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更新时间:2025-12-18 02:50:58

第二章

8

我回到了现实世界。

一个没有郑秋阳,也没有系统的世界。

我站在出租屋的镜子前,打开一瓶我最熟悉的广藿香精油。

我凑到鼻子前,猛地吸了一口气。

什么都没有。

没有辛辣,没有药感,没有泥土的气息。

只有一片虚无。

我的嗅觉,真的消失了。

系统没有骗我。

我这个曾经拿过国际调香金奖的李梦玲,成了一个废人。

我所有的积蓄都在那88次自残中耗尽了,系统所谓的“资产清零”是认真的。

我交不起房租,被赶了出来。

我开始在天桥上画画。

我没学过画画,但我对色彩和线条很敏感。

我画的肖像,总能抓住人最细微的情绪。

我住在月租300块的地下室,潮湿,发霉,没有窗户。

一个小女孩路过我的画摊,指着我的画问:“姐姐,你为什么不画花?公园里的玫瑰花可香了。”

我握着炭笔的手顿住了。

“因为,”我笑了笑,“我闻不到它们的味道。”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天桥上一个人都没有。

我冷得发抖,正准备收摊。

一阵清脆的盲杖敲击声传来。

他停在了我的画摊前。

“你还在,”他开口,声音很温和,“雨这么大。”

我愣住了:“你......”

“我每天都路过,”他说,“我听你画画。你画直线的时候很快,画曲线的时候很慢。”

他是个盲人。

他自我介绍:“我叫江止言,是个钢琴调音师。”

钢琴......

我的心脏抽痛了一下。

“你画画的声音,”他侧着头,像是在“听”我的表情,“今天很悲伤。铅笔摩擦纸张的声音,很重。”

我低头,才发现我无意识地画了一片雪地。

雪地里,有一架孤独的钢琴。

9

“你能......”他犹豫了一下,“帮我画一幅画吗?”

“画什么?”

“画一幅有声音的画。”

我没懂。

“我听不见色彩,你闻不到气味。”他笑了笑,“我们扯平了。”

我拿起画笔,第一次,我不是在“画”我看到的,我是在“画”我听到的。

我画他盲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是笃定的褐色。

我画他温和的嗓音,是浅浅的蓝色。

我用颜料堆出厚厚的纹理,代表音调的高低。

我把画递给他。

他伸出手,用指尖,一点一点地触摸画布。

他摸到那些凸起的颜料。

“......我听见了。”他轻声说,“这是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

江止言邀请我去了他的调音工作室。

很小,但很干净,堆满了各种老旧的钢琴零件。

他知道了我过去是调香师。

他拉着我的手,走到一盆枯萎的茉莉花前。

“你闻不到了,”他把我的手按在干燥的叶片上,“但你摸得到。”

他引导我的手指:“感受它的纹理,感受它脱水的脆弱。这就是‘枯萎’的触感。”

他又递给我一块松香。

“它很硬,很脆,边缘锋利。这就是‘冷冽’的触感。”

他教我用触觉和视觉去“记忆”气味。

而我,帮他“看见”音乐。

他弹奏贝多芬,我告诉他:“这是深蓝色,像暴风雨的海洋。”

他弹奏肖邦,我告诉他:“这是淡紫色,带着银边的,像月光下的薄雾。”

我们开始合作。

他去给别人调音,我就坐在旁边,把他调出来的声音“画”在纸上。

“你看,”他把我的画拿给客户,“这是你家钢琴的声音,A调偏高,所以这块红色有点刺眼。”

客户惊呆了。

那天,我坐在他身边,他身上有一股很淡的松木味。

是肥皂的味道。

我使劲吸了吸鼻子。

很淡,但我闻到了。

我以为是幻觉,是我的大脑在欺骗我。

10

“我们合伙吧。”江止言突然说。

“合伙什么?”

“开一个工作室。就叫‘声音与气味博物馆’。”

我愣住了:“我早就闻不到了,怎么画气味?”

“你不需要闻到,”他“看”向我的方向,表情很认真,“你就画你记忆里的气味。那些刻在你骨子里的,才是最真实的。”

我们开始满世界“收集”素材。

我们去菜市场,他录下小贩的叫卖声,我画下油烟和鱼腥味的“形状”。

那是杂乱的、油腻的黄褐色。

我们去雨后的公园,他录下雨滴打在叶子上的声音,我画下“泥土”的味道。

那是湿润的、厚重的深棕色。

我们去旧书店,他录下翻书的沙沙声,我画下“旧纸张”的味道。

那是干燥的、泛黄的米白色。

我用色彩和线条重现那些“气味”,江止言用他那双敏感得吓人的手,去触摸我的画。

“不对,”他摸着我画的“火焰”。

“这里太光滑了。火焰是有颗粒感的,是爆裂的。”

我重新修改。

他再摸。

“对了,”他笑了,“我‘闻’到了,是木炭在燃烧。”

工作室开业了。

小小的地方,挂满了我画的“气味”,和他录制的“声音”。

第一个客人,是一个神情憔悴的母亲。

她走进来,低声问:“我听说......你们可以......重现记忆?”

“您想要什么?”我问。

“我想要......我孩子的气味。”她红了眼眶。

“他上个月走了。他身上......总是闻起来像奶油和阳光。”

我的心一颤。

11

我拿出画布,我没有画孩子,我画了一团柔和的、温暖的金黄色线条,像阳光下融化的奶油。

江止言坐在钢琴前,他没有弹复杂的曲子,他弹了一首最简单的摇篮曲。

温暖的,缓慢的。

那位母亲站在画前,听着琴声,突然捂着嘴痛哭起来。

“我闻到了......”她哭着说,“我听到了......谢谢你们。”

客人走后,工作室很安静。

江止言突然朝我走过来,他走得很准,没有撞到任何东西。

他站定在我面前,然后,握住了我的手。

“梦玲,”他的声音有点抖,“你知道吗,我虽然看不见你,但我能听见你心跳的声音。”

我没说话。

“每次你靠近我,它都会加速。”

他握着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

“你听,”他说,“它现在就跳得很快。”

我第一次没有推开他。

“我也是。”我低声说。

我靠得更近,那股松木的肥皂味,更清晰了。

我的嗅觉,真的在恢复。

郑秋阳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工作室的门铃响了,我以为是新客人。

“欢迎......”

我抬起头,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是他。

他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下巴上全是青黑的胡茬。

最可怕的是他的手。

他的双手,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上还渗着暗红的血迹。

“我做到了,梦玲。”他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我砸了88架钢琴。”

我如遭雷击。

“我用我这双手,跟系统换了机会。我毁掉了我的一切......只为了再见你一面。”

他朝我走过来。

江止言立刻站起身,挡在我面前,他举起了他的盲杖。

“这位先生,请你离开。”

郑秋阳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盯在江止言身上,又落在我俩交握的手上。

他的眼神彻底疯了。

“他是谁?”

“滚开。”

12

第二天,房东就来砸门了。

“赶紧搬走!赶紧的!”房东一脸晦气,“晦气!一个瞎子,一个疯子,还做什么生意!”

“房东,我们签了合同的!”我拦住他。

“合同个屁!”他把一张支票甩在我脸上,“有人出了三倍的价格买断了租约!赶紧滚!”

是郑秋阳。

我们被赶了出去,所有的画和乐器都被扔在马路牙子上。

我们只能把东西先搬到江止言那个狭小的调音室。

“对不起......”我低着头,“都是我连累了你。”

“说什么傻话。”江止言摸索着找到我的手,“大不了,我回天桥下给人调音,你继续画画。”

可郑秋阳没打算放过我们。

网上开始出现铺天盖地的黑料。

【揭秘“盲人调音师”的骗局!江止言根本没瞎,利用残疾人身份骗取同情!】

【所谓“气味博物馆”,不过是精神病患者的臆想!】

工作室的门口被人泼满了红油漆,写着“骗子滚出去”。

江止言所有的调音客户,一夜之间全部取消了订单。

我冲到郑秋阳住的酒店。

他正悠闲地喝着咖啡,他的手恢复得很好,只是裹着纱布。

“满意了?”我气得发抖。

“跟我回去,”他放下杯子,理所当然地说,“我就停止这一切。”

“你做梦!”

“梦玲,”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你忘了他只是个盲人吗?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他活不下去。你斗不过我的。”

我拒绝了他。

我以为他只是吓唬我。

三天后,江止言接到了一个紧急调音的电话,是城外的一个老客户,说家里的老钢琴出了问题。

江止言不疑有他,立刻就去了。

我是在医院接到电话的。

我赶到急诊室时,江止言躺在病床上,右臂打着厚厚的石膏。

“怎么回事?!”

“......钢琴。”他脸色惨白,额头全是冷汗,“我调音的时候,钢琴的支撑腿突然断了。整架钢琴都砸了下来......”

医生走过来:“幸好只是手臂骨折。要是砸到头部,人当场就没了。”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郑秋阳发来的短信。

【下次,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13

我捏着手机,冲出了医院。

我回到了我们那个被砸烂的工作室。

我把所有幸存的画,所有我珍藏的香料原液,全都拖到了院子里。

我给郑秋阳打电话:“你现在过来。立刻。”

他来的时候,我正举着一个打火机,站在那堆“记忆”面前。

“你再动他一下,”我看着他,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就点火。”

“你敢!”

“我敢。我会烧掉我所有的画,所有的配方。我会毁掉一切关于我的痕迹。”

我看向他,一字一句地说:“包括你记忆里的我。”

我当着他的面,点燃了我那本写满了调香心得的日记。

就是那本,他逼着白潇潇背诵的日记。

火焰窜起。

“不要!”他嘶吼着扑过来。

郑秋阳安静了。

他好像被我吓到了,一连几天都没有动静。

直到一个星期后,网上爆出了一段视频。

视频里,郑秋阳坐在一架钢琴前,举起一个榔头狠狠砸了下去。

琴键纷飞。

他的手背绷带裂开,鲜血直流。

紧接着,第二段,第三段......

整整八十八段视频。

他砸了八十八架钢琴,每一架都是顶级的演奏琴。

他把他赖以生存的工具,砸了个稀巴烂。

最后一段视频,他站在国家音乐厅的舞台上,站在那架陪伴他拿下所有金奖的施坦威面前。

他举起榔头,双手血肉模糊。

他对着镜头,笑得像个疯子。

“梦玲,我已经毁了我的一切。”

“现在,该你选择了。”

14

江止言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疯了,我们报警。”

“不,”我拉着他,“我要去见他。我要当面结束这一切。”

我们赶到音乐厅。

舞台上一片狼藉,那架昂贵的施坦威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

郑秋阳就坐在那堆碎片前,他那双曾经能弹出天籁的手,此刻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他试图去按一个琴键,却只能发出一声沉闷的、断裂的杂音。

我走上了舞台。

郑秋阳看到我,眼睛瞬间亮了,像看到了救世主。

“梦玲......你选我了,对不对?”

“郑秋阳,”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能撑过那88次死亡吗?”

他痴痴地看着我。

“因为我以为你值得。我以为我的命,我的痛苦,能换来你的完整。”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音乐厅里回荡。

“但是你知道吗,当我知道你为了白潇潇,亲手给我灌下堕胎药,杀死我们孩子的那天......”

“我才明白。”

“你从来没有‘情感缺失’,你只是自私。你从来没有不完整,你只是根本没有心。”

“你爱的不是我,你爱的是拥有我的感觉,是那种控制一切的权力!”

“不是的!”他崩溃地尖叫,爬过来想抓住我的脚踝,“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可以为你死!死88次!880次!”

我退后一步,避开了他沾满鲜血的手。

“可我已经不需要了。”

江止言走上台,他的手臂还吊着绷带,他坚定地站在我身边,握住了我的手。

“因为他教会我,”我看着郑秋阳绝望的脸,“两个残缺的人,也可以拼凑出一个完整。”

15

三个月后,郑秋阳举办了最后一场演奏会。

他那双布满疤痕的手,已经彻底废了。

他坐在钢琴前,用尽全力,弹完了那首《梦玲序曲》。

每一个音符都走调,每一个和弦都刺耳。

台下的人都在嘲笑,说天才陨落了。

只有我知道,那有多悲伤。

演奏结束,他宣布永久封琴。

他把那88架被他砸碎的钢琴,全部修复好,捐给了山区的孩子。

他在捐赠仪式上说:“这些琴,是我曾经为了一个人砸碎的。现在,我想让它们,为更多的人,重新发出声音。”

我和江止言的海边工作室重新开业了。

我们专门为那些失去亲人的人,创作“声音与气味的记忆”。

这天黄昏,我正在画一幅“晚霞”的画,试图画出它“温暖而短暂”的气味。

江止言在旁边录制海浪的声音。

我突然停下了笔。

我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有淡淡的咸味,和海藻的腥味。

“怎么了?”江止言问。

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我跑过去,紧紧抱住他,哭得泣不成声。

“我闻到了......”我把脸埋在他胸口,“我闻到海风的味道了!我真的闻到了!”

他愣了几秒,然后紧紧回抱住我,他的身体在发抖。

“欢迎回来,梦玲。”

远处的海滨音乐节上,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站在人群的角落。

郑秋阳看着舞台上,一个盲人调音师和一个女画师正在分享他们的故事。

他看着他们相视而笑。

他转身离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火烧焦的、泛黄的纸。

那是我调香日记的残页,上面只有一行字。

【今日,比昨日更爱你。】

他走到海边,把纸条塞进一个漂流瓶。

他用力把瓶子扔向大海,看着它在夕阳下,越漂越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