按在冰冷的石面上,脊骨断裂处的剧痛早已麻木,只有刺入骨髓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啃噬到四肢百骸。他勉强睁着眼,视线模糊,只能看见三双绣着青云纹的登云靴踏在咫尺之处的雪泥里,纤尘不染,衬得他一身褴褛血污如同烂泥。
罪民陈烬,偷习武道禁术,私藏前朝兵甲残片,按律,当断脊废功,逐出仙门庇护之地。为首的内门弟子王执声音冰冷,不疾不徐地宣判,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入陈烬的耳膜。他身后两名执法弟子面无表情,手中那根浸染过无数罪徒血迹的黝黑刑棍,还滴落着陈烬温热的血珠。
陈烬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里涌上的只有铁锈味的腥甜。他想辩解,那所谓的前朝兵甲残片,不过是父亲留下的半块锈迹斑斑的护心镜,早已灵性尽失;那点粗浅的锻体法门,也只是为了在矿坑里多扛几筐矿石,好换钱给病榻上的妹妹小鱼抓药。可话未出口,就被王执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看蝼蚁般的鄙夷堵了回去。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仙门修士眼中,凡人的挣扎与苦难,不过是印证他们威严与秩序的注脚。
废了他,王执厌恶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
刑棍带着沉闷的破空声再次扬起。陈烬闭上眼,最后一丝力气凝聚在右手,死死攥着怀里一样东西——那是小鱼用捡来的草茎和碎布编成的小草鞋,针脚歪歪扭扭,却是他坠入深渊前唯一能抓住的温暖。
哥…早点回来…药…不苦…妹妹气若游丝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砰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地在崖顶炸开,比寒风更刺骨。这一次,是右肩胛骨。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掼向崖边,半边身子已然悬空。彻骨的剧痛终于冲垮了麻木的堤坝,瞬间将他淹没。他连闷哼都发不出,意识在无边的痛楚和黑暗里沉浮,只有攥着那只小草鞋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哼,贱骨头。王执嗤笑一声,似乎觉得这刑罚都脏了自己的眼,扔下去,清理干净。
两名执法弟子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抬起陈烬软绵的身体。失重感骤然袭来,伴随着崖顶那几声漠然的冷笑,一同坠入呼啸的寒风。天地旋转,冰冷的罡风像无数把钝刀切割着裸露的伤口。陈烬残存的意识里,只有妹妹苍白的小脸和那只草鞋粗糙的触感。
小鱼…哥…回不去了…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轰隆
身体砸进谷底厚厚腐败落叶层的声音沉闷而巨大。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一瞬,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断裂的骨头茬子刺入血肉,带来新一轮的凌迟剧痛。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枯枝烂叶和陈年积土的腐朽气息,粗暴地灌入鼻腔。
冷,刺骨的冷,骨髓似乎都要被冻僵。
他像一条濒死的鱼,瘫在冰冷污秽的泥泞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血水混着泥水从口鼻和伤口不断溢出,带走他仅存的生命力。视线模糊得厉害,只能隐约看到头顶被嶙峋怪石切割成锯齿状的、灰蒙蒙的一线天空,遥远得如同隔世。
要死了吗?也好…至少不用再看到小鱼喝药时皱紧的小脸,不用再面对仙门修士那令人窒息的白眼…只是…小鱼怎么办?那个破败漏风的家里,只剩她一个人了…她该多冷,多怕…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残存的意识。放弃的念头一旦滋生,便疯狂蔓延。
就在这时,身下传来异样。
一股微弱却异常灼热的气流,正透过身下厚厚的腐败层,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破碎的身体。这股气流极其霸道,所过之处,断裂的骨头、撕裂的肌肉仿佛被投入滚烫的熔岩,痛得他浑身痉挛,几乎要再次昏死过去。可就在这极致痛苦之中,一股奇异的暖流也随之滋生,如同寒夜里投入死灰的一点火星,极其微弱,却顽强地对抗着那灭顶的冰冷和死寂。
是…幻觉吗?
陈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侧了侧头,沾满血污的脸颊贴上了冰冷潮湿的地面。模糊的视线勉强聚焦在身下的泥土——那并非纯粹的腐殖土,在厚厚的落叶和污泥之下,隐约露出森森的白。是骨头,巨大、粗壮,绝非人骨,倒像是某种巨兽的残骸,被岁月和泥土深埋。那股灼热的气流,正是从这些森白巨骨的缝隙中逸散出来。
这片崖底…竟是一处古战场遗迹?
念头刚起,一股更加强横、更显暴戾的灼热气流猛地从骨缝中窜出,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疯狂地涌向他断裂的脊骨,比之前强烈十倍的剧痛轰然炸开,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顺着脊椎的裂口狠狠刺入骨髓,搅拌,陈烬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濒死的身体本能地抗拒着这霸道的入侵。
呃啊
剧痛如同实质的尖锥,狠狠凿开了意识混沌的壁垒。恍惚间,陈烬仿佛听到了一声悠远而苍凉的叹息,夹杂着金戈交击的铿锵与巨兽濒死的咆哮,直接在灵魂深处震荡开来。一个模糊、破碎、却带着浓烈不甘与怨愤的意念碎片,如同沉船的残骸,浮现在他即将沉没的意识之海:
…战…血未干…道…岂容仙绝…薪火…不灭…第九…代。
这意念碎片来得快,去得更快,瞬间消散,只留下那股灼热气流更加疯狂地在他体内肆虐。它蛮横地冲刷着断裂的脊骨,撕扯着受损的经脉,带来毁灭般的痛楚,却又在毁灭的间隙,强行黏合着碎骨,灼烧着淤塞,毁灭与新生,两种极端的力量在他这具残破的躯体里进行着最原始、最野蛮的搏杀。
就在这非人的折磨达到顶点时,陈烬紧攥的右手——那只一直死死攥着小鱼草鞋的手,忽然传来一阵清晰的异动。
是右手食指
一股冰冷、坚硬、完全不同于血肉的触感,极其突兀地从指骨深处蔓延开来!仿佛有某种金属在血肉之下被强行锻造、塑形!这股冰冷坚硬的感觉迅速吞噬了指尖的剧痛,甚至反过来,开始贪婪地吮吸着那肆虐在脊骨处的灼热气流。
呃…陈烬闷哼一声,惊愕地看向自己的右手。只见食指的皮肤下,隐隐透出一抹极其黯淡、却异常沉凝的青铜色光泽,皮肤表面,甚至浮现出极其细微、古老而玄奥的纹路轮廓,如同青铜器上历经岁月侵蚀的斑驳铭文。这股新生的青铜之力,正以他的食指为起点,与那灼热气流激烈地对抗、吞噬、交融。
这…这是什么?
惊疑未定,头顶上空,异变再生。
一道锐利的破空声撕裂了谷底的死寂。陈烬猛地抬头,只见一道青蒙蒙的流光正从崖顶方向急速射下,如同精准的毒蛇,直扑他所在的这片腐叶泥潭。
是王执的法器,那柄半尺长的青玉小剑,它悬停在陈烬头顶丈许处,剑身清光流转,带着仙门法器特有的冰冷威压,缓缓转动着,剑尖正对着陈烬的眉心,显然是在确认他的死亡。
陈烬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仙门行事,果然滴水不漏,斩草必除根,他此刻动弹不得,形同废人,如何能抵挡这索命的仙器?
然而,就在那青玉小剑即将落下,给予他最后一击的瞬间——他那只刚刚浮现青铜异色的右手食指,竟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金属颤鸣,从指尖骤然响起,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源于那根正在异变的指骨深处,这颤鸣带着一种古老而蛮荒的韵律。
几乎就在颤鸣响起的同一刹那,那柄悬停的青玉小剑,剑身上流转的青色光华猛地一滞,随即,剑尖处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嗤嗤声。一点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灰败之色,如同最恶毒的锈蚀,竟凭空出现在那光洁无瑕的玉质剑尖之上,并且正以极其缓慢、却异常顽固的速度,向剑身侵蚀。
青玉小剑猛地一震,清光大放,似乎想驱散那点锈迹,但清光冲刷之下,那灰败之色非但没有消失,反而颜色更深了一分,剑身发出一阵急促而愤怒的嗡鸣,如同被无形的毒牙咬中。
最终,它像是遇到了某种极度厌恶又忌惮的存在,剑身清光闪烁不定,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猛地调转方向,化作一道流光,仓惶地射回崖顶,消失不见。
谷底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陈烬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身下古战场骸骨缝隙中,那依旧丝丝缕缕、持续不断渗入他残破身体的灼热气流。
陈烬瘫在冰冷的泥泞里,右手指尖那抹诡异的青铜色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皮肤下玄奥的纹路似乎又清晰了微不可察的一线。他望着青玉小剑消失的崖顶方向,又艰难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正在发生异变的、非人的手指。
一股寒意,比谷底的阴风更甚,悄然爬上他的脊椎,与那灼热的气流交织在一起。
这崖底…这骨头…还有自己这只手…到底…藏着什么?
那逃离的法器,还会回来吗?仙门…会放过一个坠入死地的废人吗?
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残存的意识。他死死攥着怀里那只被血泥浸透的小草鞋,那是黑暗深渊里唯一一点微弱的念想。活下去的念头,如同被这股诡异力量强行点燃的野火,在剧痛和未知的恐惧中,竟烧得比脊骨处的灼热气流更加猛烈。
活下去,为了小鱼。
崖顶,问罪台边缘,一块凸起的鹰嘴石阴影下。一只羽毛乌黑油亮的渡鸦歪了歪头,血红色的眼珠倒映着谷底深处那片被腐败枝叶覆盖的泥潭。它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精准地捕捉到了那抹一闪而逝的青铜色光泽,以及青玉小剑仓惶逃离的景象。
渡鸦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沙哑而古怪的咕噜声,如同石子摩擦。它展开翅膀,悄无声息地融入崖壁浓重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