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呜——呜——呜
追魂号的余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谷底每一根森白的骸骨上,钻进耳膜,噬咬着神经。陈烬的心脏被无形的恐惧攥紧,几乎停止跳动。仙门的追捕,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更凌厉。
然而,更让他惊骇的是身体的反应。
那只青铜右臂内部,冰冷的灼热能量以前所未有的幅度疯狂暴走。皮肤下暗红的纹路不再是闪烁,而是如同烧熔的岩浆般剧烈流淌、鼓胀。一股混合着滔天凶戾、狂暴敌意、以及某种被触犯逆鳞般的极致愤怒的意念,顺着臂骨狠狠冲入他的脑海。
嗡
并非声音,而是灵魂深处的震鸣。他的视野瞬间被一片血红覆盖。崖顶那凄厉的号角声,此刻听在耳中,不再是追捕的宣告,而是挑衅。是必须撕碎、必须碾灭的亵渎。
杀上去,撕碎他们。
一个疯狂暴虐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炸开。青铜右爪猛地曲张,五指指尖迸发出寸许长的、扭曲空气的暗红厉芒。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拖着废腿,冲向那号角传来的方向。
与此同时,石锋腰间那镇岳腰牌的磨损缺口处,那一点骤然亮起的暗金光芒骤然炽盛。如同一只被迫睁开的、燃烧着古老怒火的独眼。一股沉重、蛮横、带着尸山血海沉淀煞气的无形波动,以更加狂暴的姿态悍然迎向追魂号的意志。
两股无形的力量在虚空激烈碰撞、绞杀。
咔…咔嚓…
篝火旁几具血牙狼的残骸,在这无声的冲击下,骨骼骤然浮现出细密的裂纹。地面细微的尘土簌簌跳动。陈烬只觉得胸口如同被巨锤砸中,喉头一甜,差点喷出血来。那只沸腾的青铜右臂更是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暗红纹路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炸开。
哼,不知死活的东西。石锋一声冰冷的低喝,如同炸雷般将陈烬从疯狂的边缘惊醒。
只见石锋那只按在腰牌缺口上的左手五指猛地收拢,仿佛硬生生扼住了某种无形之物的咽喉。暗金光芒被强行压制回缺口深处,那狂暴的波动瞬间平息大半。他另一只手快如闪电,手中的木拐带着残影,狠狠点向陈烬那只沸腾欲裂的青铜右臂。
笃
木拐尖端点中臂膀某处穴位,一股极其沉凝、带着禁锢力量的奇异劲力透体而入。
陈烬闷哼一声,沸腾的青铜右臂如同被冰封,狂暴的能量和那股疯狂的杀戮意念被强行镇压下去,暗红纹路迅速黯淡,只留下臂骨深处阵阵撕裂般的余痛和冰冷的悸动。他瘫倒在地,大口喘息,冷汗如瀑,眼中残留着惊骇和后怕。
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彻底迷失,变成了只知杀戮的凶兽工具。
石锋收回木拐,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所有表情,只有胸膛几不可察的急促起伏,暴露了方才那番无形交锋的凶险。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陈烬惊魂未定的脸,又瞥了一眼那只暂时沉寂的青铜手臂,声音沙哑冰冷。
听见狗叫就想扑上去咬。你这点能耐,够给人家塞牙缝吗。控不住体内的势,第一个死的就是你自己。
陈烬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力量的诱惑与失控的恐怖,如同冰火交织,让他浑身发冷。
追魂号已响,这死人坑很快就不会太平了。石锋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想活命,就赶紧把你那点爪子磨利点。
他不再多言,拄着拐走到篝火旁,撕下一条烤得焦黑的狼腿肉,自顾自地啃噬起来,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抗从未发生。
陈烬挣扎着坐起,看着自己那只时而带来力量、时而带来噩梦的青铜手臂,又望向号角声传来的、被浓雾和黑暗笼罩的崖顶,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
接下来的两天,地狱般的训练变本加厉。
石锋的训练简单、粗暴、甚至残忍。
挥刀,腰马合一。把那点撕风的意思想透了融进骨头里。不是让你摆样子。
站不稳,那条腿废了,另一条腿就是根子。根子断了,就用手爬。爬不动,就死。
躲,你是石头吗。狼扑过来你不知道躲。预判。用你的骨头去听风。用你的皮去感杀气。
狼爪子挠一下你就呲牙咧嘴。疼,疼就记住。下次再被挠中,老子亲手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
沉重的断刀无数次举起、劈落。陈烬拖着枯槁的左腿,在碎石和骸骨间翻滚、躲闪、扑击。背上旧伤叠着新伤,血痂结了又破。汗水、血水、泥水几乎从未干过。每一次力竭倒地,都会被石锋冰冷的呵斥或毫不留情抽来的木拐逼起。
饥饿和疲惫到了极点,就啃食冰冷的烤狼肉,吞咽那腥膻灼热的狼血。青铜右臂在一次次极限压榨和吞噬狼血精华中,变得越发沉重、凝练。皮肤下的暗红纹路日益清晰深刻,甚至开始向着小臂蔓延。臂骨深处那股冰冷灼热的能量愈发磅礴,带来的力量感更强,但那蛰伏的吞噬欲望和偶尔失控的躁动,也如同附骨之疽,越来越难以压制。
更让陈烬不安的是,他发现自己对痛苦的忍耐阈值正在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攀升。深可见骨的伤口,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甚至在某些极度疲惫和杀戮的瞬间,他会恍惚感到一丝扭曲的快意。
仿佛这具身体,正在不可逆转地适应着血腥、痛苦和非人的磨砺。
第三日黄昏,最后一次耗尽全力的扑杀训练后,陈烬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夕阳的余晖透过浓雾,给谷底森白的骸骨涂上一层惨淡的血色。
石锋拄着拐,站在他身边,浑浊的目光扫过他精疲力竭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以及那只在暮色中泛着幽冷青铜光泽、纹路狰狞的手臂。
还算有点人样。石锋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少了一丝冰冷的嘲讽。他沉默了一下,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件东西,扔在陈烬胸口。
那是一个小小的、粗糙的骨笛。用某种不知名小兽的腿骨磨成,只有手指长短,表面被摩挲得十分光滑,泛着温润的微黄。笛身一端,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平安。
陈烬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认得这个骨笛。这是小鱼去年冬天,用捡来的雀鸟腿骨,偷偷给他刻的。她说吹响它,哥哥就能平平安安回家。他坠崖那天,这骨笛就揣在他怀里…
从你那堆烂衣服里掉出来的。石锋的声音平淡无波。嚎得人心烦,收起来了。现在,还你。
陈烬颤抖着伸出手,将那枚小小的、带着冰凉触感的骨笛紧紧攥在手心。那歪扭的平安二字,像针一样刺入他的眼底。小鱼苍白的笑脸,气若游丝的叮嘱,家中冰冷的灶台…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思念和柔软,在这一刻汹涌决堤,冲垮了连日来用血腥和痛苦筑起的堤坝。
巨大的酸楚和愧疚感瞬间淹没了他。他蜷缩起身体,将骨笛死死按在胸口,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泥垢,无声地滑落。
石锋就那样拄着拐站着,浑浊的眼睛望着谷底逐渐浓重的暮色,没有说话。破旧的军袄在晚风中轻轻摆动。许久,他才沙哑地开口,声音里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淡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
哭够了,就起来。眼泪在这地方,比狼尿还贱。
陈烬用力抹去脸上的狼狈,将骨笛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似乎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力量。他挣扎着,再次依靠那截青铜脊骨和顽强的意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石锋看着他,目光落在他紧攥骨笛的左手上,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吹响它。
陈烬一愣
让你吹就吹。石锋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用你吃奶的力气吹。别跟娘们似的哼哼。
陈烬深吸一口气,将骨笛凑到唇边。他从未吹过笛子,只能凭着本能,将胸腔里所有的气息、所有的情绪——绝望、愤怒、思念、不甘——猛地灌注进去。
呜——噗——
第一声,尖锐、刺耳、破音,难听得如同鬼哭。
石锋眉头都没皱一下。
陈烬憋着一口气,再次用力。
呜——呜——
声音依旧嘶哑难听,却多了一丝持续的悲怆。谷底的风似乎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他不管不顾,一遍又一遍地吹响。不成调,只是最简单、最用力的单音,如同绝望的呐喊,在无数沉默的骸骨间回荡、碰撞、消散。
就在他吹得头晕眼花,肺部如同火烧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震颤,陡然从他紧攥骨笛的左手掌心传来。
不是来自骨笛本身,而是来自他身下这片埋葬了无数骸骨的大地深处。
与此同时,他那只沉寂的青铜右臂内部,那股冰冷的灼热能量,竟也随着这单调悲怆的笛声,开始缓缓地、有韵律地波动起来。不再是狂暴的躁动,而是一种低沉的、仿佛被笛声引动的共鸣。
陈烬猛地停下吹奏,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的右手,又看向脚下的大地。
石锋浑浊的眼睛骤然眯起,精光一闪而逝。他猛地蹲下身,一只布满老茧的手直接按在冰冷的地面上,侧耳倾听,仿佛在捕捉着那微弱震颤中蕴含的信息。
几息之后,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陈烬,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凝重。
小子…石锋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生锈的铁片摩擦。你刚才…吹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
陈烬茫然。我…我想我妹妹…想回家…
家。石锋的嘴角扯起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似笑非笑,似悲似嘲。看来,有东西…被你这想回家的调子…给吵醒了…
他的话音未落。
呜呜呜
一声远比陈烬吹奏的笛声浑厚、苍凉、宏大无数倍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猛地从大地深处轰鸣而起。
这号角声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骸骨,作用于泥土,作用于人的骨髓深处。充满了无尽的悲壮、不甘、以及一种仿佛沉睡了万古的冰冷苏醒意蕴。
轰隆隆…。
整个古战场遗迹,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