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兵那只布满老茧、沾着泥污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按在了陈烬剧烈抽搐的左肩胛骨上。指尖触碰到伤口边缘的瞬间,一股比体内肆虐的阴煞之气更加冰冷、更加凝练的锐意,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入。
呃
陈烬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离水的虾,喉咙里爆发出濒死的嗬嗬声。左肩胛骨处传来的剧痛,瞬间压过了体内两股力量绞杀带来的混乱痛楚。那感觉,就像一块早已腐烂化脓的腐肉,被一把烧红的钝刀,硬生生地剜开。
老兵的眉头都没皱一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烬肩胛骨深处那团蠕动的、散发着灰黑死气的源头。他那只按在伤口上的手,五指骤然发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铁钳般死死扣住了皮肉下的某种东西。
出来,老兵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沙场老卒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凶悍。
随着他的发力,陈烬肩胛骨处的皮肉猛地向内凹陷,紧接着,一股粘稠、腥臭、如同黑色沥青般的液体,混合着碎骨渣,从伤口被挤压出来!而在那污秽之中,一点尖锐、冰寒、散发着浓郁不祥气息的灰黑色钉尖,正被老兵的手指死死钳住,一点点向外拔出。
这枚蚀骨阴煞钉被拔出的过程,比直接敲断骨头痛苦百倍,那钉子仿佛与陈烬的骨髓、神经乃至灵魂都生长在了一起,每拔出一分,都像有无数带倒钩的钢丝在疯狂撕扯着他的神经末梢,同时一股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阴寒死气,顺着钉子被拔出的轨迹,疯狂地侵蚀着周围的血肉。
嗬…嗬…陈烬眼球暴突,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混合着无法抑制的涎水和泪水。他残存的意识在剧痛的海啸中彻底淹没,只剩下身体本能的、绝望的抽搐。
就在这生不如死的折磨达到顶点时,他那只青铜化的右手,仿佛被这浓郁到极致的阴寒死气彻底激怒。
嗡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高亢、都要暴戾的青铜颤鸣,猛地从右臂内部炸响,整只青铜手臂瞬间变得滚烫,皮肤下玄奥的纹路爆发出刺目的暗红光芒,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股霸道绝伦、带着毁灭与吞噬气息的灼热力量,不受控制地从青铜臂中汹涌而出,顺着肩膀,悍然冲向正在被拔出的阴煞钉。
这股力量如同饥饿的凶兽,瞬间扑上了那枚散发着阴寒死气的钉子。
嗤嗤嗤
令人头皮发麻的腐蚀声骤然响起,青铜臂涌出的灼热力量与阴煞钉的灰黑死气激烈碰撞、湮灭,爆发出大片大片的灰黑色烟雾,散发出刺鼻的腥臭。那钉子仿佛遇到了克星,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尖锐的嗡鸣,试图抵抗这霸道的吞噬,灰黑色的死气疯狂反扑。
咦?老兵浑浊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他按在陈烬肩头的手猛地一沉,一股沉凝如山岳的力量透体而入,强行压制住陈烬身体因两股力量冲突而产生的狂暴抽搐。他死死盯着陈烬那只爆发出暗红光芒、如同活物般律动纹路的青铜右臂,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好霸道的兵主遗泽,竟能硬撼蚀骨阴煞,小子,不想死就给我撑住,这钉子必须拔干净,留一丝残根,日后就是跗骨之蛆。
话音未落,老兵眼中厉色一闪。他那只钳住钉尖的手指,猛地一旋、一抖,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精准和狠辣。
给老子——起
噗嗤
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闷响,一枚三寸长短、通体灰黑、布满扭曲符文的尖锐骨钉,被老兵硬生生从陈烬的肩胛骨深处拔了出来,钉身末端,还粘连着几缕灰黑色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粘稠丝线。
就在骨钉离体的瞬间——轰
陈烬左半边身体,尤其是左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那原本盘踞在左肩、随着阴煞钉被拔除而失去凭依、又遭到青铜臂灼热力量冲击的庞大阴煞死气,如同溃堤的洪水,失去了唯一的宣泄口,瞬间朝着他身体最薄弱的环节——左腿疯狂涌去。
呃啊
陈烬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左腿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萎缩!皮肤瞬间失去光泽,布满蛛网般的灰黑色纹路,如同被风干了千年的树皮,刺骨的阴寒和肌肉筋骨被强行抽离生命力的剧痛,让他眼前彻底一黑,意识几乎断绝。
与此同时,那只青铜化的右臂,在失去了阴煞钉这个直接目标后,那股暴戾的吞噬力量并未停止。它如同贪婪的饕餮,竟顺着老兵拔钉时在陈烬体内留下的那股沉凝力量的轨迹,猛地反卷而上,试图吞噬老兵的手指。
哼,不识好歹,老兵冷哼一声,按在陈烬肩头的手掌微微一震。一股如同山岳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厚重力量轻轻一荡。
嗡
青铜臂那股暴戾的吞噬力量撞上这股厚重之力,如同撞上了铜墙铁壁,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瞬间被反震回去,暗红的纹路光芒骤然黯淡下去,整条手臂仿佛耗尽了力气,变得沉重无比,缓缓垂落在泥泞中。
老兵看都没看那只暂时沉寂的青铜臂,他的目光落在那枚被他拔出的、兀自在他指尖微微震颤的灰黑色骨钉上。钉身上那些扭曲的符文正闪烁着微弱的、令人心悸的幽光。
血煞宗的三阴戮魂钉…看来青云仙门里,有些人的手伸得比老子想的还长。老兵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他手腕一翻,那枚邪异的骨钉便消失不见。
陈烬瘫在泥水里,如同刚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左腿彻底失去了知觉,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萎缩,如同枯死的树枝。右臂沉重如铅,青铜光泽黯淡,纹路模糊。唯有脊骨处那截新生的青铜骨,在体内残余的灼热气流支撑下,顽强地维持着他最后一丝生机。剧烈的痛苦过后,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弱,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微弱。
老兵蹲在他身边,浑浊的眼睛扫过他枯槁的左腿和那只诡异的青铜右臂,又看了看他沾满血污、却依旧死死攥着小鱼草鞋的左手。他沉默着,从腰间那个破旧的烟袋里,慢条斯理地捏出一小撮焦黄的烟丝,塞进旧烟锅里。没有点火,只是把冰冷的烟嘴叼在嘴里,吧嗒了两下。
小子,他含混不清地开口,声音沙哑,你叫什么?
陈烬的嘴唇翕动着,干裂的喉咙里挤出沙哑的气音:陈…烬…
陈烬。老兵重复了一遍,浑浊的目光落在他那只枯槁的左腿上,蚀骨阴煞钉的根子被兵主遗泽冲散了,死气淤在了这条腿上。命是保住了,腿…废了。至少暂时,是废了。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陈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废了…左腿废了?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自己那条如同枯木般、死气沉沉的左腿。一股巨大的悲凉和绝望再次袭来。他连爬都爬不动了,还怎么回去?怎么救小鱼?
不过,老兵话锋一转,叼着烟锅的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你这右手,还有你脊梁骨里那点玩意儿,倒是有点意思。薪火锻骨,啧,多少年没听过这名字了。能把骨头当铁胚锻,把自己锻成这副鬼样子的,老子也是头一回见。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在陈烬脊背那截新生青铜骨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嘶
剧烈的刺痛让陈烬瞬间倒抽一口冷气,额头冷汗涔涔。
痛?痛就对了。老兵收回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骨头硬了,才能扛得住刀。想活着爬出这死人坑,想回去找你那个病秧子妹子,光靠这点硬骨头和一条半废的腿,还差得远。
陈烬涣散的瞳孔猛地聚焦,死死盯住老兵那张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脸。那浑浊的眼睛深处,似乎有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光芒在跳动。
老兵没有理会他目光中的渴求,自顾自地叼着烟锅,仿佛在回忆什么。谷底的寒风卷过,吹动他破旧军袄的下摆,露出腰间那块黄铜腰牌更多的部分。牌面磨损严重,边缘坑洼,但中间两个深深的古体刻字,在昏暗光线下却异常清晰、沉凝,透着一股历经战火洗礼的沧桑与厚重:
镇岳。
石锋。老兵忽然报出一个名字,声音低沉,别人都叫我老瘸子。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陈烬那条枯槁的左腿和那只青铜右手,最终落在他那只紧攥着草鞋、指节发白的左手上。
小子,想学点真正能在这狗日的世道里活下去的本事吗?石锋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在问吃了吗,一样随意,代价,可能比你刚才受的罪,还要大得多。而且,”他下巴朝陈烬的左腿努了努,你这腿,以后可能不止是废这么简单。
代价?更大的代价?陈烬的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痛楚中挣扎。他看了看自己废掉的左腿,又看了看那只冰冷的、带来痛苦也带来力量的青铜右手,最后,目光落在掌心那只被血泥浸透、针脚歪扭的小草鞋上。
小鱼的咳嗽声,苍白的笑脸,气若游丝的,哥…早点回来…药…不苦…仙门修士冰冷鄙夷的眼神,断脊坠崖的剧痛与绝望…还有那古战场亡魂不甘的咆哮:道统…薪火…不灭…九代…兵主…承劫…燃骨…撼…仙…门。
活下去,回去,力量。
一股近乎偏执的火焰,在绝望的灰烬中猛地窜起,烧干了眼中的水汽。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自称石锋的老兵,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挤出嘶哑却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想…学。
石锋叼着冰冷的烟锅,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表情。他似乎并不意外陈烬的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眼中那团燃烧的、混合着痛苦、绝望和不屈的火焰。
几息之后,石锋才缓缓站起身,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木拐。
骨头够硬,心气还没死透,倒是有几分当年…他后半句话含糊在喉咙里,似乎不想多说。他转过身,木拐点在泥泞里,发出笃笃的轻响,朝着谷底更深处、骸骨堆积更密集的阴影中走去。
还能喘气,就跟上。石锋沙哑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跟不上,就烂在这里,和这些骨头作伴。
陈烬看着石锋消失在骸骨阴影中的佝偻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条死寂枯槁的左腿,和那只沉重冰冷的青铜右臂。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袭来。
跟上?他连挪动一寸都艰难无比。
他咬着牙,用那只还能动的、紧攥着草鞋的左手,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泥地。青铜化的右手沉重无比,每一次拖动都像是在拖动一座小山。他尝试着用右臂和那截新生的青铜脊骨作为支撑,拖着那条毫无知觉的左腿,在泥泞和骸骨间,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
每一次挪动,都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泥水灌入口鼻,枯枝碎石划破皮肤,脊骨处传来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像一只在烂泥里挣扎求生的残破昆虫,朝着石锋消失的方向,留下一条断断续续、混合着血水和泥泞的、扭曲的拖痕。
前方,骸骨堆叠形成的巨大阴影深处,石锋拄拐的身影若隐若现,如同引路的幽魂。而在陈烬刚刚挣扎爬离的地方,那枚被石锋丢弃的、沾满污秽的烟锅铜头,半埋在泥里,其边缘一个极其细微、如同被利器划过的刻痕,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反射着冰冷的光。
那刻痕的形状,竟与石锋腰间那块镇岳腰牌边缘的某处磨损缺口,惊人的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