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谷底的死寂,被陈烬粗重、断续的喘息声撕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吞咽着冰冷的碎玻璃,从喉咙一路割到肺腑。脊骨断裂处,那霸道的灼热气流与青铜指骨的冰冷汲取仍在持续拉锯,带来一波强过一波、几乎要将灵魂碾碎的剧痛。他瘫在泥泞腐叶中,如同被钉在祭坛上的牺牲品,承受着来自远古骸骨与自身异变的双重酷刑。
那点因青玉小剑退走而燃起的微弱希望,在无休止的剧痛和冰冷彻骨的泥泞浸泡下,正一点点熄灭。身体越来越冷,意识像风中残烛,摇曳着,随时可能彻底熄灭。只有右手指尖那一小块冰冷坚硬、透着诡异青铜光泽的区域,像一块不属于他的异物,顽固地提醒着他方才发生的诡异一幕。
仙门…不会放过我的…还有小鱼…她还在等我…
绝望的念头再次翻涌。他甚至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就在意识即将滑入永恒的黑暗深渊时,那个苍凉、破碎、带着浓烈不甘的意念碎片,又一次强行挤入他濒临溃散的脑海,比上一次清晰了微毫:
骨…断…可续…魂…灭…难…熄…薪…火…锻…骨…诀…
这意念碎片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他体内那股灼热的气流,它不再只是粗暴地冲刷和撕扯,而是遵循着某种古老而原始的路径,疯狂地涌向他断裂的脊骨碎片,这一次,不再是毁灭性的破坏,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铸造意志。
嗬
陈烬猛地弓起身子,像一条离水的鱼,脖颈青筋暴突,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嘶吼。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碎裂的骨茬,正在那股灼热气流的裹挟下,被强行拼凑、挤压、熔铸,仿佛有无数无形的巨锤,正以他的神经为砧板,以那灼热气流为熔炉,疯狂地锻打着他的脊骨。
每一次锻打,都伴随着足以让灵魂崩碎的剧痛。汗水、血水、泥水混在一起,从他扭曲的脸上淌下。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剧烈地抽搐,指甲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泥土里,直至崩裂。每一次锤击,都像是一次死亡,却又在死亡的边缘,被强行拉回。
不知过了多久,那疯狂的锻打终于稍稍缓和。陈烬像一摊彻底融化的烂泥,瘫在泥水里,连抽搐的力气都没有了。然而,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支撑感,竟从那原本彻底断裂的腰脊处传来!虽然依旧剧痛钻心,但不再是彻底的虚无和瘫软。
那截新生的脊骨,被强行锻打拼合的部位,在模糊的感知中,竟隐隐透出一种与右手指尖相似的、黯淡的青铜色光泽,虽然极其微弱,如同蒙尘的铜屑,却坚韧异常,硬生生撑起了他这具残破的躯体。
《薪火锻骨诀》…这就是那意念碎片提到的名字吗?这古战场亡魂遗留的法门,竟如此霸道酷烈,它不是在疗伤,而是在用最原始、最痛苦的方式,将断裂的骨头当成了铁胚来重新锻打、熔铸。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右手指尖那股冰冷坚硬的异感,骤然加剧!青铜色的光泽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迅速从食指蔓延开来,吞噬着指节,覆盖了手背,皮肤下玄奥的青铜纹路随之蔓延、加深,如同古老器皿上被唤醒的铭文。整只右手,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冰冷、坚硬、沉重,彻底脱离血肉的范畴,化为一只真正的青铜手掌。
更让他惊骇的是,这只青铜化的右手,对那股灼热的气流产生了更加强烈的贪婪,它像一块巨大的海绵,主动地、疯狂地汲取着从身下骸骨缝隙中涌出的灼热气流,这股被汲取的力量,一部分反馈到那截新生的青铜脊骨上,使其光泽似乎又凝实了一分;另一部分,则沉淀在青铜手掌内部,让那冰冷的金属质感中,多了一丝隐而不发的、熔岩般的灼热。
力量…伴随着深入骨髓的痛苦和身体不可逆转的异化,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量感,在陈烬体内滋生。这力量感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反而让他心底升起一股更深的寒意和茫然。这到底是什么?仙门口中的污秽?还是亡魂遗留的诅咒?
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沉重的、如同青铜铸造的右手,借着谷底昏暗的光线,看着掌心皮肤下蜿蜒的、仿佛拥有生命的古老纹路。一股冰冷、沉重、带着金属特有质感的力量感,在掌心凝聚。他下意识地,朝着身侧一块半埋在泥里的、棱角尖锐的黑色石头,虚虚一握。
没有接触。
但就在他意念集中到握这个动作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沉闷、仿佛来自青铜手掌内部的震动响起。
那块坚硬的黑石,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发出一声闷响,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碎石簌簌落下。
陈烬愣住了。他看着自己那只泛着诡异金属光泽的手,又看了看那块碎裂的黑石。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震撼、恐惧、还有一丝在绝望深渊里抓住救命稻草的、扭曲的悸动。
这力量…虽然伴随着无尽的痛苦和未知的异变,但…或许能让他爬出这深渊,或许能让他…回去。
活下去,为了小鱼。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炽烈。他不再犹豫,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尝试着翻动身体。每一次挪动,那截新生的青铜脊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带来钻心的刺痛。汗水浸透了褴褛的衣衫。他像一条在泥沼里挣扎的蛆虫,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朝着身下骸骨气息最灼热、最浓郁的方向爬去——那里,是力量的源泉,也是痛苦的深渊。
腐朽的落叶和湿冷的污泥被他的身体犁开,露出更多森然的白骨。巨大的兽骨,断裂的兵器残片,深深嵌入骨缝的箭簇…无声地诉说着远古战场的惨烈。越靠近中心,那股灼热的气流就越发浓郁霸道,几乎要将他点燃。右手的青铜化贪婪地吞噬着,手掌的纹路变得更加清晰、深邃,甚至隐隐透出暗红的光泽。与之对应的,是脊骨处新生的青铜区域在剧痛中缓慢而坚定地扩张、加固,支撑着他完成这几乎不可能的动作。
终于,他爬到了一处巨大的、如同小山般的兽类头骨旁。头骨大半深埋土中,只露出狰狞的巨角和部分空洞的眼眶。一股如同实质岩浆般的灼热气息,正从眼眶深处汹涌而出,几乎让周围的空气都扭曲起来。
陈烬靠在冰冷巨大的头骨上,剧烈地喘息着,青铜右手无意识地按在头骨表面。就在他手掌接触那头骨的瞬间——嗡。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庞大、都要暴戾的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熔岩,猛地冲入他的脑海。
无数破碎的画面、凄厉的咆哮、兵刃撞击的轰鸣、绝望的呐喊…瞬间将他淹没。
他看到高耸入云的青铜巨像在雷火中崩塌…
他看到身披残甲的武者被漫天的仙法光芒撕碎…
他看到巨大的穷奇虚影在血雨中哀嚎消散…
最后,所有的画面定格在一个残破的画面:一个身形模糊、只剩下半截身躯的魁梧身影,拄着一柄断裂的巨大战戈,立于尸山血海之巅。他仰天咆哮,声音里是不甘的狂怒与彻骨的悲凉:
…道统…薪火…不灭…九代…兵主…承劫…燃骨…撼…仙…门。
这咆哮如同最后的战鼓,震得陈烬灵魂都在颤抖。紧接着,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精纯到极致的灼热能量,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火山,顺着青铜右手与他接触的头骨接触点,狂暴地涌入他的身体。
啊
陈烬发出凄厉到变形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投入炼钢炉,皮肤瞬间变得赤红,血管根根凸起,仿佛要爆裂开来,这股力量太庞大了,远超他这具残破身体和新生青铜脊骨的承受极限,新生的脊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刚刚接续的部位再次出现裂痕,青铜右手上的纹路疯狂闪烁,如同过载的电路,试图容纳这狂暴的能量,但依旧杯水车薪。
毁灭,纯粹的毁灭能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就在他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撑爆、烧成灰烬的瞬间——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撕裂声,从他左肩胛骨的旧伤处传来。
紧接着,一股冰冷、滑腻、带着浓郁血腥气的诡异能量,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猛地从他左肩胛骨的断裂处钻了出来,这股能量带着令人作呕的阴寒和腐朽气息,与那灼热狂暴的古老能量甫一接触,便如同滚油遇水,瞬间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和湮灭。
轰
陈烬的身体成了两股截然相反、却都极端恐怖力量的战场,极致的灼热与刺骨的阴寒在他体内疯狂绞杀、湮灭,带来的痛苦远超之前所有折磨的总和!他连惨叫都发不出,眼球暴突,布满血丝,身体在泥泞中剧烈地翻滚、抽搐,如同被无形巨手疯狂揉捏的面团。
左肩胛骨处,被王执刑棍砸碎的地方,那冰冷腐朽的气息越来越浓,皮肤下甚至隐隐透出令人心悸的、死寂的灰黑色。而右半身,青铜化的手掌和脊骨则在灼热能量的冲击下,纹路明灭不定,发出濒临崩溃的低沉嗡鸣。
两股力量在他体内厮杀,都想吞噬对方,都想占据这具身体。它们带来的痛苦让陈烬的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横跳。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被彻底撕裂时,一个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疲惫感的声音,突兀地在他上方响起,如同惊雷:
啧…薪火锻骨引煞入体,体内还埋着血煞宗的蚀骨阴煞钉?小子,你到底是运气好到逆天,还是倒霉到没边了?
陈烬涣散的瞳孔艰难地向上转动。
在巨大兽骨头颅的阴影边缘,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破旧褪色、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军袄的瘸腿老兵。他身形佝偻,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木拐,腰间挂着一个同样老旧、边缘磨损严重的黄铜腰牌。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下巴上凌乱的花白胡茬,以及叼在嘴角的一个早已熄灭的旧烟锅。
老兵就那么随意地站着,浑浊的眼睛透过帽檐的阴影,落在陈烬那正在被两股恐怖力量肆虐、濒临崩溃的身体上,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惊讶,只有一种看惯了生死、沉淀了太多风霜的漠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探究。
他缓缓蹲下身,那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右手,伸向陈烬剧烈抽搐的身体,目标,赫然是陈烬左肩胛骨处那正透出灰黑色死气的伤口。
蚀骨阴煞钉…青云仙门执法堂的狗崽子们,下手倒是越来越没底线了。老兵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小子,不想现在就炸成一滩烂肉,就给我忍着点。
那只带着硝烟与血腥味的手,距离陈烬的伤口越来越近。陈烬的意识在剧痛和极度的虚弱中模糊,只能看到老兵腰间那块黄铜腰牌,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反射着冰冷的光泽,牌面上似乎刻着两个模糊的古字:镇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