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8
我回到了现实世界。
一个没有郑秋阳,也没有系统的世界。
我站在出租屋的镜子前,打开一瓶我最熟悉的广藿香精油。
我凑到鼻子前,猛地吸了一口气。
什么都没有。
没有辛辣,没有药感,没有泥土的气息。
只有一片虚无。
我的嗅觉,真的消失了。
系统没有骗我。
我这个曾经拿过国际调香金奖的李梦玲,成了一个废人。
我所有的积蓄都在那88次自残中耗尽了,系统所谓的“资产清零”是认真的。
我交不起房租,被赶了出来。
我开始在天桥上画画。
我没学过画画,但我对色彩和线条很敏感。
我画的肖像,总能抓住人最细微的情绪。
我住在月租300块的地下室,潮湿,发霉,没有窗户。
一个小女孩路过我的画摊,指着我的画问:“姐姐,你为什么不画花?公园里的玫瑰花可香了。”
我握着炭笔的手顿住了。
“因为,”我笑了笑,“我闻不到它们的味道。”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天桥上一个人都没有。
我冷得发抖,正准备收摊。
一阵清脆的盲杖敲击声传来。
他停在了我的画摊前。
“你还在,”他开口,声音很温和,“雨这么大。”
我愣住了:“你......”
“我每天都路过,”他说,“我听你画画。你画直线的时候很快,画曲线的时候很慢。”
他是个盲人。
他自我介绍:“我叫江止言,是个钢琴调音师。”
钢琴......
我的心脏抽痛了一下。
“你画画的声音,”他侧着头,像是在“听”我的表情,“今天很悲伤。铅笔摩擦纸张的声音,很重。”
我低头,才发现我无意识地画了一片雪地。
雪地里,有一架孤独的钢琴。
9
“你能......”他犹豫了一下,“帮我画一幅画吗?”
“画什么?”
“画一幅有声音的画。”
我没懂。
“我听不见色彩,你闻不到气味。”他笑了笑,“我们扯平了。”
我拿起画笔,第一次,我不是在“画”我看到的,我是在“画”我听到的。
我画他盲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是笃定的褐色。
我画他温和的嗓音,是浅浅的蓝色。
我用颜料堆出厚厚的纹理,代表音调的高低。
我把画递给他。
他伸出手,用指尖,一点一点地触摸画布。
他摸到那些凸起的颜料。
“......我听见了。”他轻声说,“这是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
江止言邀请我去了他的调音工作室。
很小,但很干净,堆满了各种老旧的钢琴零件。
他知道了我过去是调香师。
他拉着我的手,走到一盆枯萎的茉莉花前。
“你闻不到了,”他把我的手按在干燥的叶片上,“但你摸得到。”
他引导我的手指:“感受它的纹理,感受它脱水的脆弱。这就是‘枯萎’的触感。”
他又递给我一块松香。
“它很硬,很脆,边缘锋利。这就是‘冷冽’的触感。”
他教我用触觉和视觉去“记忆”气味。
而我,帮他“看见”音乐。
他弹奏贝多芬,我告诉他:“这是深蓝色,像暴风雨的海洋。”
他弹奏肖邦,我告诉他:“这是淡紫色,带着银边的,像月光下的薄雾。”
我们开始合作。
他去给别人调音,我就坐在旁边,把他调出来的声音“画”在纸上。
“你看,”他把我的画拿给客户,“这是你家钢琴的声音,A调偏高,所以这块红色有点刺眼。”
客户惊呆了。
那天,我坐在他身边,他身上有一股很淡的松木味。
是肥皂的味道。
我使劲吸了吸鼻子。
很淡,但我闻到了。
我以为是幻觉,是我的大脑在欺骗我。
10
“我们合伙吧。”江止言突然说。
“合伙什么?”
“开一个工作室。就叫‘声音与气味博物馆’。”
我愣住了:“我早就闻不到了,怎么画气味?”
“你不需要闻到,”他“看”向我的方向,表情很认真,“你就画你记忆里的气味。那些刻在你骨子里的,才是最真实的。”
我们开始满世界“收集”素材。
我们去菜市场,他录下小贩的叫卖声,我画下油烟和鱼腥味的“形状”。
那是杂乱的、油腻的黄褐色。
我们去雨后的公园,他录下雨滴打在叶子上的声音,我画下“泥土”的味道。
那是湿润的、厚重的深棕色。
我们去旧书店,他录下翻书的沙沙声,我画下“旧纸张”的味道。
那是干燥的、泛黄的米白色。
我用色彩和线条重现那些“气味”,江止言用他那双敏感得吓人的手,去触摸我的画。
“不对,”他摸着我画的“火焰”。
“这里太光滑了。火焰是有颗粒感的,是爆裂的。”
我重新修改。
他再摸。
“对了,”他笑了,“我‘闻’到了,是木炭在燃烧。”
工作室开业了。
小小的地方,挂满了我画的“气味”,和他录制的“声音”。
第一个客人,是一个神情憔悴的母亲。
她走进来,低声问:“我听说......你们可以......重现记忆?”
“您想要什么?”我问。
“我想要......我孩子的气味。”她红了眼眶。
“他上个月走了。他身上......总是闻起来像奶油和阳光。”
我的心一颤。
11
我拿出画布,我没有画孩子,我画了一团柔和的、温暖的金黄色线条,像阳光下融化的奶油。
江止言坐在钢琴前,他没有弹复杂的曲子,他弹了一首最简单的摇篮曲。
温暖的,缓慢的。
那位母亲站在画前,听着琴声,突然捂着嘴痛哭起来。
“我闻到了......”她哭着说,“我听到了......谢谢你们。”
客人走后,工作室很安静。
江止言突然朝我走过来,他走得很准,没有撞到任何东西。
他站定在我面前,然后,握住了我的手。
“梦玲,”他的声音有点抖,“你知道吗,我虽然看不见你,但我能听见你心跳的声音。”
我没说话。
“每次你靠近我,它都会加速。”
他握着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
“你听,”他说,“它现在就跳得很快。”
我第一次没有推开他。
“我也是。”我低声说。
我靠得更近,那股松木的肥皂味,更清晰了。
我的嗅觉,真的在恢复。
郑秋阳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工作室的门铃响了,我以为是新客人。
“欢迎......”
我抬起头,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是他。
他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下巴上全是青黑的胡茬。
最可怕的是他的手。
他的双手,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上还渗着暗红的血迹。
“我做到了,梦玲。”他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我砸了88架钢琴。”
我如遭雷击。
“我用我这双手,跟系统换了机会。我毁掉了我的一切......只为了再见你一面。”
他朝我走过来。
江止言立刻站起身,挡在我面前,他举起了他的盲杖。
“这位先生,请你离开。”
郑秋阳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盯在江止言身上,又落在我俩交握的手上。
他的眼神彻底疯了。
“他是谁?”
“滚开。”
12
第二天,房东就来砸门了。
“赶紧搬走!赶紧的!”房东一脸晦气,“晦气!一个瞎子,一个疯子,还做什么生意!”
“房东,我们签了合同的!”我拦住他。
“合同个屁!”他把一张支票甩在我脸上,“有人出了三倍的价格买断了租约!赶紧滚!”
是郑秋阳。
我们被赶了出去,所有的画和乐器都被扔在马路牙子上。
我们只能把东西先搬到江止言那个狭小的调音室。
“对不起......”我低着头,“都是我连累了你。”
“说什么傻话。”江止言摸索着找到我的手,“大不了,我回天桥下给人调音,你继续画画。”
可郑秋阳没打算放过我们。
网上开始出现铺天盖地的黑料。
【揭秘“盲人调音师”的骗局!江止言根本没瞎,利用残疾人身份骗取同情!】
【所谓“气味博物馆”,不过是精神病患者的臆想!】
工作室的门口被人泼满了红油漆,写着“骗子滚出去”。
江止言所有的调音客户,一夜之间全部取消了订单。
我冲到郑秋阳住的酒店。
他正悠闲地喝着咖啡,他的手恢复得很好,只是裹着纱布。
“满意了?”我气得发抖。
“跟我回去,”他放下杯子,理所当然地说,“我就停止这一切。”
“你做梦!”
“梦玲,”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你忘了他只是个盲人吗?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他活不下去。你斗不过我的。”
我拒绝了他。
我以为他只是吓唬我。
三天后,江止言接到了一个紧急调音的电话,是城外的一个老客户,说家里的老钢琴出了问题。
江止言不疑有他,立刻就去了。
我是在医院接到电话的。
我赶到急诊室时,江止言躺在病床上,右臂打着厚厚的石膏。
“怎么回事?!”
“......钢琴。”他脸色惨白,额头全是冷汗,“我调音的时候,钢琴的支撑腿突然断了。整架钢琴都砸了下来......”
医生走过来:“幸好只是手臂骨折。要是砸到头部,人当场就没了。”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郑秋阳发来的短信。
【下次,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13
我捏着手机,冲出了医院。
我回到了我们那个被砸烂的工作室。
我把所有幸存的画,所有我珍藏的香料原液,全都拖到了院子里。
我给郑秋阳打电话:“你现在过来。立刻。”
他来的时候,我正举着一个打火机,站在那堆“记忆”面前。
“你再动他一下,”我看着他,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就点火。”
“你敢!”
“我敢。我会烧掉我所有的画,所有的配方。我会毁掉一切关于我的痕迹。”
我看向他,一字一句地说:“包括你记忆里的我。”
我当着他的面,点燃了我那本写满了调香心得的日记。
就是那本,他逼着白潇潇背诵的日记。
火焰窜起。
“不要!”他嘶吼着扑过来。
郑秋阳安静了。
他好像被我吓到了,一连几天都没有动静。
直到一个星期后,网上爆出了一段视频。
视频里,郑秋阳坐在一架钢琴前,举起一个榔头狠狠砸了下去。
琴键纷飞。
他的手背绷带裂开,鲜血直流。
紧接着,第二段,第三段......
整整八十八段视频。
他砸了八十八架钢琴,每一架都是顶级的演奏琴。
他把他赖以生存的工具,砸了个稀巴烂。
最后一段视频,他站在国家音乐厅的舞台上,站在那架陪伴他拿下所有金奖的施坦威面前。
他举起榔头,双手血肉模糊。
他对着镜头,笑得像个疯子。
“梦玲,我已经毁了我的一切。”
“现在,该你选择了。”
14
江止言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疯了,我们报警。”
“不,”我拉着他,“我要去见他。我要当面结束这一切。”
我们赶到音乐厅。
舞台上一片狼藉,那架昂贵的施坦威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
郑秋阳就坐在那堆碎片前,他那双曾经能弹出天籁的手,此刻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他试图去按一个琴键,却只能发出一声沉闷的、断裂的杂音。
我走上了舞台。
郑秋阳看到我,眼睛瞬间亮了,像看到了救世主。
“梦玲......你选我了,对不对?”
“郑秋阳,”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能撑过那88次死亡吗?”
他痴痴地看着我。
“因为我以为你值得。我以为我的命,我的痛苦,能换来你的完整。”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音乐厅里回荡。
“但是你知道吗,当我知道你为了白潇潇,亲手给我灌下堕胎药,杀死我们孩子的那天......”
“我才明白。”
“你从来没有‘情感缺失’,你只是自私。你从来没有不完整,你只是根本没有心。”
“你爱的不是我,你爱的是拥有我的感觉,是那种控制一切的权力!”
“不是的!”他崩溃地尖叫,爬过来想抓住我的脚踝,“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可以为你死!死88次!880次!”
我退后一步,避开了他沾满鲜血的手。
“可我已经不需要了。”
江止言走上台,他的手臂还吊着绷带,他坚定地站在我身边,握住了我的手。
“因为他教会我,”我看着郑秋阳绝望的脸,“两个残缺的人,也可以拼凑出一个完整。”
15
三个月后,郑秋阳举办了最后一场演奏会。
他那双布满疤痕的手,已经彻底废了。
他坐在钢琴前,用尽全力,弹完了那首《梦玲序曲》。
每一个音符都走调,每一个和弦都刺耳。
台下的人都在嘲笑,说天才陨落了。
只有我知道,那有多悲伤。
演奏结束,他宣布永久封琴。
他把那88架被他砸碎的钢琴,全部修复好,捐给了山区的孩子。
他在捐赠仪式上说:“这些琴,是我曾经为了一个人砸碎的。现在,我想让它们,为更多的人,重新发出声音。”
我和江止言的海边工作室重新开业了。
我们专门为那些失去亲人的人,创作“声音与气味的记忆”。
这天黄昏,我正在画一幅“晚霞”的画,试图画出它“温暖而短暂”的气味。
江止言在旁边录制海浪的声音。
我突然停下了笔。
我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有淡淡的咸味,和海藻的腥味。
“怎么了?”江止言问。
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我跑过去,紧紧抱住他,哭得泣不成声。
“我闻到了......”我把脸埋在他胸口,“我闻到海风的味道了!我真的闻到了!”
他愣了几秒,然后紧紧回抱住我,他的身体在发抖。
“欢迎回来,梦玲。”
远处的海滨音乐节上,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站在人群的角落。
郑秋阳看着舞台上,一个盲人调音师和一个女画师正在分享他们的故事。
他看着他们相视而笑。
他转身离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火烧焦的、泛黄的纸。
那是我调香日记的残页,上面只有一行字。
【今日,比昨日更爱你。】
他走到海边,把纸条塞进一个漂流瓶。
他用力把瓶子扔向大海,看着它在夕阳下,越漂越远。
(全文完)